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趙世榮擡腳進了文德殿的正門, 裏面兩側站着一溜兒的宮人,然則殿裏沒有半絲聲響,靜悄悄的, 仿佛入了無人之境一般。腳下輕快地走到中央,趙世榮對着無人安坐的寶椅俯身叩拜, 高聲喊道:“微臣向皇上請安了!”

宮殿深闊,趙世榮聽到了些許的回音,他額頭貼着冰冷光滑的地面,心裏好似堵着一團棉花, 又好像被提線高高揪了起來。他也不能肯定,皇帝是否還能念着以前的情分,能厚待了他的明娘。

漸漸的有腳步聲緩緩靠近, 趙世榮整個身子繃了起來, 他緊張地都有些哆嗦了。

曹德撩開幔帳走了出來,只看着地上跪着那人緊繃的腰線,就知道他這會兒害怕得厲害。心裏說不出什麽感覺,曹德擡眼看了堂上的寶座,寶座富麗堂皇, 閃爍着明光。他坐在了上面,當了皇帝, 然後以前親密無間的人,也離他漸漸遠了。

“起來吧!”曹德踱步上前,在寶椅上坐下,擡頭看向趙世榮, 他已經站了起來,弓腰駝背的,細看去, 鬓間竟還有了些銀絲。

曹德心下一軟,當初那般偉岸高大的人也老了,時光匆匆不饒人呢!揚聲道:“來人,賜座!”

趙世榮忙又磕頭道:“謝皇上恩典!”

等着坐下了,曹德明知故問,笑道:“你好久沒來宮裏了,朕傳你進來,三回裏你也要推辭兩回,今個兒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竟是自己個兒求着要進來了。”

趙世榮一聽這話,也沒吭聲,直接又跪到了地上。他心知肚明,皇帝是明擺着知道他來做甚,這麽說,不過是心裏還沒拿定主意。

扯起袖子,趙世榮眼淚就落了下來。

曹德無可奈何地看了他半晌,忽的動怒道:“你又是何必呢?你當朕不知道,那丫頭根本不是你的骨血!”

趙世榮哽咽道:“便不是臣的骨血,那也是臣的女兒。”

曹德無語道:“那女人當初騙了你,叫你養了別人的閨女十幾年,你竟是不惱?”

趙世榮抽了抽鼻子,帶了哭腔道:“臣又不是傻子,是不是臣的女兒,臣還不知道?”

曹德更是不明白了:“你既然知道,那你還把那丫頭當成寶貝疙瘩這麽些年?朕瞧着比待那幾個親生的好多了。”

趙世榮又抽了抽鼻子:“臣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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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德氣不打一處來:“那母女兩個莫不是狐貍精轉世,瞧着你們一個個兒的都跟鬼迷了心竅一樣。”

趙世榮又哭了:“便是狐貍精變的,臣也舍不得。以前不知道,叫她被欺負,受了苦,如今既然知道了,臣怎能眼睜睜看着她受罪。”說着磕頭:“請皇上開恩,臣感激不盡。”

曹德沒說話,他心裏還是不願意的。一個他看中的繼承人,怎能耽于情愛,為情所困?再說那女人又是個不貞不潔的。

趙世榮同曹德相交數十年,怎能不知他心中所想,又磕了頭道:“求皇上可憐臣!”說着故意嚎啕起來,涕淚滿面的,竟是也不顧失儀之罪了。

曹德聽得心煩,喝道:“好了好了,別哭了,一個大男人,哭哭啼啼成何體統?”

趙世榮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竟還能回道:“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臣如今就傷心得很,怎能不哭?”

曹德無語地瞪着趙世榮,可看着趙世榮悲戚可憐的形容,心裏又漸漸生出了一些羨慕來。他這輩子都當不了父親了,這為兒女操心的辛酸,他便是想嘗一回,也是白日做夢了。

好一會兒,曹德忽然垮了臉色,長長嘆了一聲,說道:“罷了罷了,由着你們去吧!只是皇室的名聲還是要顧忌的,要怎麽轉圜,你們自己去想吧!”

趙世榮立時歡喜起來,忙磕頭道:“皇恩浩蕩,臣感激涕零!”

曹德站起身,嫌惡道:“把臉擦了再走,沒得丢了朕的臉!”

