第17章
海潮媽媽如期來到北京,在小可安排下,找鄧文宣看了病。媽媽顱內左側基底節區發現一個陰影,無錫當地醫生懷疑是膠質瘤,俗稱腦癌。鄧文宣看後表示只是個鈣化竈,對快六十歲的人來說屬生理性。引起頭痛的原因很多,比如動脈硬化,目前看沒致命問題。
離開醫院海潮送媽媽回家後,趕着去了公司。得知媽媽無大礙他查了下手機,提示郵箱已有上百封未讀郵件。到公司開會、與人談話、處理郵件……餓着肚子一直忙到晚上八點。其間去茶水間喝了幾杯咖啡,冰箱的酸奶、面包之類看都不看。媽媽在家會給他準備吃的,他不想浪費了胃。
媽媽給他包的雞肉小馄饨,餡調得很嫩,入口即化,拌了兩份味道清爽的涼菜。參加工作後,動辄一大桌菜肴的應酬改變了海潮對飲食的期待:不光要可口,還要簡單。吃完飯陪媽媽出去走了走,媽媽催他回來早洗早睡。這幾天兒子為她費去不少時間,工作不能停,只能夜裏加班,睡眠嚴重不足。
洗澡時媽媽問需不需要幫他搓搓背,他不禁笑起來。在媽媽那裏,他算是長不大了:水果蔬菜吃太少對身體有害,睡覺太晚對身體有害,在外面吃飯對身體有害……媽媽對他的觀察、監管甚至細到:刷牙時漱口太馬虎,牙膏沫漱不幹淨,裏面的氟對身體有害!
海潮拒絕了媽媽幫他搓背的請求,跟媽媽開玩笑:“您就是想借機偷窺我的胴體!”
媽媽“哼”一聲:“就你那胴體,我從一尺來長看到這麽大,”用一只手比了個高度,“看得我夠夠的了——到底需不需要幫你?”
海潮笑說:“您消停會兒吧媽,我都多大了!您不在這兒我不照樣活得好好的?”媽媽說:“現在我不是在這兒嘛!”
海潮說:“您總不能跟我一輩子吧?”
媽媽不吭氣了,看得出她心裏有事,拿不準該不該說;說,怎麽說?好一會兒後,她這樣說:“所以呀,我得把你交到一個我放心的人手裏。”
——沒提小可。母子倆心照不宣。媽媽這次看病小可全程奉陪,周到客氣彬彬有禮,等于向雙方父母宣布了他倆目前的關系。
媽媽從一開始就喜歡小可,從來沒喜歡過陳佳。她對兒媳的要求是人品第一,她覺着陳佳人品有問題。這感覺跟兒子說過,兒子不聽她便不再啰嗦。她對成年後兒子的管理原則是:小事她管,大事他自己做主。
海潮洗完澡從衛生間出來,媽媽仍坐原處沒動,怔怔地不知在想什麽。海潮走過去替她把電視打開,她不耐煩地擺手:“關了關了!鬧得慌!”
逼得海潮不得不問:“媽,想什麽呢?”
媽媽說:“生氣!你說她憑什麽?”“她”是指小可,“該解釋的,你都給她解釋了,不聽!沒用!她一直這麽小心眼嗎?她要就這麽小心眼,我看也罷!”
海潮笑:“喲喲喲媽,我還沒受傷您先受傷了!”
媽媽不笑:“聽我說海潮,小可是不錯,但不錯的女孩兒絕不止她一個,我就不信我這麽優秀的兒子,會找不到滿意的!不去想她了,随便她,總有一天她會後悔,明白她失去的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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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潮道:“媽,咱得允許女孩子耍耍小脾氣小性子——”
媽媽說:“不是不允許,得分時候!你工作這麽忙壓力這麽大,你媽又病,她不知道嗎?!”
海潮很難過,他知道媽媽是在用這種方式安慰他、安慰她自己,她舍不得小可。從前,偶爾說起小可缺點,諸如過于單純、能力差之類,媽媽都不願意聽,都要為她辯護:她還小!其實,當年的陳佳比現在的小可小好幾歲,媽媽從未有過這樣的寬容。他在媽媽身邊坐下,抱起媽媽一只胳膊,說:“媽,媽,媽!是誰說的來着?——她還小!”媽媽很快要走,他不想讓她背着這麽沉重的包袱。
聽他這樣說,媽媽的激烈情緒有了點松動,叮囑:“忙過這段,好好跟她談談?”
