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關雎樓裏,薛令儀早已醒來,知道曹淩竟是回家來了,心中自有幾分喜意,只是想起之前他們相處的那幾日,不覺又沉下心來。那厮的性子陰晴不定又着實厲害,也不知瞧着肚裏的孩子,是否能收斂一些。
薛令儀的小情緒如碧毫無察覺,她正歡天喜地地服侍薛令儀換了一身精致的新衣,卻是上頭着了一件丹色五彩遍地錦百蝶繞花的緞子小襖,下頭穿了一件月白色金絲挑線穿花風縷金的拖地長裙兒,頭上挽了一個飛天髻,簪了各色珠釵,繡簪,正是珠翠堆滿,通身的錦繡氣派。
“得了,已經盡夠了。”薛令儀推開如碧拿着明珠釵環的手:“我又不是個木頭架子,身上頭上哪一處不是沉甸甸的,還不快放回去。”說着,又順手拔了幾根簪子擱在了妝臺上。
如碧只好放了明珠釵環回去,轉手拿起了壓裙邊的禁步碧玉,眼神堅定:“這個不能少了的。”
薛令儀無奈點點頭,任由着如碧将那禁步系在了腰間。
如碧系好了禁步,将薛令儀上下仔細端詳片刻,愁眉苦臉道:“還是太素了些。”
薛令儀無語地睇了如碧一眼,這丫頭是要把妝匣裏所有的首飾都帶到她的身上去嗎?也不看看那都是金子銀子寶石做的,沉甸甸的壓死人了。
轉過身,薛令儀往明廳裏去了。
如碧忙去扶着她,卻聽薛令儀道:“如今我懷着身子,腦仁兒上墜了滿頭的金燦怪沉的,何苦來哉?這般清淡素雅就好,沒得渾身妖媚,李嬷嬷瞧見了又該給臉子瞧了。”
一時在羅漢床上坐下,如靈拿了大引枕靠在薛令儀身後,又将一碗溫熱的藕粉湯圓捧給了薛令儀。
薛令儀端着碗笑道:“還是你體貼,知道我餓了。”
如靈笑了笑,矮身在羅漢床前的繡墩上坐下,拿起筐子裏的花繃子慢慢繡了起來。
如碧卻是在屋子裏坐不住,喜不自禁地說着:“奴婢出門去瞧瞧,王爺可來了。”掀開簾子就去了。
如靈瞧了如碧一眼,低下頭一面往緞子上紮着纖細的銀針,一面低聲道:“娘子可聽說了,李夫人有意将梅娘子的孩子養在膝下呢!”
薛令儀拎起調羹攪了兩下,笑道:“聽說了,如碧那丫頭,一早就在我耳朵邊叽叽喳喳說這回事呢!”
如靈撇嘴道:“自己生不出孩子就去搶人家的孩子,李夫人以前瞧着跟個仙人一樣,不食煙火冷冷清清的,不想裏頭竟是這麽龌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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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令儀舀了一顆湯圓喂進嘴裏,滿嘴香甜,糯糯可口,不由得笑道:“奪人孩子心思是毒了點,不過那梅娘子出身低微,若生的是個兒子,以後鑒于母親的出身,必定要矮了旁的公子一頭。若是個女兒就更不好了,旁人一聽是個庶出本就低了一等,若是再知道親娘是個歌姬出身,她又養在那歌姬母親的膝下,想來以後婚配不會太順心如意。”
如靈面露出憐惜來:“都是王爺的骨肉,卻分了這麽個三六九等。”
薛令儀又舀了一顆湯圓,嚼在嘴裏真真是甜糯好吃,不禁眯起眼來陶醉了一會兒,方笑道:“那梅娘子若是為了孩子,倒不如依了李夫人的意思,一則為孩子尋個好前程,二則,她人微言輕,怕是這事兒壓根兒就沒她說話的餘地。除非——”
如靈正聽得認真,見着薛令儀又舀了湯圓要吃,不禁嗔道:“娘子可真是貪嘴,這話說了一半兒不說了,真是急死人!”
薛令儀才不理她,笑眯眯美滋滋又吃了一顆,才笑道:“除非那梅娘子深受王爺寵愛,能在王爺跟前說上話,如此一來,李夫人的打算就只能落了空!”
如靈撇嘴:“梅娘子雖是有了身孕,也不過是她運道好,有福氣。娘子不知,娘子未曾入府前,李夫人可是府裏頭的第一人,哪裏有那梅娘子說話的地兒。”說着忽的瞥了薛令儀一眼,忙笑道:“自然,和娘子的恩寵一比,卻是天地之別!”
薛令儀将最後一顆湯圓吃進嘴裏,愈發覺得這碗藕粉湯圓好吃得不得了,喝盡了裏頭的湯汁,又把空碗遞給了如靈,接了漱口水,一時拿了帕子擦擦嘴,才笑道:“你這丫頭不必小心翼翼,我又不是個心窄好妒的,還怕你說不成?”
如靈瞧了瞧薛令儀的臉色,當真半點的醋意也沒有,忽的一嘆,說道:“雖說王爺地位尊貴,又是人中龍鳳,文武雙全真真兒是萬裏挑一,但奴婢還是覺得奴婢的表哥好。若是以後表哥對奴婢存了二心,生出了納小老婆的心思,看奴婢不将他的臉給撓花了去!”