等着趙世榮歡歡喜喜退下,曹德踱步到了殿門前,看遠處趙世榮的身影越走越遠,情緒一下子低落下來。他這輩子,除了皇權,心裏沒有半個歡喜的心愛之人,更沒有一兒半女叫他也受用一回天倫之樂。

曹德苦笑一回,轉身回來殿內深處。

壁角的條案上面供奉着新鮮瓜果,又有線香升起寥寥青煙,牆面上,正挂着歷代皇帝的畫像。曹德專注地看着最末的那個,那是他的父親,從來都沒喜歡過他的父親。

許久後,曹德長長嘆了口氣。他搶了本該是曹淩的皇位,所以父皇在天之靈懲罰了他,叫他這輩子也做不成父親了。

呂雲生坐到屋子裏,聽下人回報最近坊間的傳聞,臉上的神色越來越差,最後一拳砸在桌子上,吼道:“滾!”

等着下人忙不疊離開了,呂雲生才深深吸了口氣,眼中的戾氣,卻是愈發的濃重了。

那女人如今恢複了本來的身份,原本的再嫁之身,竟給扣上了知恩圖報的帽子,倒是名聲更好了。而他們的女兒,親生的女兒,如今卻真的成了那個農夫的女兒。

呂雲生長長吸了口氣,他心中的憤怒越來越多了。那個女人,拼着惹怒曹淩,也非要認下了顏清羽,可他們的女兒,卻被她發配去了莊子。他不甘心,難道就因為他是女兒的父親,所以她就不肯相認。他究竟哪裏差了,比不過曹淩,竟連那個顏正則也比不過!他算什麽,不過略微富裕的一個賤民罷了!

這口氣還窩在心口處不曾發散出來,門外戰戰兢兢又進來一個小厮,撲進來就跪在了地上,抖着嗓子道:“大,大人,宮裏剛才捎來口喻,皇上說了,大人勞苦功高,又重傷在身,故而免了大人太尉的職責,等大人好了,再傳喚大人進宮,再做安置。”

呂雲生怒火攻頭,只覺得眼前一陣陣的發黑。他受寵多年,還以為自己在皇帝跟前與衆不同,如今不過是趙世榮進宮一趟,這就變了天日了。

桑飛從帳子後頭慢慢走了出來,揮手叫小厮退下,上前安撫道:“大人莫急,皇上雖聖寵有變,但還是留有舊情的。等着這陣子過了,大人再上了請安奏折,以後還會有轉機的。”

呂雲生慢慢緩着胸腔內的怒氣,好一會才說道:“便是聖寵再得,可眼下瞧來,皇上心裏,還是屬意武陵王繼位為帝的。”

桑飛沒說話,臉上生出淡淡的憂慮。主子這回受了重創,便是那武陵王派來的殺手所致,以後若真是武陵王繼承了皇位,主子哪裏還有活路可走。

這一點顯然呂雲生也想到了,只是他并不害怕,淡淡道:“雲山坳那裏怎樣了?”

桑飛忙道:“如今雲山坳的首領已經是咱們的人了,原先首領的心腹,死的死逃的逃,已經不成氣候了。”

呂雲生臉上漸漸露出了微笑,若是聖寵不再,潭王也沒了希望,他便劫了那薛氏,到時候帶着女兒,一起往雲山坳去。

心裏這般想着,呂雲生心情有了些好轉,問道:“那女人的頭顱範舟看到了嗎?”

桑飛忙道:“已經看到了。”

呂雲生想着範舟可能的悲痛欲絕,心裏不禁生出了幾分興奮,又說道:“若是範舟起了報仇的心思,記得叫人在旁好生協助。但是有一點,不可叫他真的傷到了那女人。”又哈哈笑道:“那女人害死了他婆娘,讓他失了親人,叫他害死那個傻小子,也算是報了仇了。”

常青閣裏,秦雪嬈已經得了秦相捎去的消息,她目光沉沉望着窗格,心裏有些不安。沒想到,那薛氏出身竟也不差,竟是那個趙三爺丢失的女兒。

茯苓看秦雪嬈臉色不好,端了碗清茶擱在案幾上,輕聲問道:“王妃可是有了難處?”

秦雪嬈回過神來,将信紙折起,嘆道:“你可聽說過京都的趙三爺?”

茯苓想了一回,搖搖頭道:“沒聽過。”

秦雪嬈說道:“那可是個人物,先皇在時,便對他極是寵愛。後來皇上繼位,他因做過皇上的伴讀,聖寵更勝。只是他嫌惡官場,不願為官,可憑着皇寵在身,京都裏也少有敢惹他的人。聽說王爺當初在京都為質,很是受了他的照拂。”

茯苓點點頭,但仍是一臉莫名,不知道這個趙三爺同王妃的不快,又有什麽相幹。

秦雪嬈瞥了她兩眼,嘆道:“這個趙三爺,是薛側妃的父親。”

茯苓一愣,立時明白過來。若是有了這麽個靠山,那以後這個薛側妃,豈不是要在王府裏頭橫着走了。

秦雪嬈撫了撫額角,不願意再想這個心煩事,随口問道:“張夫人的病情如何了?”