海潮說:“放心!”
這天,送媽媽走後海潮從機場直接去了光瑞藥業。迄今為止,“腦神寧”銷售量一直未達理想狀态,光瑞拿出了新方案,海潮與向飛約好面談。下午三點,海潮準時趕到,沈畫帶他去了向飛辦公室。
寒暄坐定,向飛說的頭一句話是:“聽沈畫說,你和鄧小可感情出問題了?”
海潮皺起眉頭:“沈畫怎麽這麽八卦!……談正事?”
向飛搖頭:“沈畫這不是八卦是職業敏感,你和鄧小可的事對我們來說,就是正事!”
海潮沉默了。他之所以遲遲沒找小可,“忙”是借口,光瑞上市才是他真正的心理障礙。小可最初曾認為過,他選擇她是因為她“有一個能給你媽治病的專家爸爸”,好不容易她相信了自己,因媽媽突然來京看病他的不當處理,令她重新開始了懷疑。光瑞上市與她爸爸之間的緊密聯系她非常清楚,這時他若急于改善關系,只怕是會南轅北轍。
向飛坐旁邊哀嘆:“唉,一向認為你做事思路清晰方法可靠,怎麽一到感情上就糊塗?說到底還是年輕,容易為感情所困。”恨鐵不成鋼地,“無論如何都不該先道歉再求人啊!叫誰,都會覺得你道歉是為了利用!”
海潮也嘆:“事後想是這樣,可當時——唉,一個字:寸!正吵着架呢,我媽要來看病。我能跟我媽說我和鄧小可吵架了您過兩天再來?不能——”
向飛接道:“直接說你媽來看病行不行?你這種做法就像我們的銷售新手,以為賄賂就是一切——”提前把手掌擋對方臉前請他免開尊口,“感激和賄賂的區別在于,一個後給錢一個先給錢,你等于先給錢!在鄧家人的價值觀裏,是對他們的侮辱……”
海潮不想再說這個,苦笑笑:“向總,我們談方案?”
向飛也苦笑:“好——談!”
海潮給出的意見具體中肯,向飛聽了很興奮,表示馬上根據他的意見讓項目組修改完善,争取明天發他。海潮走後,向飛讓沈畫通知項目組開會并訂工作晚餐。沈畫抽空給小可電話說晚上公司加班,請她幫着轉告她媽。
惠涓下班回來,小可跟她說了沈畫要加班的事,她只“嗯”一聲沒說什麽,十點鐘,來到小可房間:“沈畫說沒說幾點回來?”小可搖頭,惠涓下颌一擡示意:“給她電話,十點半到家!”
小可道:“算了,媽,別難為她了。”
惠涓眉毛一揚:“怎麽是難為?我這是關心!”
小可說:“公司加班,她不可能想幾點走就幾點走——”
惠涓拖着長腔:“加什麽班啊?喝酒啊還是唱歌啊?跟什麽人在一塊兒啊?”小可語塞,惠涓氣哼哼地說:“不在我這兒,您愛怎麽做怎麽做;在我這兒,出了事就得我負責……”客廳座機響,她急轉去接電話,走前撂下一句:“你給她電話!”
小可沒理,遂埋頭看書,沒想到媽媽接完電話又回來了,一只手揮着:“知道誰的電話嗎?沈畫她媽!問她閨女回來了沒有——不放心啊!不是我難為她吧?……跟她說了沒有,十點半回家?”
小可被攪得煩死了,放下書,身子向後一靠:“媽,你們到底擔心什麽呢?擔心——她和那個向飛?”
惠涓哼:“她要真能和向飛成了,倒好了呢!我擔心她一廂情願不顧一切不計後果!現在的女孩子太不自重,現在的社會風氣太糟!……哪天有空,得帶她去查個體!”
小可叫:“媽,您把人想得也太龌龊了吧!”
惠涓一字一頓:“但願是我‘想’得龌龊!陪酒陪唱跟老板回家過夜——小可,你和沈畫是活在兩個世界裏!你不信我,自己上醫院婦産科問,現在未婚先孕的、得性病的女孩子,還有因為多次打胎一輩子不能懷孕的,有多少!”這一番話說下來,把自己說得都冒出了微汗:“給沈畫電話,馬上!”
小可實在不想打:“要不您打?”
