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薛令儀見如碧來了, 便把手裏的篦梳遞給了她。如碧忙雙手接住,走到薛令儀身後,慢慢給薛令儀梳着頭發。
上回因着她嘴碎, 說了孔儒人的閑話,後來那孔儒人走了之後, 娘子卻怎麽也不肯她再進屋伺候。便是平素在院子裏,也不肯給她一個眼神。好容易今個兒叫了她來梳頭,如碧心裏實在是歡喜極了。
薛令儀透過銅鏡安靜地打量着如碧,看她眼圈紅紅, 身量仿佛也纖瘦了幾分,心裏生出些許不忍,只盼着這丫頭得了這幾日的教訓, 以後能變得穩重些。
等如碧梳了頭, 出去給薛令儀端早茶,薛令儀叫了如靈過來,細聲說道:“私底下你需得再訓誡如碧一回,她那性子若是不改,遲早是要惹出事端的。”
如靈忙低聲應了, 擡起頭來,雙眼裏蓄滿了感激, 等着走到無人處抹了一把眼淚,娘子她,到底是個念舊之人。
轉眼又是五六日匆忙而過,這日薛令儀收到了周嫂子的傳信, 只說去往紅柳鎮的那幾個江湖人有信兒傳來,說是交給他們的事情,已然有了眉目。而春桑這裏也有了好消息傳來, 只說派去相助的人他們已經打了照面,用了些銀子下去,果然探聽出了一些可靠的消息。
薛令儀只覺滿心歡喜無法言喻,捧着那兩封信從頭到尾看了好幾回,末了,将丫頭們都遣了出去,自己躲在無人的卧房裏,悄無聲息地痛哭了一回。
天氣愈發炎熱,曹淩又不在,薛令儀挺着肚子每日都懶洋洋的,也不肯出門,只呆在關雎樓裏,同如靈幾個或是說說話,或是練練字。日子雖寡淡無味,卻也過得舒心自在。
這一日本是無事,只是梅氏跟前的連翹卻是拿着帖子忽然登門拜訪,說是梅氏置辦了一桌子酒席,想要薛令儀賞光,去湊個熱鬧。
薛令儀将帖子擱在一旁的如意小圓桌上,問道:“你家娘子好些嗎?”
連翹躬身站在下方,聞言忙回道:“好多了。”又道:“當初娘子慈悲,點醒了我家娘子,我家娘子感激,故而擺了席面,略表一番心意。”
薛令儀想起梅氏生子之後的癫狂,心說若是點醒了,又哪裏會鬧成那個樣子,笑了笑說道:“你家娘子言重了,我也并未幫上什麽忙。”
說着看一眼桌上的帖子,薛令儀笑道:“本是你家娘子誠意相邀,無論如何我也該捧場去一趟,好續一續這姐妹之誼。只是最近天熱,我心頭悶得很,總覺得難受,王太醫開了湯藥,囑咐我務必要小心休養。”說着瞥了那連翹一眼,續道:“勞煩你回去轉告你家娘子,等着我身子好些了,必定專門登門拜訪。”
連翹面露為難,卻也不好再勸,矮身福了福,便告退了。
如碧出門送那連翹,如靈轉身去了裏屋,從櫃子裏拿了條蠶絲薄毯搭在了薛令儀的腿上,笑道:“雖是天熱,到底還要小心着涼。”
薛令儀笑着将毯子往上拉了拉,繼而面露疑惑:“你有沒有覺得,今個兒連翹來得蹊跷,便是這帖子,也透着一股子的怪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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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靈連連點頭:“前些日子梅娘子還狀如癫狂,每日裏哭鬧不休。如今她的孩子仍舊養在了汀蘭苑,她一面兒也見不着,若說是想尋娘子說和說和,倒還在情理之中,可說什麽感激當初的幾句良言,還要擺什麽席面專門道謝,只怕是一派胡言。”
薛令儀微微颔首:“正是這個理兒。”
如靈咬咬唇,雙眉間皺起了淺淺的紋路:“奴婢聽如碧說,前兩日,王妃跟前兒的翠夏又偷偷摸摸去了聽風樓,也不許連翹在裏頭,說了好一會兒的功夫才走,只是之後,那梅娘子便忽然好了起來,也肯起床梳妝打扮了,人也瞧着精神了很多。”
薛令儀臉上露出幽深莫測的笑來,但凡是跟秦氏沾邊兒的,必定沒什麽好事情,不管那梅氏是真心相邀,還是假意下藏着陰私,她都沒那閑工夫理會。
“去跟門上的說,再有人來叩門,一概攔在外頭,只說我不耐熱,着了暑氣,正在屋子裏養病。”薛令儀遠遠望向了庭院,目光深遠幽長:“幸而王爺體恤,早就免了我去各處的請安之禮,既是暗箭難躲,不如龜縮在殼子裏好了,左右我也無事,這關雎樓的大門,不出便不出罷了!
