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番外二

關雎宮的早晨一向忙碌, 今日一如既往,卻憑添了幾分蕭瑟。

薛令儀守在床前, 将手裏的藥碗擱在托盤裏。床榻上,曹淩病得很嚴重,不斷地咳嗽,直咳得面頰緋紅,幾乎要斷了氣,這才緩了過來。

“皇上……”薛令儀輕輕喚了一聲,眼淚便落下來了。她手上不停, 不斷地給皇帝撫着前胸。皇帝病了有些日子了,藥石不斷,卻總不見好轉。

“別哭。”曹淩喘了喘:“朕還死不了呢!”

這話一出,薛令儀原本忍着的淚紛紛掉落,伏在皇帝的肩窩兒裏,抽噎個不住。

曹淩這病來得蹊跷, 中秋前還好好的,從宴席上下來,夜裏便開始發熱, 持續不斷熱度久居不下, 期間間或暈厥抽搐,薛令儀只覺心都要跟着跳出嗓子眼兒了。

太醫院的人全都聚在了關雎樓的偏殿,沒晝沒夜的喋喋不休,争論着皇帝這病究竟為何。可到底了, 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薛令儀哽咽了一會兒, 低聲道:“孫河那裏臣妾已經吩咐他去查了,宴席上的人,還有那些皇上用過的膳食, 酒液,還有……”

曹淩又咳了兩聲,轉眼向薛令儀道:“還有什麽?怎麽不說了?”

薛令儀咽喉處微微顫動,細微的聲線仿佛帶着幾分顫抖:“還有太後,皇後,賢妃……”

是的,皇後膝下有嫡子,賢妃膝下養着四皇子,至于太後……曹淩緩了緩氣,身子往後靠了靠。

孫氏膽小溫順,當初他放了個彩環在她身邊伺候,便是防止她迷了心竅,誤入歧途。果然還是有用的,有孫氏在,大皇子跟太後還是漸漸疏遠了。只可惜孫氏命短,沒過幾年,竟是病逝了。再然後,大皇子便又漸漸同太後親近起來。這時候的大皇子已經長大成人,因着孫氏的緣故,亦是多疑多思。偏偏,他作為長子,又對皇位有着天然的癡迷。

薛令儀觑着曹淩的神色,才敢接着說下去:“太後瞧着閉緊宮門一副不問世事的模樣,可臣妾卻是知道,背過人去,大皇子是經常往慈安宮去的。莫家雖如今勢落,可到底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有莫家做了後盾,大皇子以後若是想要,想要……”

說不下去了,太子之位俨然是個禁忌話題,便是曹淩這些年一如既往地待她,可薛令儀卻愈發的不敢沾手前朝政事,尤其是她這幾年她先後生下了曹嘉,曹奕,而曹煦,已經十一歲了。在這後宮,她膝下養着三兒一女,又有皇帝盛寵,便是皇後,都不敢同她相争半句。

曹淩睨了薛令儀一眼,見她微垂眼睫,神色緊張,不由笑了一聲。明娘的性子,是如何從少年時的張揚放肆,變成了這般膽小謹慎的,心裏驀地生出幾分心酸。

又咳了幾聲,曹淩看着薛令儀忙不疊地撫胸喂水,急得不成樣子。是的,他知道,她是真心擔心他的,自然,也是真心不願意他出事的。這裏面定是有多年的情分在,可她肯定也在擔心他死了之後,她和孩子們該怎麽辦。太子未定,不論是立嫡立長,都沒有曹煦的份兒,更不必提曹嘉和曹奕了。盛寵多年,她早已是怨恨一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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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件事一直沒告訴你。”曹淩輕咳了幾聲:“太子究竟定哪個,朕早就寫好了诏書。”

薛令儀吃了一驚,瞪圓眼睛看着他。

曹淩又笑了兩聲:“朕要是真死了,有勞你費心,照看太子處理朝政,等着他大了,大了就好了。”

喘了幾聲,似是不堪身體重負,曹淩将頭偏了偏:“朕乏了,想睡會兒。”

薛令儀這才緩過神兒,喉間夾雜着幾分哽咽,點頭道:“知道了,臣妾服侍皇上。”

