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1)

“若你一定要走,那我不如放手;走前将背影留給我,我用一生去描摹。”

2005年8月3日,我從□□乘坐火車,途經陝西、四川,一路駛向雲南。

那天火車站的人不算少,連帶上許多轉乘的乘客,已經是把火車站擁了個人滿為患。如果你曾在人擠人的火車站中行走過,那麽你一定會知道,拉着一個拉杆箱并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鑒于它完全有可能被擠得崩開,挂到某個柱子上面,或者從哪個人的腳面上碾過去。

候車室是在室內,人一多,裏面的空氣就極為不新鮮。汗水味在空氣裏也流淌着了,混些閑雜人抽香煙煮泡面的味兒,管你是一等票還是二等票,沖着鼻子就是一陣刺激,不把你熏到頭昏眼花就不算完。我拉着個小拉杆箱,一路東躲西讓,使盡渾身解數才沒撞到任何一個生命體,皺着鼻子忍受着那稱得上是公平的臭味兒,好不容易才擠到了一個拐角,那兒排有乘坐我這輛車的候車隊。

我前頭站了一個男人,看樣子已經在這兒等了不下半個小時,因為我注意到他不停地在換着腿挪動自個兒的重心,以獲得一只腳暫時的休息。我擡頭看了一眼牆上挂着的大鐘,七點四十三分,離火車開動還有不到二十分鐘的時間。

男人并沒有注意到他後頭多了幾個人,他側身靠牆站着,視線一直粘在窗外馬路對面的小旅館上。我趁着注意不在我這兒,偷偷打量着他的面容。這是個不下四十歲的男人,或許年紀應該在四十五六的樣子,鷹鈎鼻,唇偏薄,唇角有向下彎的紋路,棱角分明,劍眉上挑,眼廓淩厲,不怒自威。他穿了件白色灰條紋襯衫,打墨綠色領結,灰黑色西裝外套搭在右手臂上,袖子半挽到胳膊肘,整個人身材極為勻稱,不似平常遇見的那些中年人一樣有着啤酒肚,相反瞅着袖子被撐起來的輪廓,還有那麽一點兒肱二頭肌,想必是時常健身。他穿衣打扮都無比得體,看樣子是一早起來收拾過的。然而面色卻有着一股疲倦,半大的眼袋拖在一雙不寬不窄狹長目下,眼角微向上挑卻絲毫不顯陰柔,只雙目有那麽點兒紅,中長黑發整整齊齊向後梳,卻遮不住鬓角的幾縷灰絲,整個人顯出一種歷盡滄桑的頹廢之姿。

許是我的目光過于直白,許是他看得累了,兩三分鐘後他偏過頭,那雙淩厲的鷹目便剛剛好對上我直勾勾盯着人家打量的視線。他的目光瞬間變得嚴厲,還夾帶了一種被冒犯的怒火,而這些情緒很快就在下一秒被嚴嚴實實地整個兒掩了下去。

“你……有什麽疑問嗎?”他蹙起好看的眉毛,視線有些疑惑地在我身上轉了一圈。

我趕緊把目光收回來,有些不好意思地擺擺手:“不,不,什麽也沒有。”

他哦了一聲,又把視線轉回了馬路對面的小旅館上,我注意到,他的目光在落到那棟不起眼的灰色建築物上的那一瞬間變得無比柔和。

這真是個怪人,我想。

八點很快就到了,大喇叭裏傳來乘務員近乎歇斯裏地的廣播,生生蓋過候車室裏嘈雜的說話聲一籌。我伸手在包裏掏了半會,才從包底翻出來一張皺皺巴巴的紅色車票。隊伍慢慢悠悠向前挪動着,後頭的人卻早等不及了,打了興奮劑似的一個個的使勁兒往前擠。前頭的男人也将目光收了回來,不徐不疾地低頭從褲兜裏抽出來屬于他的那張車票。

拉杆箱再一次顯露出了它的劣勢——就在上火車的時候,我不得不低頭将拉杆收起來,提溜着把手才能把它運上火車,而不是讓它掉到鐵軌裏去。說到這兒我又要後悔了,說真的我為什麽要帶那麽多東西出門旅行呢。為了不在路上遇到各種窘境,我備齊了一切想得到的東西,可就是這些備用品恰恰又給我制造了另一種窘境,那就是把行李箱墜得沉到提不起來。我求助的目光第一個投向一旁站着的乘務員,可惜她這會兒沒空理我,鑒于她正在忙着應付後頭那一個個握着火車票遞上來的急迫的手。前頭的男人已經登上火車,大概是轉彎時餘光瞟到我這兒了,他轉身又走了回來,将我的行李箱給拎了上去。

