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薛令儀孤單單一個站在街道上, 周邊人群熙攘,來來往往好不熱鬧。曹淩将武陵鎮治理得很好,百姓豐衣足食, 街道生意興隆。
正是這時,遠處忽然傳來急促淩亂的馬蹄聲, 間有大聲驅趕的聲音,薛令儀臉色微變,忙将臉上的薄紗輕輕往上拉了拉,擡腳往前快走了幾步, 立在一處首飾鋪子前頭,裝模作樣拿起了一件配飾。
沒多時,曹淩帶着人馬, 從薛令儀身後飛速奔馳而過。薛令儀将手裏的玉佩放下, 轉頭望向曹淩消失的地方,心裏說不出的難受。
耳邊,小販兒嘀嘀咕咕說道:“也不知哪裏鑽出來的馬隊,別是出大事兒了。”
薛令儀只覺心中愈發難受,沉默地放回玉佩, 轉過身悄無聲息地離去了。
那封信上寫得明白,十裏村白龍橋橋頭榕樹下, 每日的申時三刻,只要立在樹下,便會有人過來接她。
薛令儀估摸着時間差不多了,就徒步去了那樹下, 不過剛站了片刻,便有一輛馬車緩緩駛來。車夫渾身包裹的嚴實,并不能看出是誰。薛令儀冷冷瞧着, 緊抿了唇瓣不曾開口出言。
卻是那車夫按捺不住,說了一句:“人都來了,還裝什麽模樣?”這說話的聲音,恰似那呂雲生所言。
薛令儀心頭劇烈跳動,她睨了那車夫一眼,冷冷笑了兩聲,提起裙子爬上了馬車。車裏坐着兩個丫頭,見着她進來,都跪下行禮,口中說道:“給夫人請安。”
面無表情地坐好,薛令儀道了句:“起來吧!”轉頭将窗戶的簾子撩開了一道縫。
只是一個丫頭很快過來将簾子按了下來,見薛令儀看過去,忙垂首說道:“這是老爺吩咐的。”
薛令儀沒搭理丫頭的言語,又将簾子撩了起來。豈料兩個丫頭也不勸了,竟是滿臉驚恐,猛地磕起了頭來。
心中一陣惱恨,那個姓呂的又來故伎重演,以前就拿着下人的性命要挾她,如今還來這一套。薛令儀猛地上前揪起了一個丫頭的前襟,又一把搡了回去,大聲喝道:“閉嘴!”
被搡的那個直接撞在了車壁上,當下便懵了,另外一個也戰戰兢兢縮成了一團。薛令儀狠下心腸,瞪着她們道:“滾到一邊兒當死人去,不然一刀宰了你們。”說着又撩開車簾子,眼睛往外看去。
上回被呂雲生囚在了院子裏,一屋子的人命,都是他拿來要挾她的把柄。她不聽話,便有人要因她而死。可這回,她不能再叫呂雲生牽着她的鼻子走了。
車外大片的麥田匆匆而過,金黃一片,薛令儀發現,他們已經出了鎮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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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馬又行了好一陣子,才在一處偏僻的城郊慢慢停了下來。呂雲生幹脆扯掉了外頭包裹的一層衣裳,上前撩開車簾,将手伸了過去,笑得得意非常:“下來吧,我的公主。”
薛令儀靜靜看着他,忽然手上一動,似要打了過去。呂雲生手疾眼快便伸手去捉,偏薛令儀又飛快縮回了手,下頭竟是一腳踹了上去。她牟足了勁兒,呂雲生又是沒防備,竟是被踢了個正着。
娴熟地從馬車上躍了下去,薛令儀沒理會躺在地上歪着嘴笑得不亦樂乎的呂雲生,往前走了幾步,立在了一棵樹下。
這就是個瘋子,待她尋了機會,必定要了他的性命。
呂雲生笑夠了才慢慢站起來,然後臉上的笑忽然消失,板着臉道:“走吧,路還很遠呢!”
薛令儀狠狠閉了一回眼睛,心裏厭惡到了極致,可很快便轉過身,随着那呂雲生大步往前走去。兩個丫頭也忙從馬車上爬了下來,小碎步跟了上去。
山野林間并沒有什麽正經的路,薛令儀養尊處優這幾年,不比那時候東躲西藏倒是練就了一副好腳力。磕磕絆絆的走着,不時便要摔倒在地。
呂雲生起先沒理會,只當作看不見,後面又摔了幾次,心裏估摸着摔得差不多了,苦頭該是吃夠了,才轉過身停下腳,笑眯眯道:“我背你如何?”
