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這是薛令儀拒絕吃飯的第二日, 呂雲生怒氣沖沖叫人将範舟和範丫送去了她的院子。
範舟被折磨得很慘,來得時候,是叫人用春凳擡進來的。雖然整個人瞧起來幹幹淨淨, 可雙腿被打折了,十根手指頭包着白色絹布, 用細麻繩細細纏了起來。範丫跟在一旁,原來活潑靈動的眼睛充滿了驚恐和膽怯,她顯然是被吓壞了。
薛令儀沒有說話,只是哀傷痛苦地看着這對兒父女。
範舟見着薛令儀的一剎那是震驚無措的, 但很快,他就明白過來,面前這女人是因何而來。那麽高牆深宅的王府大院, 如果她不是故意的, 呂賊怎麽也不可能将她從王府劫走。
“是我們害了你。”好半晌,範舟才抑制住了心頭的悲憤,哀傷地長嘆道。
薛令儀露出苦笑:“範家大哥莫要這般說話,原是我對不住你們才對。”
範舟搖搖頭,痛苦道:“你不知道, 當初那些滑胎藥,是你嫂子給偷偷倒了, 全都給換成了安胎的藥,是我們兩口子,害苦了你。”
薛令儀一怔,而後閉上眼長長地嘆氣。
這究竟是時也命也?金嫂子換了她的藥, 最後她不情不願生下了範丫。然後因着範丫,他們夫妻二人被牽扯進了這些事情季,最後金嫂子還丢了性命。
範舟趴在春凳上好半晌沒說話, 他來的時候那呂賊交代過他,叫他帶着範丫好生求了這薛娘子,好叫她乖乖聽話,好好用飯。他雖不贊成薛娘子不吃飯糟蹋自己的身子,可眼下他卻不願意拿了自己和範丫來做了那呂賊的幫兇。
“那人叫我和丫頭過來勸你吃飯,我沒應。”範舟又想了一會兒,輕聲道:“只是娘子心裏要有數,不吃東西,後頭還是娘子遭罪得多。”
薛令儀了然,笑道:“範家大哥莫要憂心,我心裏有數的。”
有了這話,範舟就安心了,眼睛往兩邊瞧了瞧,幾個丫頭幾雙眼睛,正直勾勾盯着他們。這是被派過來監視他們的,心裏咒罵了一通,範舟幹脆沉默起來。
春凳的旁邊坐着範丫,小小的身子縮成一團,緊緊依偎着範舟。她雖小小年紀,可這些日子出了這些事情,她心裏也是清楚的。眼睛偷偷打量着不遠處坐在長榻上的女人,這是她的親生母親,她長得和自己真像。
沒多時,便有人過來把範舟和範丫擡走了,然後提着食盒的丫頭緊跟着就走了進來。桌子上很快擺滿了菜肴,屋子裏香味誘人,薛令儀閉上眼,覺得肚子裏餓得真是難受。
她自然知道這法子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可眼下她也只能如此,只要呂雲生舍不得她去死,她就能扳回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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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雲生自然舍不得薛令儀去死,這些年念念不忘,怎麽可能叫她去死,得知薛令儀還是不肯用飯,不覺怒火上頭,當下發了脾氣:“不是已經給她看了範舟和那丫頭,如何還不肯吃飯?”
過來報信兒的丫頭跪在地上瑟瑟發抖,什麽話也說不出口。
呂雲生怒氣沖沖踢翻了一個椅子,大步往薛令儀的院子而去。
做甚不吃飯?薛令儀有些虛弱地靠在引枕上,淡淡說道:“我要我的簪子!”
呂雲生一口氣沒上來差點氣死,就一根簪子罷了,至于嗎?
“我給你一匣子簪子,全是嵌寶石綠玉的。”
薛令儀神色毫無波瀾:“我只要我那根簪子。”
這不是故意找茬嗎?呂雲生在屋子裏來回走了兩圈,惱道:“難不成那簪子是姓曹的給你的?你至于嗎?”
卻不料薛令儀輕輕點頭:“你說對了,還真是我男人送給我的。”
這聲男人惹怒了呂雲生,漲紅了臉瞪着薛令儀,擡起指頭抖了抖:“你給我等着!”