惠涓急躁地:“你打!我不能跟她正面接觸,萬一鬧頂了,沒餘地了!”
小可電話打來時沈畫忙得不可開交,她身後,是同樣忙碌的項目組成員。沈畫手下忙着,歪頭聳肩将手機夾住,說十點半她肯定回不去。小可沒辦法,只得委婉說出惠涓不相信她在公司加班的那層意思,沈畫聽得心頭冒火,為顧全大局息事寧人,還是決定了忍。想想,她說:“要不這麽着,我發張加班的照片給你,你給她看?”
小可拿着手機到客廳,惠涓剛挂上沈畫媽四十分鐘內打來的第二個電話,氣得跟小可發牢騷:“你二姨也是,老給我打電話催我!自己閨女自己不敢管,逼着我管,我怎麽管?!”
小可趕緊把沈畫發來的工作照送上:“媽,您看!”惠涓眯細了眼看,小可解說:“沈畫怕您擔心,發了張工作照。這麽多人一塊兒,在公司,能有什麽事?哪方面的事都不可能有!我轉發給二姨看!哎,她手機能收彩信嗎?”
惠涓為女兒的天真輕信嘆氣:“小可,你知道她這是啥時候的照片?……這麽着,你跟她說再發張照片來,發張——右手摸後腦勺的,就這背景!”
小可叫:“媽!過了!”
惠涓道:“叫你說你就說!”
小可說:“沒法兒說!”
惠涓拿起電話:“我說!”
惠涓的無理徹底激怒了沈畫:她拿她當什麽了?她就是條流浪的狗,也有自尊!本意不想把事情鬧大,奈何情緒全不受意志所控,開口即爆發:“沒空沒空沒空!我忙着呢!”不待對方說話,用全身力氣按死了手機。
項目組工作的人們被沈畫突如其來的高聲吓了一跳,紛紛扭頭向這邊看,向飛快步來到渾身哆嗦的沈畫身邊,未及開口,她掙紮着說句“我去趟洗手間”,抽身離去。
沈畫在洗手間隔斷裏恸哭。遠離父母只身來京,迄今為止,上當受騙艱難求職颠沛流離寄人籬下……她咽下了所有的苦,可是,人的承受力有限,這肆無忌憚的人格侮辱終于讓她崩潰。
恍惚間,聽到洗手間門開,有人進來,她生生壓住哭聲,伸手鎖上隔斷的門。
剛進來的那人嘩嘩地小解,小解畢,出去洗手,洗完手,又磨蹭了好一會兒——大概在理妝——方才離開。沈畫再次出聲恸哭,經過方才的壓抑,哭聲變成了深沉的嗚咽。
惠涓開車風馳電掣向光瑞藥業公司狂奔。路燈映照下她的臉一明一暗,那臉鐵青。跟她對罵摔她電話——她居然敢!放了電話拿上車鑰匙出家門,睡衣都沒換,誰也攔不住——她要去光瑞公司看看她到底在不在,不在,立馬從家裏滾蛋!走前,讓小可把她東西給收拾了。小可推托說萬一她在公司呢,惠涓話從牙縫擠出:“她要是在,”一指對面窗子,“我從這窗子跳下去!”
惠涓在公司門口被保安攔住,保安打電話給樓上找沈畫,接電話的人說沈畫在洗手間。惠涓聽後并不多說,微微一笑:“沒關系,我等。”她根本就認為“沈畫在洗手間”是事先串通好的托辭,捉賊捉贓,她等,哪怕等到天明!
沈畫在洗手間鏡子前看自己,眼睛用涼水敷過了,仍然紅腫;包不在身邊沒辦法補妝,只能先這麽出去,盡量躲開人拿上包找出化妝品來遮蓋。沒想到一出衛生間門就碰到了向飛,準确地說不是“碰上”,向飛已在這兒等了她一會兒。得知惠涓來到公司樓下,聯想适才沈畫接電話時的爆發,向飛大致明白了事情原委:沈畫和鄧文宣老婆鬧矛盾了。
沈畫的樣子讓向飛心疼。白中透藍的眼白布滿通紅的血絲,眼皮、鼻頭都是紅的,唇卻灰白。想問她到底因為什麽,想幫她,想安慰她,但知道都不是時候。不管因為什麽,她跟鄧文宣老婆翻了臉是基本事實,這種情況下盡快滿足鄧文宣老婆要求,乃當務之急。
沈畫跟向飛簡單說了事情經過,決意不跟惠涓回去,甚至不屑下樓見她以自證清白。向飛嚴厲道:“你必須跟她走!馬上!”緩和下口氣:“跟鄧家鬧頂了,對公司沒好處。”
沈畫蒙了。盡管向飛所言于他們二人是心照不宣的事實,但他如此直白說出,是第一次。好不容易她緩過點勁兒來,問了她一直想問一直沒敢問的那個問題:“那,您,您安排我去《非誠勿擾》,也為這個吧?”