薛令儀拒絕了梅氏的邀請,梅氏又素來沒有什麽心計,只是這又是要緊的私密事兒,無法同林氏相商,無可奈何下,只得叫連翹偷偷兒捎了信兒給翠夏,想要看看蘭嬷嬷那裏,可有什麽法子。
連翹去的時候很是不情願,只是看看梅氏一臉堅決,也只好趁着夜色,偷偷出了聽風樓。心裏卻是七上八下,總覺得自家娘子如今行的事極是危險,一旦叫人發覺,那可是要人命的。
聽風樓的警戒自打梅氏生了孩子後就松了很多,幾個婆子躲在屋子裏擲骰子喝酒,大門卻是無人看管。趁着夜色,連翹很容易就溜出了大門。只是無巧不成書,卻被外出歸家的連雲瞧了個正着,回頭便告訴給了林氏。
林氏同梅氏住在一個院子裏,但凡鬧出些動靜,哪有不知道的。對于梅氏屋裏的異樣,林氏心中也是有數的。
連雲見着林氏沉眉凝思,在腰凳上坐下,小聲勸道:“娘子,不管翠夏尋了梅娘子做甚,左右和咱們不相關,娘子這回可務必要清醒些,有些事情,可是不能摻和進去的。”
林氏知道連雲是為了她好,笑了笑說道:“我心裏有數的,你莫要擔心。”
蘭嬷嬷的卧房裏,連翹屈膝福禮後,将梅氏的話一字不落說給了蘭嬷嬷聽。
蘭嬷嬷端坐在錾玫瑰花紋的圈椅上,手裏端着一盅茶,慢慢抿了一口,說道:“回去同你家娘子說,細水長流的,慌什麽慌。便是她今個兒不出門兒,明兒個也不出門,她也總不能窩在屋裏頭一輩子。過些日子便是四公子的滿月日,到時候李夫人大擺宴席,那薛氏必定會露面兒的。”
連翹聽得心驚肉跳,想起關雎樓梅娘子自來和煦的面容,心中幾回翻滾,愈發心亂如麻。
蘭嬷嬷将茶碗擱下,又道:“回去告訴你家娘子,小孩子都是見風長,她若是再不手腳麻利些,等着孩子大了,同李夫人有了情分,便是要回去也晚了。”
連翹從蘭嬷嬷處離開,很是怏怏不快,心裏好似堵着一團棉花,叫她喘不過氣兒來。哪怕是娘子對她多有防備,可多多少少的,她心裏也清楚她家娘子如今在做什麽。
這可真是豆腐腦落到了地上,整個人都糊塗了。
連翹腳下不停,走得飛快,她決定了,回頭定要和娘子好好說說,那薛娘子可是王爺的心肝肉,還懷着孩子,若有個好歹,王爺焉能不雷霆震怒,到時候她家娘子被查了出來,還能有命活嗎?
翌日,又是天朗氣清的好天氣。
林氏坐在梅氏屋裏說話,撿了碟子裏的梅子喂進嘴裏,問道:“昨兒晚上怎麽回事,我仿佛聽見姐姐呵斥了連翹,可是連翹做了什麽,惹了姐姐生氣?”
梅氏臉色一僵,忙說道:“哪有,許是妹妹聽錯了。”
林氏目光微閃,點點頭又去吃酥油鮑螺,吃了兩個,拿了帕子擦擦手,問道:“明個兒就到了擺席面兒的日子了,不知那位薛娘子,姐姐可請了來?”
一提起這事兒,梅氏心裏頭就拱起火兒來,冷笑道:“哪裏肯來?後頭我又叫人請了幾回,那薛娘子愈發的連面兒都不肯見了,架子可真大!”
林氏點點頭,撇嘴道:“可不是架子大,好歹都是娘子呢,誰又比誰高一等。梅姐姐敬她才幾次三番的請了她,豈料人家是枝頭的鳳凰,瞧不起咱們呢!”