薛令儀眼神一怔,忽的心頭泛酸,落了兩行眼淚出來。
如靈這話說得沒過腦子,出口便生了悔意,正待讨饒,忽就看見薛令儀淌了兩行眼淚出來,不由得大驚道:“娘子?”
薛令儀一時悲上心頭,竟是失态于人前,忙扯起帕子掩了面容,說道:“你快出去!”
如靈見她如此形容也不敢多問,忙放了花繃子,起身就往外走。落下珠簾的一瞬,如靈頓了頓,還是低聲說道:“怕是王爺要來了呢!”
薛令儀本是滿腹的辛酸苦楚登時凝在了心口,她拿着帕子輕輕按了按眼角,起身去了妝鏡前仔細端詳,見着妝容未曾有礙,這才深吸一口氣,轉身重新卧于羅漢榻上。再思及往事,只覺滿腹厭憎。
說什麽心裏只有自己,說是定要白頭偕老,永不相負,可那邊兒武陵王才剛露出要納她為妾的意思,那人便縮了起來,當真是個縮頭烏龜。
後頭更是枉顧她的一片真心,那晚夜色茫茫,她孤身等在那棵柳樹下,直到天際泛起魚肚白,白日漸漸從地平線上升起,他也不曾出現。後來更是轉頭娶了旁人,涼薄至此,何必挂心。
想那青梅竹馬的情分也不過爾爾,薛令儀自嘲一嘆,轉手拿起方才如靈繡着的花繃子,仔細看了兩眼。
如今繡的正是小孩子肚兜上的花樣子,紅彤彤的福字,恁的喜慶。薛令儀看着手中的“福”字繡,由來想起了她頭回當娘的時候,也曾給她的清羽繡過這個花樣子的。
她的清羽,如今還不知是死是活呢?
正是怔怔看着的時候,門外忽的傳來如靈的聲音:“給王爺請安,王爺萬福。”
薛令儀一擡頭,就見那曹淩正掀開簾子從外頭走了進來,一身寶藍色底子銀灰鬥紋直綴,腰間纏着八寶鑲螺钿的寶石腰帶,面如白玉,劍眉如鋒,真正的貴氣逼人。只是他卻是沙場上厮殺出來的人,滿身的煞氣擋也擋不住,直将那貴氣生生削弱了幾分,倒多了許多肅殺的陰冷之氣。
閻王老爺來了,薛令儀心裏一驚,忙擱了那花繃子,起身穿鞋之際,曹淩已經大步走了過來,雙手握在薛令儀兩條柔細的小臂上,漆黑眼瞳中氤氲着淺淺暖意,溫柔道:“身子可還舒爽?”
薛令儀順着曹淩的力道重又坐回了羅漢床上,笑道:“妾身還好,有勞王爺擔心了。”說話間,嗅得一股清淡的茉莉皂香,雖面前這男子叫她心生畏懼,但這皂香的味道卻是熟悉的,不覺輕輕一笑,問道:“只是王爺如今該是在洛水絞殺匪賊的,如何就回家來了?可是那匪賊已然絞殺幹淨?”
曹淩細眼将薛令儀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果然見着神色尚佳,心裏稍稍一松,溫聲道:“聽說你有滑胎之像,我不放心,便回來看看。”
洛水和武陵鎮之間還是有些距離的,想他奔波勞苦,只為回來看看自己,薛令儀有些感動:“王爺真是有心了。”
曹淩唇角微動,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他低眼看見薛令儀的一雙素手,正交疊輕放在雙膝之上,指節修長仿佛青蔥,指蓋飽滿圓潤,瑩瑩有珠光,心中一動,便探手抓來握在手心,輕輕摩挲片刻,低聲說道:“你十年前便該成了我的女人,侍奉左右,為我生兒育女。如今分離十數載,又成眷屬,實屬難得,如此被皇天庇佑的情分,本王自然更加珍惜。”說着擡起眼,仿佛古井般幽深的眸子清光閃爍,似有意味隐隐深藏。
薛令儀仿佛被踩到了尾巴,瞬時神色大變,只是雙手還被那人攥在手心,灼熱的溫度仿佛滾油一般,燙得她幾乎下意識就要縮回手來。
這厮又開始提起以前的舊事了,怎麽辦?
心裏幾番糾纏,薛令儀雖是渾身僵硬,卻猶自存着幾分清明,臉上慢慢堆起溫柔的笑,微垂着螓首,緊抿唇線半句話也不肯說。
還是以靜制動吧,再看看這厮下頭的言語又再說。
曹淩打量着薛令儀的臉色,忽而唇角一勾,眼中閃過一絲笑意,曲指将薛令儀的下巴勾起,意有所指地笑道:“我記得你往日最擅言辭,怎的和我在一處,卻是如此寡言少語?”
這個挨千刀兒的男人——
薛令儀默了一瞬,忽的掀起烏黑長睫,一雙如玉似珠的眼睛閃爍着涼涼清光,慢聲回道:“許是王爺年歲大了記性也跟着不好了,妾身自幼便少言寡語,就從來不曾擅長過什麽言辭。”
曹淩垂眼看着近在咫尺的這張美人臉,她的眼睛黑黢黢的,好像他以前手腕上曾經帶過的黑曜石珠子,如今正泛着異樣的光彩,挑釁似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