薛令儀理也沒理他,從他身邊扶樹而過。
呂雲生臉上的笑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眼中崩出陰森厲光來。偏這時候有個丫頭一頭紮了過來,呂雲生直接一巴掌甩了上去,只把丫頭打得頭昏眼花摔倒在地,唇角溢出了星點血絲來。
薛令儀在前面驟然停下腳步,回過頭冷冷道:“你莫要在我跟前耍威風,再打她們,這裏頭溝壑多得很,我就跳進去。我倒要瞧瞧,我死了,你還能如何。”
呂雲生眼睛裏仿佛淬了冰淩渣子,惡狠狠道:“你死了,我就殺了她們給你陪葬。”
薛令儀卻是冷冷一笑:“那倒好,省得黃泉路上孤寂了。”
呂雲生心裏一塞,敏銳覺察出了,這女人的轉變。只是他是誰,哪裏肯低頭服輸,随手扯了一個丫頭,鐵榔頭一般的手掌便握了上去。丫頭被鉗住了喉嚨,又被高高提了起來,立時雙腳撲騰起來,臉上憋得青紅。
薛令儀心裏揪成了一團,恨毒了這呂雲生,可這時候她若是服了軟,以後她就只能舊路重走了。于是她冷漠地看着,從頭上拔下一根簪子,在脖頸上狠狠刺了進去。
血珠子很快順着白皙脖頸往下墜落,看得呂雲生一雙眼幾乎要冒出了火光來,他手下越緊,眼裏那血珠子流得更快。他瞪眼看着那女人的臉色,無情冷硬,好像流血的不是她一樣。跟以前那個,眼中總是含着憐憫憂愁,被他吃得死死的女人再不一樣了。
呂雲生終于将丫頭狠狠丢在了地上,另外一個丫頭很快爬了上去,将那丫頭抱在懷裏,也不敢哭出聲,只拼命掉眼淚。
薛令儀也把簪子從脖子上拔了出來,拿出帕子擦了擦,插進了發髻裏。又從袖子裏摸出一個青花小瓶子,拔下塞子,摸着将藥粉撒了上去,止了血,才從衣尾上撕下一條白布,纏在了脖子上。
“走吧!”做完一切後,薛令儀冷冷看着呂雲生道。
呂雲生五髒六腑都要氣炸了,可眼下地上樹葉上的斑斑血跡還不曾凝固,眼看着這女人是改了性子了,不好依着以前的法子去對付她了。
“瞧你這急不可耐的樣子,看來你是口是心非,巴不得同我雙宿雙飛呢!”呂雲生臉上的怒火忽的消失,堆起笑容來,嬉皮笑臉地說着調戲的話。
薛令儀臉上波瀾不驚,眼中泛起了微微嘲弄,冷冷看着呂雲生,仿佛看着一個不相幹的跳梁小醜。
女人沒被逗惱,呂雲生卻被看得生了一肚子的火兒,曉得這女人如今心腸硬了,臉皮也厚了,臉上的笑瞬間消失,撇開臉,拔腳往前走去,
薛令儀看向兩個哭得慘兮兮的丫頭,兩人正蜷縮在地上,縮成一團。她往前走了兩步,從袖子裏摸出一塊兒銀子扔給了她們:“你們走吧!”
呂雲生在不遠處喝道:“不許走!”
薛令儀冷眼回眸:“不許她們走我就死給你看!”說着又拔下了簪子。
呂雲生幾步奔了過來,氣鼓鼓道:“你以為我不知你打得什麽主意,想叫她們回去給姓曹的報信兒,做夢吧!”
