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這一日, 薛令儀比平時起得還要早了些。
曹淩從沉睡中驚醒,懶洋洋問道:“你做甚去?”
薛令儀低聲笑道:“呀,吵醒了皇上呢, 皇上再睡會兒,臣妾出去看看。”
曹淩皺着眉睜開眼, 帳子裏昏暗依舊,不由得哼道:“看什麽呀,黑燈瞎火的。”探手扯住薛令儀的衣袖:“不許去。”
薛令儀笑着去哄:“今個兒可是臣妾頭一回擔大梁,皇上可不能扯了臣妾的後腿。”
曹淩這回算是明白了, 嘆道:“下次再不給你這樣的差事了,朕還真是自讨苦吃了。”
薛令儀笑了下,湊在曹淩耳邊低聲道:“皇上就放了臣妾去吧。”說着湊上前輕輕吻了吻。
曹淩笑了一聲, 終是放開手。只是等着薛令儀走了, 曹淩卻是怎麽也睡不着了。前朝事情太多,又太過紛雜,這當頭一件,便是已經有了恃寵而驕跡象的秦家。
秦相國是有着從龍之功的,他又是三朝老臣, 當初皇兄纏綿病榻的時候便囑咐過他,此人可用, 但是刀有雙刃,定要小心萬千才是,若是有不臣之心,當斷必斷, 該殺必殺。
曹淩看着帳頂上糾纏不休的蓮枝,心中的主意漸定。
香山是在京都正北方二十裏地外的地方,雖然是坐着轎攆, 可薛令儀仍舊穿了一身的騎裝,頭發也用長簪子挽了一個清爽的發髻,不曾多戴首飾佩環。
曹淩一瞧見就笑了:“瞧你這模樣,大約是要親自下場比一回了。”
薛令儀臉上的笑有些情難自制,抿唇道:“人都去了,不比上一回,可不是要白去了。也不知永泰郡主是否也去了,還有思寧,臣妾來京好一陣子了,也總是尋不得空閑去見見她。她該是嫁人了,就是不知道嫁給了誰。”
曹淩臉上的笑忽然有些神秘莫測起來,将茶水抿了一口,淡淡道:“你說的那個思寧,可是原來的指揮佥事王大人家的千金?”
薛令儀點點頭:“正是。”
曹淩又笑了一聲:“她呀,她嫁進了沈家,夫婿正是如今的鴻胪寺卿,沈茂修沈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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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馬搖動前行,可薛令儀臉上的笑容卻是一瞬間便凝固了,而曹淩臉上原先還有着的淡笑,也跟着一道消失得無影無蹤。
彼時正值金秋,風和日麗,天高雲淡。薛令儀扶着紅蓮下了馬車,眼見周遭的景色,不覺心中污濁一瞬間消失地幹幹淨淨,便是方才皇帝給她臉色瞧,在心裏生出的那些子不安和煩躁,也都一并消失不見了蹤跡。
紅蓮有些擔心地朝皇帝消失的地方看了去,低聲詢問道:“娘娘真的不追過去哄一哄陛下?”
哄什麽?說她心裏真的毫無芥蒂,剛才當真是吃驚所致?便是她說得出口,可也得皇帝能相信了去。薛令儀抿抿唇:“先不管了。”說完轉過頭去,看着後面一輛馬車上下來的人,笑道:“芍藥,你快過來。”
芍藥今日也跟着來了,為着不被人側目,臉上帶了層白紗,倒有幾分飄逸之感。
薛令儀上前幾步拉住她的手:“你瞧,這裏風景真好。你今個兒好好散散心,可千萬莫要辜負了這好秋光。”
芍藥點點頭,只是默了一下,還是搖搖頭,比劃了起來。她不想呆在宮裏,她想出宮,去照看羽哥兒。
薛令儀心裏不免有些失望,一入宮門深似海,她身邊能說話的人,其實也沒幾個了。若是出了宮,便要同清羽一般,很久才能進宮見上一回面。
“好吧,我不逼你。”薛令儀眨了眨眼,終究還是肯了。芍藥為了她受了太多的苦楚,後半輩子,還是讓她由着心思去活着,才是最好的。
芍藥聽了,眼睛眨了眨,笑了。
“羽哥兒。”薛令儀忽然瞧見了一抹身影,忙招手呼喚。
遠處,果然是顏清羽一行人。顏清羽已經很久沒見過自己的母親了,雖然外公待他特別好,跟外公一處,外公會帶他出門,去瞧什麽稀奇古怪的東西,比和任何人在一起都快樂,可他心裏,卻還是想和自己的娘,還有芍藥姨在一起。他好久沒見着她們了,心裏真的很是想念。
“娘——”顏清羽也瞧見了薛令儀,立時眉開眼笑,招手呼喚。
剛叫出聲,便顏清和一巴掌打在了後背上。
“噤聲。”顏清和四下看了一遭:“莫要給娘添麻煩。”他不是顏清羽,這麽些日子住在十裏巷,他已經都知道了。不論他們的身份大家是否是心知肚明,可他們兩個卻最好是低調一些,也省得招惹了誰的眼,當了把柄再給娘添了煩惱。
沒等薛令儀歡歡喜喜走過去,曹貞已經歡呼着奔了過去。她被關在宮裏不能随意出宮,已經很久沒見着兩個哥哥了。
薛令儀眼見着顏清羽抱起了曹貞興奮地轉了個圈,不由得唇角含笑,目露出慈愛的柔光來。偏偏如碧幾個慌得不行,四下裏瞧了幾眼,已經有很多目光往這邊看了過來,不由得額角沁汗,忙在一旁扯住了顏清羽,哄着他先松開了曹貞。
“那幾個是誰?”有容貌清秀,滿身清貴的女子悄聲問來:“瞧着仿佛是趙家的馬車,莫不是貴妃同前頭那個夫婿生下的兒子?”