茯苓一怔,忙回道:“奴婢問過王太醫,太醫只說沒甚大礙,慢慢調養便是。可瞧着張夫人的模樣,卻仿佛病入膏肓了一般。”

秦雪嬈沉默片刻,起身道:“去看看!”

觀星閣裏,張文芝癱軟在床榻上,很是有些氣喘不定。她這病來的突然又蹊跷,纏綿多時又不見好轉,想起前陣子她送往京都的密信,張文芝不禁起了疑心。莫不是王爺授意,她才會纏綿病榻,不得好轉。

心裏一陣驚恐,張文芝想起死得不明不白的前王妃,不禁将胸前的薄被緊緊揪了起來。薛氏那件事在京都鬧得厲害,聽說很是惹了皇帝的不滿,若是王爺總不肯放棄薛氏,不定還要因此受罰,備受牽連。

張文芝沉默地看着錦被上銀絲繡成的富貴牡丹,心中漸漸生出了悔意。這事兒她莽撞了,雖然她出身慈安宮,可如今她在王府地位穩定,又何苦還要蹚進這裏的渾水。可想起當初太後對她的恩德,張文芝又覺得自己沒做錯。她雖是嫁進了王府,可她的主子,始終就只有太後一個。

等着曹淩從京都回來的時候,又是一個多月過去了。薛令儀挺着大肚子立在門口迎他,她已經快要生了。

曹淩風塵仆仆,還沒來得及沐浴換衣,見着薛令儀笑道:“你等在這裏作甚,趕緊進去!”又道:“叫人去備水,一身的塵土,我得好好洗洗。”

薛令儀轉眸看向紅蓮,紅蓮忙點頭應下,退後兩步轉身去安置了。

曹淩瞟了那紅蓮一眼,笑問道:“這丫頭可還堪用?”

薛令儀笑着同曹淩一同進了屋裏,說道:“王爺賞賜的丫頭,哪裏能不堪用?真真是極好的。”

如碧跟在後頭聽着,很是不忿兒地撇了撇嘴。

自打如靈去了周家莊,娘娘身邊兒的第一人兒便成了她,雖然如塵如星很是機靈,可她們到底是李嬷嬷安排在娘娘身邊兒的,始終隔了一層。若不是後頭來了紅蓮和紅袖,如今這關雎樓裏,還不是聽她號令。

紅袖悄無聲息地睨了如碧一眼,然後轉回眼珠子,繼續當她的木頭人兒。這麽個心思外露的憨丫頭,怪不得紅蓮說道,不足為懼。

曹淩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悄悄打量對面女人的神色,見她神态安然,仿佛并不知道外頭的任何消息。将茶碗擱下,曹淩沉默片刻,還是沒敢把趙世榮也跟着來了的消息,告訴給她知道。

可趙世榮卻是急不可耐,在玉堂齋轉了一圈後,就非要往後宅去。

馬進忠趕忙攔下,笑眯眯道:“三爺留步,王爺走的時候交代了,只能王爺那裏傳來了消息,三爺才能去和娘娘見面。”

趙世榮很是不快:“我偏不聽。”說着就要走。

馬進忠忙小碎步跟上去,繼續笑道:“娘娘馬上就九個月的身子了,三爺為着娘娘着想,還是在玉堂齋裏安心等着吧!”

趙世榮的腳步猛地停了下來,他從曹淩那裏知道了,明娘她并不願意同他相見的。兩個肩頭很是喪氣地耷拉了下來,趙世榮轉身回了玉堂齋,很是悶悶不快。

屏風後頭陸陸續續地傳來了淅淅瀝瀝的水花聲,薛令儀坐在長榻上,目光空洞地看着高花幾上正開得豔麗的翠菊。

雖然曹淩的神色瞧着還好,可方才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卻總是帶了些閃爍和不安。薛令儀心裏也漸漸跟着忐忑起來,如果曹淩最後決定放棄她,将她送去了莊子,那麽她以後的日子,要該如何呢?

心裏隐隐作痛,薛令儀垂下長睫,有些疲倦地靠在引枕上,慢慢合上了眼睛。

自從做了薛令儀,她便一直随波逐流,跟浮萍一般随遇而安。她目睹了娘親為情所困,因情而死,她自己也是被人背棄過的,當初都想好的,此生再不會動心的。

薛令儀擡手覆在眼眸上,指端微動,沾去了眼角溢出的淚痕。心裏的酸澀愁苦猶如波浪一般湧上心頭,不知所措的感覺,漸漸浮上了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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