薛令儀沒說話,只重新在脖子上找了個下手的地方,手握着簪子開始用力。
呂雲生氣急敗壞,以前都是他拿着人命威脅她就範,如今倒好,卻是輪到她威脅他了。
“你以為我會怕了你不成?”呂雲生猛地一伸手,死死攥住了薛令儀的腕子,那簪子很快被奪了過來,遠遠扔進了草叢深處。
兩人面面相對,離得很近,薛令儀臉上沒有兇狠惡煞,也沒有急躁憤怒,只是淡淡看着呂雲生,忽而露出微微譏笑。
可這樣子反而讓呂雲生心裏更急躁不安了,他猛地一松手,将薛令儀推了過去,冷冷瞪着兩個丫頭:“不許走,跟上!”說着轉身先走了起來。
兩個丫頭怕得要死,也不敢違抗,相互扶持着踉跄站起,抽抽噎噎往前走去。
薛令儀誰也沒看,目不轉睛只看着方才簪子掉落的地方,走過去扒弄開茅草,彎腰低頭仔細尋找着。
呂雲生很快發現丢失了薛令儀的蹤跡,心仿佛提到了脖頸處,慌慌張張跑了回來。好在薛令儀還在找東西,只是方才大樹遮擋了她的身影,他沒發現她。
“你做什麽呢?”松下一口氣,呂雲生忍不住吼了起來。這女人如今跟換了個人一樣,花樣百出,莫名其妙。
薛令儀跟沒聽見一樣,只顧着尋找被丢掉的簪子。
怒火漸漸在胸口生出,呂雲生快步走了過去,鐵青着臉将薛令儀提了起來。
“你要做什麽?”
薛令儀眼神淡淡,不以為然道:“找簪子呀!是你把我的簪子扔掉的。”
呂雲生恨得咬牙切齒,扯了薛令儀就走:“不要了。”
薛令儀沒說話,但是整個人直接躺在了地上。呂雲生拉不動,就去抱她。沒有任何反抗,薛令儀面朝上看着斑駁淩亂的樹葉,淡淡說道:“你不讓我找簪子,回頭我就鬧絕食。”
呂雲生腳下一滞,陰森威脅道:“你敢!”
薛令儀笑了笑沒說話。
這時候要是說話了,反而呂雲生心裏還有些數,偏偏沉默不語,倒叫他漸漸生出了憂慮。萬一真的絕食了,又該如何?可反念一想,有範舟和那丫頭在手裏,不怕她不屈服。
薛令儀懶得搭理呂雲生,他要抱着就抱着,反正她也走累了,何必自己找苦頭吃,等攢夠了力氣,到時候才能精力同這呂雲生對抗。
又走了半裏地,到了一個石洞前,這石洞隐蔽非常,乃是在藤蔓交錯的地方。呂雲生将薛令儀放下,微笑調戲道:“你倒是聽話,可是我懷裏尤為舒坦?”
薛令儀沒理會,跟聾了一般,沒有半點反應。
呂雲生讨了個沒趣,可更多的卻是窩火,這麽個木頭樁子,半點反應也沒有。板着臉上前按住了某一處,卻聽得“咔嚓”一聲,石門開了。
進得裏面,卻是別有洞天,翠色苔藓堆積顏色鮮亮,上有乳石懸挂,映着不知哪裏進來的亮光,竟是五彩缤紛,顏色美麗非常。
薛令儀一路走心裏吃驚非常,這麽個隐蔽的地方,怕是曹淩掘地三尺,也尋不得他們的。不過,她也沒想過叫曹淩過來尋她。
心裏撕扯扯的難受,薛令儀在一處石床上坐下,板着臉也不說話,看着洞裏溪流潺潺,水光粼粼彩光四溢,心裏盤算着下頭該怎麽辦。
她心裏沒甚個精細的打算,只是這呂雲生跟跗骨之蛆,走哪兒煩哪兒,實在叫她不堪煩惱。聽父親之言,以後曹淩是要登基稱帝的,到時候有個呂雲生在市井間無言亂語,丢的是她的臉,可曹淩卻要失了帝王體面。他疼惜她,她投桃報李,也不能看着他因着自己百般受了屈辱。
再則,這回能尋得清羽回來是僥幸,若是以後這王府裏頭哪個又恨她恨得咬牙切齒,跟那呂雲生糾纏了起來,下回羽哥兒還能不能找回來了,還要兩說。若是這次被抓的不是清羽,換成了貞娘,或是煦哥兒。她的一顆心,還能撐下來幾回。
薛令儀實在是沒有勇氣再經歷一次了。
既然所有這一切都是因呂雲生而起,他死了,想來也能一了百了,再無瓜葛憂愁了。薛令儀擡手輕輕按在腰腹上,那些要人命的丸子,一些被她縫進了肚兜裏貼身穿着。還有一些,裝進了簪子和镯子裏,身上帶着。以後的日子長着呢,她總能尋到機會,把這東西弄到他的肚子裏面去。
身後,呂雲生氣勢洶洶返回,他又發現薛令儀不見了。
“你怎麽走着走着就坐下來了。”
薛令儀輕輕搖着手,瞥了呂雲生一眼,沒搭理他,身子卻坐在石床上半絲未動。
呂雲生臉色不太好,這回相見,這女人真是變了不少。上回還針鋒相對同他尖牙利齒地頂嘴,這回不吭不哈,卻仿佛一團棉花,他軟的硬的打了進去,半點子回應也沒有。有無力感漸漸充斥心頭,呂雲生咬牙切齒道:“你再這麽着,我就殺了範舟。”
薛令儀臉色一凝,将手放下慢慢站起身,轉過頭盯着呂雲生道:“你敢動她一根汗毛,我就咬斷了舌頭死在你面前。”
呂雲生惱極恨極:“你敢去死,我就把那丫頭殺了讓她去陪你。”
薛令儀輕蔑一笑:“她也是你的骨血,你願殺便殺。”
呂雲生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可是你生的。”
薛令儀針鋒相對:“那又如何?”