薛令儀不來,梅氏這戲臺子也沒了用武之地,焉能不氣,哼道:“可不是說的,有了孩子便厲害了,打量誰不會生呢!”又冷笑道:“只盼着她這胎是個公子,若是命不好生了個姑娘,看王爺還把她當成眼珠子看。”
林氏一怔,情不自禁地瞧了梅氏兩眼,也沒接了話茬,轉頭撿了圓桌兒上的小米糕吃了兩口,卻是起了疑心。
這梅姐姐前些天還要死不活的,躺在床上跟個活死人一樣,忽的有一天就變了個人一般,眼神兒也亮了,人也精神了,收拾打扮一番,雖比不得原先的氣色紅潤,卻也跟之前的判若兩人。
本來吧,這也是好的,只是她的性子原是最小心膽怯的,忽然就要擺了席面,還要請了關雎樓的薛娘子,如今更是跟着她一起嚼舌根,背後咒人,這可真是——
林氏看了幾眼梅氏,心說到底是一起進府的好姐妹,該說的,還是要說幾句的。
“梅姐姐,我前幾日仿佛瞧見王府院子裏的翠夏來了咱們聽風樓,可是王妃有什麽吩咐不成?”
梅氏正撇着嘴一副氣不順的模樣,忽叫林氏這麽一問,臉上的神色一僵,一時竟是無話可說。
林氏更加起了疑心:“姐姐?”
梅氏身子一顫,忙回道:“嗯,王妃,王妃體恤,叫翠夏姑娘過來問問我,身子可是養好了。”
林氏觑着梅氏的神色,心知她必定是有了不可告人的事情,然則梅氏不說,她也不好逼問,畢竟正妻關懷可憐的妾侍,這理由也是說得通的。
只是——
林氏拿起帕子将手上的糕點碎末擦了擦,定睛看向梅氏,臉色變得鄭重:“王妃近來倒是賢惠多了,只是姐姐莫要忘記了,王妃手上可是有人命的,雖是咱們沒親眼瞧見過,可進府也有些日子了,王妃的性子,實在說不上溫厚賢良。”
說着又去拉起了梅氏的手,林氏殷切道:“梅姐姐,咱們姐妹是一道進的府,我總想着這日子不好過,咱們姐妹就個伴兒,也好度過漫漫長日。若是姐姐有了什麽心事,妹妹奉勸姐姐一句,王爺的心不在咱們身上,好好兒的,還能有口飯吃,日子也不算差,若是做下了什麽了不得的,只怕是性命堪憂。”
林氏到底是聰明人,只憑着蛛絲馬跡,便猜到了這裏頭的勾繞。
可梅氏如今被秦雪娥拿四公子吊着,又如何肯收手。她想得也簡單,将那薛氏請了出來,大家夥兒一個桌子上用膳,便是回頭她出了事情,一樣的菜肴,一樣的碟盤,大家一道兒吃,也不能就賴到她的頭上去。誰知道這席面上,是哪個偷偷下了黑手。
再者,這席面是她辦的,人是她請的,出了事兒反而更容易洗脫了嫌疑,畢竟誰都知道,這薛氏如今是王爺的心尖子,她在哪裏出了事,王爺又如何會善罷甘休,輕易饒了那人,她自然更顯得無辜可憐了。
梅氏穩住了心神,笑道:“妹妹說的話姐姐都知道,只是王妃雖素來嚴苛,卻也不似猛虎般駭人。那人雖是王妃下令處死,但也是她咎由自取,妹妹何必憐惜。”
出了梅氏的屋子,林氏纖眉緊蹙,由來一陣心驚。
連雲出門迎她,見她臉色不好,忙問道:“這是怎麽了?娘子可是身子不爽?”
林氏擺擺手,很是一副有氣無力的模樣。兩人一道進了屋子,林氏坐下喝了杯茶,嘆道:“梅姐姐糊塗啊!”
連雲最是厭煩聽見梅氏的事情,聞言也不細問,只說道:“既是知道梅娘子是個糊塗人,娘子可萬不可跟着糊塗人一道兒走了黑路。”
林氏點點頭,愈發覺得心驚膽顫。
梅氏要做的事情,可不就是要人命的。不出事則以,出事了,王妃必定推得一幹二淨,王爺的雷霆之怒,她可擔得住?
只是想起那薛氏鮮花着錦般的寵愛,林氏抿抿唇,心裏由來一陣嫉恨。
如此又過了兩日,正是五月二十七,薛令儀這裏又收得了一個帖子。
如靈将帖子放在桌案的匣子裏,轉頭問道:“這李夫人不是梅娘子,若是娘子不去,到底是折了李夫人的面子,怕是不好。”
薛令儀靠在軟枕上,渾身懶洋洋的不想動,聞言默片刻,回道:“話是這麽說,可前幾日我才拒了梅娘子的邀約,如今再去李夫人的宴席,怕是梅娘子臉上要不好看。”
如靈沉默片刻,說道:“雖是梅娘子心裏要生怨怼,到底還是李夫人要緊。”
薛令儀擡手揉了揉眉心:“得了,叫我再想想,總是還有兩日的功夫,不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