“可不是,你瞧旁邊另外一個,聽說是貴妃前頭的那個夫婿,同前頭妻子留下的兒子。”
“這也跟着來了,還真是不怕招了人眼。說起來貴妃還真是命好,外頭嫁過人還生過孩子,偏皇上愛得跟個什麽似的。哎,我聽說啊,這貴妃還同以前的那個呂大人有些牽扯不清呢!”
“聽誰說的?”
那女子眯眯眼,将聲音又壓了壓:“聽說趙家的三夫人前幾日上香碰着了一個蒙面人,那人自稱是那位呂大人的手下,便是那人說的。不僅如此,聽說貴妃同那位呂大人還生有一個女兒呢!”
“這不可能吧,若是如此,這等女子如何有臉面陪伴聖上左右,豈不是污了聖上的清譽。”
“可不是說的,這事兒說起來我也有所耳聞,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先皇還在時,曾有言官彈劾過當時還是武陵王的皇上,不修私德,納了個不該納的女人進府,陪伴左右,聽說說的就是貴妃薛氏。”
……
羅氏将帷帽動了動,滿意地笑了。她便不信了,這事兒鬧出來,言官就能忍着不上奏。剛剛坐穩了皇位的聖上,真的能為了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便連祖宗體面都不顧了。
薛令儀一面命人跟着顏清羽和曹貞去,一面又安慰因着腿腳不便,無奈留下來的顏清和,笑道:“清和莫要生惱,皇上已經派人出去尋醫訪藥了,定能找到一個神醫,将你的雙腿治好。”
顏清和卻看得極開:“能從那裏逃出來,再一次看見這個色彩安瀾的紅塵凡世,兒子已經很高興了。知足者常樂,兒子不會心生貪圖,反而讓自己活得難受。”
薛令儀欣慰地笑了:“你能如此作想,娘心裏實在高興。”
正說着,忽有宮婢上前回禀:“娘娘,鴻胪寺卿沈茂修沈大人前來拜見。”
薛令儀臉上的笑一瞬間消失了,她沉默片刻,輕聲道:“告訴他,後妃不便同前臣相見,叫他回去吧,以後都不要來了。”
沈茂修站在庭院門外,看着門口手持長戟肅然而立的護衛,心裏又是激動,又灌滿了難以言說的苦楚心酸。他的心愛之人沒有死,可惜,她卻兜兜轉轉還是嫁給了皇上。他們之間,當真是再無可能了。
進去傳話的宮婢回轉身複述了薛令儀的那些話,沈茂修卻是不信薛令儀會如此待他,不覺攔住了那宮婢,懇求道:“還請姑姑再去通報一次,便說我是沈家的小三子,想同娘娘見一面,說會子話。”
那宮婢卻後退了一步,皺眉道:“娘娘說了,休要再來糾纏,若你還有幾分良心,便遠遠躲開才是正經。”說完轉回身進了庭院,并命人将大門閉合。
沈茂修失魂落魄地看着那大門慢慢閉合,仿佛當初沈家的大門,近在咫尺,卻是一道永遠無法邁過去的門檻。
他那時候被母親命人看住,不能應約前去,心裏雖焦急憤怒,卻是對未來還有期待。他想着,母親不可能關他一輩子,只要他一出去,尋了她解釋所有,她定能原諒理解,然後二人還能在一處。可是沒過多久,他還沒尋得機會去尋她,就聽說了她和她娘離開了十裏巷,不見了蹤跡的事情。
彼時趙家的三爺痛徹心骨,夜夜喝得爛醉,而他,比之趙三爺,也好不到哪裏去。
“老爺。”一道柔婉的聲音傳來,沈茂修擡起眼看去,卻是他如今的妻子,王思寧。
沒有說話,沈茂修漠然地轉開眼,從王思寧身邊擦肩而過。
這是母親看中的妻子,是王家的妻子,卻獨獨不是他的妻子。他可以盡了自己做丈夫的本分,給她一個孩子,為沈家傳宗接代,可其他的,他沒辦法再給。
王思寧心若刀絞,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夫君所來為何,她忍着心中的凄苦,滿腹的悲涼,莞爾輕笑,說道:“夫君,我同貴妃以前交好,想來貴妃會願意見我一面的。”
沈茂修停下了腳步,回頭看向了王思寧。
雖然知道這目光因何才看了過來,可王思寧仍舊生出了滿心的歡喜,笑道:“我這就去,夫君想要問些什麽,可以告訴我知道。”
沈茂修沉默片刻,問道:“你果然是真心真意的?”
王思寧笑了起來,雖然那笑有幾分心碎:“自然是真心真意的,夫君信我。”
沈茂修抿抿唇,說道:“即使如此,那你幫我看一看她的氣色如何?過得可好?問一問她,這些年她去了哪裏,為何不回來。”
王思寧點點頭,轉過身便落了兩行眼淚出來。她慢慢走着,只覺得每一步,都是無比的痛苦心酸。然而她卻用力地擦去了眼淚,走得義無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