呂雲生的兩只眼瞪得溜圓,拳頭攥得“咯吱”作響,恨聲道:“當初你可不是這麽對待顏清羽那小子的。”
薛令儀又重新在石床上坐下,慢悠悠道:“他們兩個如何相提并論。”
呂雲生并非在意範丫,卻是受不了薛令儀對範丫的冷漠和無視,她對孩子這般,不過就是因着孩子的父親是他。
大步上前一把扯起了薛令儀,巴掌高高揚起,呂雲生看着面前這張面無表情,冷漠如冰的臉,真想一巴掌打下去。
可最終,那手還是緩緩放了下來。
可薛令儀卻是不依不饒了,她将衣襟重新扯平拉正,兩只眼直勾勾瞪着呂雲生,臉上露出莫測的陰冷笑容來,說道:“你要打我?怎麽不打呢?你打啊!你打啊!”說着往前逼近呂雲生。
呂雲生見過薛令儀很多樣子,但多數是回避居上,這般死纏爛打纏磨上來的,他卻是沒見過。一時間有些狼狽無奈,呂雲生喝道:“你不要以為我不舍得打你,你以後不聽話不老實,我就打斷你的雙腿!”
薛令儀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然後笑聲戛然而止,清脆的巴掌聲一聲接着一聲,薛令儀盯着呂雲生,一巴掌一巴掌狠狠打在自己臉上。
呂雲生先是瞪大了眼睛,然後怒火沖沖,擡手制服了薛令儀,呲着牙冷聲道:“你不要以為我會憐惜你。”
薛令儀雙頰的皮子被打得殷紅,眼中冒冷光,陰笑道:“何必你憐惜,便是我,也不憐惜這身皮肉。”
呂雲生聽在耳裏,瞬間明白了這話裏的意思。
“你要自殘?”說着,呂雲生忽然暴怒:“你敢!”
範丫是他的骨血,故而她不珍惜,不愛護。如今她又重新回到自己身邊,因此,她這幅身子她也不在意了。
“你敢!”呂雲生越想越氣,露出兩排冒着冷光的白牙,恨不得立時掐死了這女人。她怎麽可以這麽無視他的心意,這麽對他!
可薛令儀卻仿佛發現了什麽了不得的事情,陡然間哈哈大笑起來。
呂雲生聽着這放肆的笑,心裏好似憋了千萬條火龍,恨不得原地爆裂。
殺又殺不得,打又打不得,偏這女人又不似原先那樣,沉默寡言,隐忍的目光每每望過來,都仿佛千萬條手在心口撓,叫他恨不得将這女人按在身下用力蹂.躏。便是後來分開的日子裏,每每想起她那憤恨,無助,悲涼的目光,呂雲生就興.奮得不能自己。
可眼下,呂雲生心裏卻沒有半絲想要□□薛令儀的欲念,腦子裏煩得厲害,渾身都在叫嚣着憤怒。手上一搡,呂雲生惡狠狠瞪着薛令儀,轉過身子大步離去。
薛令儀卻捂着胸口,慢慢停下了笑容。她看着那遠去的背影,唇角勾起,冷笑連連。
很好,意外發現了同呂雲生對抗的好法子,眼下還沒想出其他出路,倒不如就先這麽着。她将一條性命置之度外,不定還能置于死地而後生,尋得一條生路來。到時候殺了這男人,帶着範舟和範丫離開了這裏。那時候,她要幹幹淨淨的,回去找曹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