向飛鎮定道:“這個是哪個?”
沈畫道:“向鄧家證明您的清白啊!”
向飛打哈哈:“清者自清,還用得着證什麽明!”沈畫張着腫脹的眼睛看他,幾秒後轉身走。向飛目送她走直到消失,一動不動。
沈畫乘電梯下樓,身體貼着光滑冰涼的電梯金屬壁,心随着下降的電梯下沉,沉到極處反而沉靜,于沉靜中她冷冷地想:這個世界沒有上帝,你的上帝是你。
見到惠涓先感謝,後道歉,再解釋,把自己電話中的不冷靜歸咎于當時工作的忙碌。身段放得極低,誠懇到了謙卑。惠涓全沒思想準備,滿腦子滿肚子的狠詞兒怒火生生給頂在原處,大張着嘴愣好一會兒後方說出話來,喃喃着語無倫次:“主要是你媽……一晚上給我來三個電話,她不放心你,又夠不着你,只好找我……我跟她說了你加班,你不是也跟她說了嗎?不管用,她就是不放心!……我也是沒辦法,只好過來看看……”
沈畫說:“小姨,您是長輩,您怎麽說怎麽做都是為我好……不說這些了,咱們回家?”挽起惠涓胳膊走,邊道:“這麽晚了,還讓您來接!我來北京給您添了太多麻煩。我想好了,争取盡快找個男朋友,搬出去住。”
惠涓天性吃軟不吃硬,聽沈畫如是說不僅消了氣,轉而為對方擔心憂慮:“找個合适的男朋友可不容易,別人咱不了解,小可我清楚——”
沈畫很快道:“我上《非誠勿擾》去找!”
小可看完書睡覺時快一點了,去衛生間洗澡發現沈畫屋燈還亮着,輕輕推門探頭進去,見沈畫抱着個筆記本電腦坐床上查《非誠勿擾》的報名流程。得知沈畫預備上節目相親,小可為她難過:“畫姐,我媽那人你還不了解?幹打雷不下雨刀子嘴豆腐心,你就踏踏實實住這兒,她不能把你怎麽樣!”
沈畫說:“不光是因為你媽。主要因為我年紀大了,再不抓緊就真得剩家裏了!”态度認真,不像是在賭氣。
小可小心地問:“那,向飛呢?打算放棄了?”
沈畫一笑:“從來就沒得到,談什麽放棄。”
雖是笑着,難掩凄涼,小可進屋在床邊坐下,歪頭看着她臉:“畫姐,你對向飛感情那麽深了嗎?”
沈畫想想:“——有過‘那麽深’的時刻。那天我喝醉了,他把我帶回家,從頭到尾,特別紳士,交談後,發現他知識面很廣,人很正……”
無端地,腦子裏冒出他們第一次相遇前後的情景,那情景她一直試圖從腦子裏删除,一度删除成功,此刻悠然浮出栩栩如生:孫景、主卧、浴缸、白紗簾上婆娑的樹影……耳邊甚至響起當時樓下傳來的向飛地呼喚:“小孫!”……她禁不住臉紅心跳,禁不住把頭埋進臂彎,仿佛這樣就能夠制止住大腦的運轉。她不得不正視她一直回避的現實:他不相信她!之前她一直騙自己說,他的猶豫、他的保留、他的無情嚴厲不容置疑,是因為他是商人——商人重利輕別離,哪裏是!古往今來,男人征服世界很大一部分為征服女人,看多少成功人士——正直、不正直的——身後不都得有那麽一個、幾個女人?
小可以為她是難過,盡職盡責安慰:“哎呀,至于嘛!有什麽值得留戀的,他比你大那麽多,還結過婚還有孩子!……真不明白這人怎麽想的,你他都看不上,還想找什麽樣的?”