沒多時,範舟又被擡了回來,見着屋子裏劍拔弩張的形勢,心知這回是要不好了。他也看得開,如今他腿斷了,以後也是種不了地了,再說他婆娘也死了,他早就是心如死灰,沒念頭活下去的。如今丫頭的親娘為了丫頭能羊入虎口,到底是骨肉血脈,以後,他也能徹底安心了。
想罷這些,範舟安靜地躺在春凳上,一雙渾濁不堪的眼睛看向薛令儀,目光柔和,神色平淡而又寧靜。
薛令儀沉默地看着範舟,她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她心裏仿佛被刀剜了一般的疼,可是她也明白,這回她不能再軟弱了,退後一步,便是萬丈深淵。
果然,呂雲生臉上的憤怒和焦躁消失不見了,他得意洋洋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渾身透着一股子的松快,笑道:“吃飯我就放了他,不然,我就當着你的面弄死他!”
薛令儀沉默片刻,也跟着笑了:“随你心意,但是就如你扔了我的簪子,我便絕食一樣,你殺了他,我便在你跟前咬舌自盡。”
呂雲生沒說話,只是臉上的笑稍稍淡了些,一雙眼盯着薛令儀,目光沉沉透着犀利,仿佛要看透了薛令儀的五髒六腑。
只是,呂雲生到底是不願意服軟的。他記得很清楚,那些年,這女人一向是慈悲為懷的,他捏着她的善心,拿着旁邊丫頭們的性命脅迫她,直到她懷了孩子,他放松了警惕,然後,她不管不顧的就跑了。
“你知道你逃跑後,那些伺候你的丫頭都哪裏去了嗎?”
呂雲生的笑容意味太清明,薛令儀心頭驟然巨疼,臉上的笑愈發冷漠,輕聲笑道:“想來也是活不成的。”說着,擡起一雙黑白分明的眼,漠然地看着呂雲生。此生,她再也不會被他威脅着活下去了。
笑容一瞬間消失,呂雲生眼中崩出狠光,飛速走過去拔出一柄鋒銳的劍,冰涼的劍刃映着清光掠起一道白芒,薛令儀只覺眼前一閃,耳邊便傳來了範舟凄厲的慘叫聲。
那柄劍紮在了範舟的大腿上,紅色血液很快浸透了他身上的衣料,殷紅一片。
看着薛令儀面無表情的臉上,眼裏卻分明水光蕩漾,她在痛苦,呂雲生想着,得意地笑了起來。
然而很快他就笑不出來了,薛令儀不知哪裏拿來的一把短刃,按下刀柄,利刃彈出,她很快在手腕上割出了一道深痕。
“你做什麽?”呂雲生咆哮道。
薛令儀慢慢舒展開,因着疼痛而皺起的彎眉,淡淡說道:“我說過的,你殺死他,我便咬舌自盡。如今他沒死,故而我舍棄了咬舌,喚作了割腕。”
腕子上鮮血淋漓滴落,呂雲生胸前一陣起伏,拔腳要上前去,薛令儀卻很快拿着短刃抵在脖頸上。
“不許過來!”薛令儀面色冷酷:“先給他包紮傷口。”
呂雲生受了脅迫恨得不行,可他又真怕薛令儀失血過多而死,胸前幾陣起伏,大聲吼道:“來人,給他拔劍包紮傷口。”又忙從袖子裏摸出一瓶藥粉,上前不由分說奪了拿劍遠遠地扔了,擒住薛令儀的手腕,将黑褐色的粉末倒了上去。
兩對眼睛互相對視,呂雲生清楚知道了薛令儀的決心。然而在憤然離去之時,呂雲生卻猛地奪走那把從範舟腿傷拔下來的劍,一劍就插進了原本捧劍丫頭的胸膛。
屋子裏拔地而起的尖叫聲瞬時間刺痛了薛令儀的雙耳,她心中劇痛,臉上卻不動聲色,依舊冷漠地看着。
這女人還真是變得心狠了!呂雲生長喘了一口氣,盯着那張面無表情冷漠的臉,恨聲道:“你吃飯,我叫人去給你找簪子。”
簪子是晚上的時候送過來的,放在一個木匣子裏,瞧起來孤孤單單的。薛令儀拿起那簪子,唇角染上了一絲淺笑。她這算不算是慘勝呢?用一條傷口,一條人命。
簪子冰涼的觸感激出了薛令儀壓抑在胸口的悲恸,那個一劍送命的丫頭還小着呢!也不過就十五六的年紀。
擡起手迅速拭去眼角的淚珠,薛令儀知道,這裏到處都是眼線,她不能表現出絲毫的軟弱。
将簪子重新簪進發髻中,薛令儀起身說道:“來人,端水洗漱,我要睡了。”
夜半三更,忽然有人喚醒了薛令儀。
昏暗不清的帳子裏,模糊朦胧的人影,薛令儀膽戰心驚,立時就要張嘴尖叫。卻被一雙柔軟的手死死按住,就聽見紅蓮的聲音輕輕響了起來。
“娘娘別怕,是我,紅蓮。”
薛令儀的一顆心還在劇烈跳動,震驚地看着紅蓮,小聲問道:“你怎麽進了這裏面的?”