曹淩順着薛令儀的力道躺下,迷迷糊糊中,摸着薛令儀高挽的長發,輕聲道:“別怕,別怕啊……”

薛令儀頓時淚如雨下,捂着嘴唇,無聲無息地落着眼淚。曹淩這是将她和孩子們的以後,早早就安置好了的。

慢慢卸了滿頭的釵環,薛令儀在曹淩身側躺下,抱緊了他的手臂,合上了眼睛。她覺得很累,這些年,一直都很累。

慈安宮裏,大皇子曹安跪在太後腳下,他淌着眼淚,睛瞳裏充滿了驚恐和不安。

“祖母,孫兒當真是得了消息的,父皇已經将皇位給了五弟,诏書都寫好了,就放在雍和典那副春江花月圖後面的暗格裏。”

莫太後手裏捏着佛珠,搭下眼皮看着面前跪地哀哭的青年,蒼老的臉皮上慢慢浮起一抹笑,眼中閃過得意的光。這麽些年了,她終于還是等到父子相疑,徹底離心的這一天了。

“哀家不理世事多年了,雖是你求到哀家這裏,可哀家卻到底幫不上什麽忙。”莫太後臉上的隐約閃過一絲諱莫如深的笑,将手裏的佛珠随手擱在案幾上,起身走了下去。扶起哭得悲傷的曹安,安撫道:“得了,別哭了,皇帝自來寵愛皇貴妃,五皇子又生得聰慧伶俐,皇帝看重也自是應該。”

曹安哽咽道:“可孫兒是長子呀!五弟再好,眼下也只是個孩子,可孫兒不一樣,孫兒便是不如五弟,也是文韬武略,樣樣拿得出手的。”

莫太後笑了,笑意中更添幾分痛快,想着曹淩當初害她的潭王,眼下這樣都是他的報應。

于是又輕輕撫着曹安的肩頭,莫太後忽然壓低的聲線,慢條斯理地說道:“是呀,你是長子,皇帝好的時候便不說,可眼下病危,自是該立你為帝,立個小毛孩子,豈不是要大權旁落。”

見曹安将頭點的跟小雞啄米一般,莫太後又笑了:“好吧,瞧你哭得這麽傷心,哀家也是不忍。這就給你指條明道,順利的話,等着皇帝賓天,你便可登基稱帝,俯視衆臣了。”

曹安迫不及待,一雙眼巴巴兒瞧着莫太後:“祖母請說,孫兒定仔細聽着。”

大火是從皇城西門燒起來的,消息傳到關雎宮,曹淩正滿面緋紅燒得不省人事。薛令儀心裏慌得很,她知道事情不好了,只是不清楚這把火是誰放的。太後?皇後?還是,賢妃?又或是其他人。

薛令儀坐在床沿上,将所有的皇子想了個遍。

曹淩生有七子兩女,七個兒子,三個是自己的,可其他四個,又是哪一個伸出的手,操縱了這些事。她清楚,皇帝這病大約是叫人害的,可是,是誰害的呢?

皇後自打年前便卧病不起,太醫院的人說,皇後大約是撐不到年底了。皇後眼看着不行了,那這件事,會是三皇子做下的嗎?畢竟他是嫡出,皇上卻頻頻不立他為太子,他心裏該是怨恨吧!等着皇後沒了,他的地位就更加不保。

薛令儀扶着額角,她已經很多年沒有這麽使喚她的腦子了,她不擅思謀,她的世界只在後宮這片天地。嘆了口氣,薛令儀又想起了其他幾個皇子。每一個想過去,都有無限的可能。

正想着,一只滾熱的手伸了過來。薛令儀回頭看,原是曹淩醒了。

“皇上。”薛令儀聲音驚喜,是的,沒有什麽能比曹淩活着更好了。他活着,便如一座高山,撐起了她的天地。

“別怕。”曹淩身子虛弱得厲害,看着薛令儀的臉,知道她是真的手足無措了,擡起手無力地指着門外:“去,把你爹,還有,還有潘靈均叫進來。”

薛令儀有些慌:“皇上……”

曹淩嘆道:“快去,把他們叫進來。”