沈畫慢慢地說了:“他呀,不是看不上我,是不相信我,他怕我看上的是他的錢。”
小可不明就裏,順着她的話順嘴說:“不會的不會的!怎麽可能呢。”
不走心的安慰話很容易撮火,沈畫尖笑:“哈!怎麽可能——怎麽不可能!不說別人,鄭海潮,剛開始不也是在你面前裝窮?”
聞及“鄭海潮”小可臉霍然變色起身就走,沈畫慌忙從床上跳下将她攔住。只顧自己痛快全不管對方感受,或者不如說,潛意識裏,她就是要拿小可的痛苦來消解自己的痛苦——對別人她可以這樣,對小可,她不該!
好不容易把小可拖回來按坐床上,卻不知說點什麽好,想了想,到衣櫃那兒打開櫃門,歡快道:“幫我挑一下衣服?”小可沉着臉不吭氣,沈畫走過去,蹲跪她跟前仰看她的臉,一只手扶着她的腿搖:“小可小可,看在我這麽倒黴的分兒上,原諒了呗?”
小可無可奈何苦笑,開腔道:“挑衣服幹嗎?”
沈畫自嘲道:“演出啊!上《非誠勿擾》!”用手劃拉着挂在櫃子裏的衣服:“穿什麽好呢?”
小可道:“看你想給人什麽樣印象了,知性的、賢淑的,還是蘿莉的?”
沈畫辛辣笑:“都這把歲數了還蘿莉?就知性、賢淑中選吧!”
小可也笑了:“別那麽消極嘛,沒準真能釣回條大魚呢!”
沈畫卻不笑了:“大魚指什麽?……有錢人嗎?……在你們眼裏,我只愛錢?”小可顯然是這樣認為的,沒吭氣。沈畫也沒吭氣。
那晚向飛在公司加班到家已是淩晨。家裏頭幹淨整齊,顯然鐘點工來過了;鐘點工每周來三次,每次三小時。向飛單身五年,頭半年過得混亂不堪,後來漸漸形成了一套良好的單身秩序。要說這還得歸功于孫景。孫景毛病突出,優點也突出:腦瓜靈活、善解人意。是他提議向飛請鐘點工。鐘點工的好處在于,既可保證家務有人做,又可避免住家保姆給主人,尤其男主人帶來的種種不便。
向飛來到二層進卧室。雙人浴缸顯然剛剛刷洗過,燈光下白得放亮。這大浴缸是當年裝修時前妻堅持安的——她當時尚存複婚想頭,他很不以為然。安它做什麽?一個人泡澡,這麽大池子得多少水?水不值錢,但不該浪費。兩個人泡,誰和誰?他和她嗎?她的裸體他看都不忍多看,怎可能與之共浴!女人即使沒生過孩子,上了三十肌體都會變化,瘦的會松弛,胖的會出橫肉,不胖不瘦的也會筋肉凸凹分離。健身能保證的只是不長體重,屬于少女身體的流暢渾圓留不住。作為正當年的鑽石王老五向飛閱盡人間春色,尤其離婚之後,在這個問題上很有發言權。
他閱過的女人裏不乏年輕女孩兒,奇怪的是,他竟沒跟其中的任何一位共過浴,究其原因還是沒有興趣。她們打動他的只是欲,沒有情。她們對他的興趣是錢,他對她們的興趣是性。不是沒想過好好游戲一番玩他一番,往往事到臨頭便沒了整這些花樣的興致。
如果不是第一次的相遇,向飛會無條件愛上沈畫。除了漂亮,他喜歡她的生動、聰穎、激情,還有頑強和努力。多少次了看着她他想,投入地愛一次吧!每每臨淵而退。一想她竟能和孫景勾搭成奸——這個“奸”屬意氣用詞——得知對方是司機立時棄如敝履,便生兔死狐悲之感。雖說從商多年,文人天性不改,随着歲數漸長,更是有種玩不起了的緊迫感,越來越渴望一份穩定的感情,渴望能與一個他愛的、愛他的女子共同生活,共浴,共度餘生……
周末,向飛約海潮小坐,約在了家裏。再次修改後的“腦神寧”銷售方案得到有關各方認可,使他們緊繃的神經得以短暫松弛。他帶海潮參觀他的住宅,如所有來過的人一樣,海潮一下子為那只與卧室相連的大浴缸所吸引。很少有人家會這樣裝修,此為向飛前妻從外國電影裏得到的啓示。
海潮看着浴缸和正對着浴缸的大床,眼裏浮出自以為會心的笑。向飛不點破、不解釋,跟着笑,笑着道:“現在你也單身了,對成功男人來說,單身意味着絕對的選擇自由,滿園春色任你——”
如果擱從前,海潮會就這話題與向飛敷衍,女人是一個能迅速拉近男人關系的話題,此刻他不肯——此刻談這些仿佛是對小可的背叛——毫不客氣打斷對方,說:“是。可惜我沒這個福氣,不好這口。”
向飛問:“你好哪口?”