紅蓮聲音含笑:“娘娘身上的桃花醉可是奴婢一手炮制的,這味道淡兒綿延,奴婢放出了幾只家蜂,就跟到了樹林裏。”
只是薛令儀想起那道隐蔽的山門,不禁問道:“那山門與群山融為一體,又有綠植遮蔽,你是怎麽發現的?”
紅蓮笑了,指了指插在薛令儀頭上的銀簪:“奴婢見着林中有人在找東西,一人高呼找到了,舉起手給同伴看,奴婢一瞧,那簪子正是娘娘的。”
薛令儀真是有些說不出話來,這還真是巧了。
只是——
“你不該來的。”薛令儀面露憂慮:“我一個人總能留條性命在,可你不一樣,若是被發現了,便是活着,怕也比死了更難受。”
紅蓮沒說話,輕輕捧起薛令儀受傷的腕子:“我在路上聽見那幾個人扯閑話,知道娘娘受傷了。”又道:“娘娘別擔心,奴婢的功夫還是不錯的,奴婢會小心,不被人發現了去。”
只是這山石洞府裏地方并不大,紅蓮雖是小心萬分,可總會有些心細的,察覺出異樣來。頭一個覺得不對勁兒,便是做飯的廚房了。
“哎,你有沒有發現,這廚房總是丢東西。”
一個婆子先是一愣,接着回道:“你也發現了,啧啧,前天晚上剩下了兩個饅頭,我說要留着喂貓,第二天竟是不見了一個。”
先說話的那個婆子也緊跟着說道:“可不是,昨晚上剩了三個肉餡兒包子,我心想着,留着喂給黃狗吃,今個兒也少了兩個。”
“真是的,誰還嘴饞眼短,要這剩下來沒人吃的東西呢!”
門外,桑洲沉默地往廚房看了一眼,然後快步離去。
又是一個夜晚,薛令儀和紅蓮躺在床上,薛令儀輕聲問道:“你尋到機會出去了嗎?”
紅蓮沉默片刻:“奴婢不走。”
薛令儀嘆氣:“你不走在這兒做甚?真是出了事情,你雙拳難敵四手,也沒什麽用處,到時候白白丢了一條性命,又是何必。再者說,這幾天你也瞧見的,那人并沒有對我圖謀不軌,我這裏很安全,倒是你,被發現了才是了不得呢!”
紅蓮想起夜裏她去廚房找吃的,櫃子竟是上了鎖,眼睛眨了眨,沒說話。
薛令儀還在說:“不說別的,吃飯就是一個問題。那人一日三餐都在這裏吃,我只能給你留下幾塊點心。那東西只能緩些饑餓,哪裏是能吃飽的。你再這麽熬幾天,到時候路都要走不動了。”
見紅蓮還是不說話,薛令儀知道她較心裏着勁兒,眉頭皺了皺,又勸道:“今個兒我瞧丫頭總是目光疑惑地往屋子裏看,我尋摸着,不定是瞧出了什麽。你就聽我的話,趕緊走吧,要是能夠,就把範丫帶走,那孩子吃了許多苦頭,她還小着呢,大人的事情,不該把小孩摻和進來。”
紅蓮還是不說話,她心裏也知道,她陪在這兒沒什麽用處,可是叫她就這樣走了,還是不能夠的。
薛令儀眼見紅蓮不聽話,心裏就惱了,準備擺出主子的款兒,迫她就範,只是還沒說話,外頭忽然火光四起,有人高呼道:“快來人啊,莊子裏混進奸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