薛令儀知道,曹淩這是要安置後事了,抹了一把眼淚,起身吩咐宮人,将兩人都叫了進來。

外間的風涼涼淡淡的,薛令儀坐在廊下,屋子裏,曹淩他們正竊竊私語。

薛令儀生下曹嘉後,就已經成了皇貴妃,後頭又生下了曹奕,愈發的得勢專寵。可她心知曹淩的底線,從不過問他的前朝政事,乖乖地躲在後宮,做一個人人豔羨的皇貴妃。可這會子她卻生了悔意,若是她多多少少知道些,這一會兒,是不是也能使些手腕,也不必曹淩帶病硬撐了。

長長地嘆氣,身後,趙世榮和潘靈均一前一後走了出來。瞧見了薛令儀趙世榮沒說話,只是停下腳沉默看着她。潘靈均上前弓腰抱拳,作揖後才告退。

薛令儀站起身:“父親……”

趙世榮嘆了口氣:“別怕。”似是深有感慨,說道:“皇上他,皇上他也稱得上嘔心瀝血了。你放心,便是皇上有個好歹,你和皇子們,也都能平平安安的。”說完這話,略略抱拳,便走了。

薛令儀略有疑惑轉身進了內室,曹淩躺在床上,似是精疲力盡。見着她來了,擡手招呼她:“過來,陪陪朕。”

宮門的大火起得着急,滅得卻也快。莫家的大老爺穿着朝服哆哆嗦嗦地跪到了曹淩跟前,淚水縱橫,說話哽咽。

他道:“莫家從未想過要背叛,是太後,太後逼迫的。她勾結了兵法司的指揮使,又說動了軍隊裏的裘将軍,可莫家到底跟她是一姓同門,出了事,如何又能摘得清楚,只好逼上梁山,一條道兒,走到了黑。”

曹淩沒說話,擺擺手,示意莫城下去。

莫城知道事已至此,他此番投誠也只能減輕一些皇帝的惡感,不敢多言,只磕頭哽咽道:“臣萬死不辭,只求皇上開恩,給莫家,給莫家留些血脈。”

等着莫城離去,薛令儀從屏風後轉身出來,在曹淩身邊兒坐下,嘆道:“是太後和大皇子嗎?”提起曹安,還是忍不住嘆氣:“大皇子他,他也是一時糊塗了。”

曹淩長長地嘆氣:“可不是糊塗了,勞累朕一場,還專門放了人在孫氏身側。可惜孫氏命薄,竟是這麽快就走了。她若是活着,安哥兒大約就不會被太後蠱惑了。”

薛令儀試着問道:“那皇上預備怎麽處置了太後和大皇子呢?”

曹淩臉上還泛着微紅,許是服下的藥物起了作用,跟剛才比起來,仿佛好了許多。在聽見薛令儀這句話後,他的目光一瞬間變得幽深,唇角微微抿起,露出一個難以捉摸的表情。

許久後,曹淩才長長嘆道:“太後啊,幽禁在慈安宮好了。她那麽大歲數了,也活不久了。朕是答應過先皇的,不會傷了她和潭王的性命,朕說話算數,這輩子,都不會要了他們的命的。”

死了是一了百了,可活着卻是有各種活法,薛令儀察言觀色,知道曹淩不會讓這位太後好過了。只是她也不關心,就好似賭徒上了賭桌,賭輸了,自然是要願賭服輸的。

“那,大皇子呢?”薛令儀想起大皇子,不覺心裏泛起痛惜。武陵鎮那個乖巧懂事彬彬有禮的孩子,自打進了宮闱後,便一天一天的變了模樣,到了最後,整個人陰森森冷冰冰,瞧見她雖是恭敬得體,可眼裏的冰冷,卻每每都叫薛令儀心生寒意。

曹淩沉默片刻,語調變得毫無起伏,淡淡道:“他不是已經開府了,就好好待在王府裏生兒育女好了。這輩子,他都別想再出來了。”