海潮簡潔回:“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吧。”
向飛沉默片刻後道:“其實我也是,”糾正補充,“感情上也是。”然後,他說了,關于沈畫。
沈畫去了南京,參加《非誠勿擾》錄制。雖然這事是他的提議,但他那不過是為表明心跡,見她一直遲遲沒動以為這事算過去了,沒想她不哼不哈完成了報名、面試等一系列手續,真的去了。此一去對向飛來說吉兇難蔔,兇多吉少。沈畫這檔次的女孩兒一經《非誠勿擾》這個平臺的強勢傳播,勢必如脫了線的風筝,扶搖直上離他遠去……
海潮不明白,既然愛,為什麽不能直抒胸臆?此時他們已在一層客廳坐定,茶幾上是整套的工夫茶具。向飛燒水、沖茶、淋罐、燙杯……動作熟練流暢一氣呵成。他不嗜煙酒不愛咖啡,只好茶。海潮接過他遞來的半個乒乓球大小的茶杯,喝下,向飛期待地看着他問:“怎麽樣?”
海潮贊:“好!”他不懂茶,但懂得分析,看這喝茶的陣勢,說“好”斷然不會有錯。沒想到向飛接下來還有問題:“什麽茶?”
海潮只能猜了:“綠茶?紅茶?茉莉花茶?”
向飛不禁苦笑:“給你這種茶盲喝我這茶,簡直就是,暴殄天物!”
海潮大笑,先承認自己确是茶盲,後虛心求教:“這什麽茶?”
向飛斜他一眼:“武夷山大紅袍。”
海潮忙道:“聽說過!很有名!”
向飛皺眉一笑:“這茶,早年間,全國年産量,八兩。周恩來——”停住,“周恩來聽說過吧?”
海潮氣道:“沒有!”
向飛笑起來:“你們這些八〇後,有知識,沒文化。……周恩來拿它搞外交,1972年尼克松訪華時贈他四兩,謂之,送他了‘半壁江山’!”
海潮再看那茶肅然起敬,捏杯尖嘴輕啜,努力品嘗後咽下,仍不得要領。向飛搖頭直嘆,起身拿瓶礦泉水放他面前:“你喝這個!”
海潮笑:“好,好好!對我來說确實區別不大——沒區別!”
向飛獨自品茶,徐徐咽下,說:“就這一口,百元不止!”海潮不信,餐廳、咖啡廳哪裏沒有大紅袍,一壺才不過幾百。向飛道:“能一樣嗎?……我這茶,500克,十萬!”
海潮搖頭:“炒作吧,炒作的結果!”
向飛也搖頭:“炒作只對外行管用,對內行——”不再說,不屑再說。海潮亦知趣地閉嘴。他固然不懂茶,卻懂得對陌生領域心存敬畏。
向飛自斟自飲:“這茶于你是,明珠暗投;于我是,”卡住,片刻找到了一個不那麽恰切的詞兒:“——珠聯璧合。”細細品茶,緩緩說道:“——人和人也是一樣。”
海潮笑:“向總所指,是不是沈畫?”
向飛不笑:“她上那節目,她那條件,肯定能找到一個硬件不錯的。如果那個人只硬件不錯,對她來說就是明珠暗投!”
海潮真覺得不解:“向總,鄧文宣完全構不成你倆之間的障礙,你只要跟她說清楚,等這段時間過去——”
向飛一笑:“我只是拿這事說事,欺人、自欺罷了!”
海潮道:“你真怕的還是,沈畫愛上了你的錢?”
向飛欠身拿起茶杯,卻不喝,凝視杯中那一小口昂貴的金黃色茶湯,說:“我不怕她愛上我的錢,怕她只愛錢。”真想跟海潮說一下孫景,咬着牙沒說,“北京有家女學館聽說過嗎?專收年輕女孩做學員,辦學宗旨是:如何跟成功男士打交道。這算含蓄的;直白的,成都,辦了個培訓班叫‘如何嫁個千萬富翁’,四十個課時學費一萬,真有人報名!你說,現在的女孩子都怎麽了?”
海潮想起小可。第一次見,她坐他對面宣布:“我是一個獨立的個體,我不想依附于任何人。”安靜清爽堅定,他一下子就喜歡上了她。而今,陰差陽錯二人誤會越來越深,關系岌岌可危,而在與向飛的合作結束前他實在沒辦法面對她。他必須抓緊時間面對,劉旭剛說,感情涼不得!
海潮果斷打斷向飛:“向總,我們說一說公司上市後的股值?”神情嚴肅。向飛愕然,不明白他态度、話題為什麽陡轉,一時拐不過彎,片刻後道:“今天我們能不能徹底放松一下?”海潮堅決搖頭。
小可坐鄧文宣辦公室等爸爸。門開,鄧文宣手術完回來,小可起身迎了過去,歡快地道:“爸爸,告訴你個好消息啊?”
自從有了海潮,小可很少專程跑醫院找他了。女兒有自己的感情歸宿固然讓他高興,同時難免失落。但開門看到女兒在時,他不僅沒有絲毫喜悅,相反,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她真的沒別的感情出口了嗎?她和海潮真的不行了嗎?他享受女兒對自己的依賴,但比這重要的,是女兒的幸福快樂,他要她過得比他好。
小可的好消息是:免試進東京大學讀研。這确是個能稱之為“好”的消息,她可以松口氣歇歇了,這孩子近來瘦得厲害,小臉成一窄條,眼睛都變大了,但她的消瘦絕不是因為考研——鄧文宣實在忍不住,假裝不經意問了:“這事告訴海潮了嗎?”女兒登時小臉一沉,鄧文宣心随之重重一沉,但再沒就此說一個字。他了解女兒,她想說的事不問也會說,不想說問了也不會說,她不說你硬問,只能讓她反感。
自此,從離開醫院到回家,父女二人的話題全是圍繞東京大學,一路歡聲笑語。“……東大教授看了我提出的研究課題,左想右想,前想後想,覺得能提出這課題的學生真的是太有才了,應該直接收下她,免得她花落別家!……”鄧文宣聽着小可朗聲大笑,心一陣陣痛:他眼睜睜看女兒受苦,一籌莫展!
沈畫錄制《非誠勿擾》回來了,春風得意。兩天錄了四期,四期二十個男嘉賓,二十個男嘉賓十三個選她做“心動女生”。錄最後一期時,她與上海某大公司一位年輕高管牽手成功。
夜深了,鄧文宣、惠涓關燈休息了,兩個女孩兒仍在小可屋裏叽叽咕咕說話。小可說:“你們倆一個北京一個上海,往下怎麽進行?”
沈畫說:“短信?電話?郵件?”想起什麽,笑,“跟他要QQ,人家說只用MSN!”
小可也笑:“說明人家有層次嘛!将來怎麽辦,你去上海還是他來北京?”沈畫道:“走着看吧。其實前面三期有幾個比他條件好,但我總想,往下會不會有更好的?他是最後一期最後一個。”
于是小可明白,沈畫對那人不是很滿意:“不滿意別選啊,再去錄嘛!”
沈畫搖頭一笑:“這個我想過,但想,再去還不是這結果?十全十美壓根不存在。”遠的不提,她周圍,媽媽一生最大遺憾是嫁了個窩囊丈夫;小姨嫁得很好,不幸福;魏山山和劉旭剛貌似幸福,那種幸福她不想要;如果小可和海潮成了,倒不失為金童玉女十全十美的經典,沒成。說明什麽?說明這事根本無章可循,只能走着瞧。你“走”了,可能不成;你不“走”,肯定不成。于是她決定:走。
小可聽出了沈畫的傷感,正尋思說點什麽,沈畫手機來短信,她拿起看,笑了。小可精神一振,當即湊過去,與沈畫頭對頭看。
短信裏那上海男子對沈畫說:“不得不說,你對我來說已不僅僅是一個名字。我這個人不善言辭,浪漫的話不會說……”兩個女孩兒哈哈大笑,小可笑道:“這還叫不會說?太會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