這算是,也給幽禁了。薛令儀沒說話,過去端了碗水喂給曹淩喝。也好,總算是留下了一條性命了。

玉和宮裏,李春華同曹恩對面而坐,皇城西門離玉和宮是最近的,起火的時候,隔着三四道宮牆,李春華和曹恩清楚地聽見了刀兵相接的砍殺聲。

綠容戰戰兢兢奉上兩盞茶,這種時候,是輪不到她一個宮婢開口說話的。只是她心裏卻發急,西門的動亂被遏制的尤為迅速,皇帝手腕狠辣,又城府極深,若是娘娘和皇子非要争一口氣,動了争位的念頭,這安生的日子,怕就到了頭了。

李春華沒理會綠容臉上的焦急,擺擺手叫她下去了。

等着宮闱深處,就只剩下他們母子二人,李春華微笑着放下茶碗,問道:“你心裏怎麽想的,告訴娘。不管如何,娘都會依了你的意思,為你保駕護航。”

曹恩清楚地知道他的這位養母在說些什麽,年紀大了,到底也是知道了一些前事。既是知道,便也清楚了,面前這位養母,待他的恩義有多深。若他只是一個外面姬妾的兒子,怕是進得宮門,便要從生母身邊離開。生母的那種身份,怕是連最末的選侍也封不上。可那時節他已經大了,只怕便是有嫔妃願意收養,也要隔着心,隔着肚皮,又怎會如娘一般,待他這般的勞心費力。

“兒子,兒子想請父皇賞了兒子封地。”說出這句話,曹恩只覺心裏放下了千斤重擔,松快得不成,沖着李春華笑了笑,說道:“若是可能,兒子也想帶了娘去。到時候滿府上下娘最大,咱們娘兒倆,也過一回土皇帝的滋味。”

李春華沒忍住笑了,自己養大的孩子自己知道,恩哥兒,一向是個看得透,想得明的孩子。

“好,都依你。”李春華端起碗喝了一口,她同皇帝已經很久沒見過面了,甚至這玉和宮,曹淩也只在最初踏足過那麽一回。她留在皇宮每日裏看薛氏步步攀高,獨守恩寵,心裏自然也是苦澀的。能離開,自然是最好的。

曹淩的病慢慢地好轉了,除了那一夜的大火,前朝後宮一片安寧,仿佛一切事情都未曾發生過。薛令儀每日精心伺候着曹淩,有心問一回,皇帝這病究竟是因何而起的,可話到嘴邊,還是咽了回去。有些事情,不知道卻比知道的好,如果皇帝不肯告訴她,她非要知道,卻是惹了皇帝不快。

然而将近年尾的時候,皇後卻忽然離世。跟随而來的,是皇帝下了一紙诏書,歷數了皇後的不賢不德,而三皇子曹諾,也因此受了牽連,被貶為庶人,用不得再入皇家玉牒。

聽了這消息的時候,薛令儀手上一松,一碗茶便砸落在地,濺得滿地都是水花。原來,原來那事兒是皇後母子做下的。

薛令儀捂着胸口,只覺喘不過氣來。皇後猶自可說,可三皇子同皇帝父子情深,又如何下得去手。難道說平日裏的父慈子孝,竟都是演出來的不成?

脊背心竅遍生冷意,薛令儀命人将火爐裏再加些碳火,她覺得這偌大的宮殿,真是的太冷太冷了。

曹淩以雷霆之勢,幽閉了太後和大皇子,随後又鸩殺了皇後,貶了三皇子這個唯一的嫡子。及至翻過年,來年的二月,又是一紙诏書發了下去,封皇貴妃為後,膝下的五皇子,六皇子和七皇子,一眨眼的功夫,便都成了嫡出。

夜裏,薛令儀依偎在曹淩的懷裏,輕聲說道:“皇上,臣妾害怕。”

曹淩玩着她的秀發,柔聲問道:“怕什麽?”

薛令儀沉默了片刻,一字一頓道:“臣妾害怕兄弟阋牆,同室操戈。”

曹淩的手一頓,靜靜看了薛令儀一眼,輕聲道:“別怕,朕都安排好了。”

薛令儀點點頭,只覺心裏松快了一些,将身子往曹淩懷裏又擠了擠,聲音微微傳來:“臣妾相信皇上,有皇上在,臣妾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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