“謝謝,太謝謝了。”沒想到他會這麽做,我連聲向他道謝。

“客氣。”他一擺手,沖我禮貌而疏離地笑了笑。

由于是長途車,我特地多花了點兒錢買了卧鋪票。只是下手有點兒晚,軟卧沒搶得上,只買到了一張硬卧的下鋪。車廂不大,一個成年人站進去足以占據兩排架子床之間所有的空隙,而若是高一些的成年男子,大概是能碰到頂的。兩張下鋪之間擺着一個小方桌,上頭鋪了時下流行的碎花餐布。一個果皮盤,一把燒水壺,一個垃圾桶,就是上面所有的設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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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彎腰将拉杆箱塞到床下,又從床夾縫裏扒拉出一雙一次性拖鞋。起身擡頭時才發現對面下鋪住着的就是那個男人。

他歸置完行李,坐在桌子旁邊,一擡眼也看到了我。四目相對,他點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我半彎着腰,也坐在了桌旁。

這會兒走廊上的人還在擁擠,隔間裏也就我們兩人。他不說話,我也就不好開口。沉默了大約半分多鐘,他出聲打破了這片較為尴尬的沉默。

“沈從安。”他簡短而快速地說。

“君舒衡。”我沖他笑了笑,摸出一瓶礦泉水打開喝了。

他則去搗鼓那個燒水壺。黑柄黑壺蓋,不鏽鋼材質的,壺身表面刷了一層銀白色亮亮的漆。只是想來是用得久了,壺底已有了些淡淡的水鏽。

端着燒水壺出去了大概五分鐘,他慢慢踱步回來坐下。此時隔間裏又進來了兩個姑娘,聽口音是北方人,從陝西那邊過來的。

他自顧自坐回床上,取出他的水杯,又拿出一小盒茶葉,往裏頭灑了一杯底,再倒上多半杯開水,泡茶。

左右我也無事,便拉着他閑唠。說到旅行的目的,他饒有興趣地搭起手,盯着我:“我瞧着你是學生?”

“是,也不是。”我大大方方承認了,“剛大學畢業而已。”

“哦。”他了然地點點頭,又問,“這是去哪兒玩?”

“我去雲南,邊旅行邊打工,攢點兒工作經驗,也趁着還算年輕出來走一走。”眨眨眼,我擰上瓶蓋,“你呢,這是要往哪兒走?”

他似乎是笑了,微抿的唇角輕輕向上挑了一個小小的弧度:“我和你一樣,也去雲南。”他頓了頓,有些落寞地低了低眼,“去……追尋一個人的腳步。”

我見戳了他的傷心事,急着想換個話題,又不知道說些什麽,只一味沉默着。

搖搖頭,他的視線又挪了回來,略帶笑意的眼睛悠悠地注視着我:“小姑娘,想不想聽個故事?”

沈從安不明白為什麽自己可以這麽背點。

從今兒個大清早他就極為不順。他沒有車,為了趕火車,他特地放棄了乘公交,想着搭一輛出租車,盡快到達火車站。鬼知道是怎麽了,一出門,原本豔陽高照的天立馬被一朵厚厚的烏雲給遮住,大雨接着就來,一點兒不給留情面。一下雨就別想着不堵車,哪怕是他這算是偏僻的地兒,也避免不了堵車堵個沒完的命運。雨刮器在窗戶上留下兩道圓弧,司機瘋了一樣地拍着方向盤按喇叭,嘴裏沒完沒了地蹦出來哪怕是水手聽了也會羞愧不已的髒話。

好容易到了火車站,人一樣多。這人堵起來,可比車子厲害多了——起碼車子你還能看着個隊,人,就是黑壓壓一片,擠成一疙瘩,誰也過不去。

還算得上良好的家教讓他生生忍住就要到嘴邊的髒話,拖着個約20寸大小的旅行箱被人群往前架着走。誰料得到這人擠人擠得好好的,偏偏把他給架到了一個男人身上。沈從安發誓,當時他迎面撞上那個比他高一頭的男人的懷裏的時候,心情幾乎是想死的。

媽的,他終于把這句話說出來了——這感覺真他媽爽,你們快他娘的把老子放下來,老子還不想這麽着就投懷送抱。

眼見着離那個男人越來越近,沈從安認命地閉上眼睛等死,下一秒就被摟進了一個結實的臂彎裏,低沉戲谑的嗓音在耳旁響起:“咋的,這是來求歡呢?”

去你媽的。這就是沈從安對這句話簡潔而明了的回答。

當然,此時他還不忘憂心忡忡地睜開眼,從男人肩膀上方的空隙盯着不遠處的鐘瞧了瞧,七點五十八,離火車開車還有兩分鐘。

撲騰幾下,他試圖從男人懷裏掙出來,但是周圍人太他娘的多,而且這人臂力又不小,他愣是沒得逞。

“快放我下去!我的車要來不及了。”咬牙切齒狠狠瞪了男人一眼,沈從安被架在空中懸空跺了跺腳。

男人手臂一松,沈從安差點兒被人群擁了個跟頭,得虧男人手快,又給他撈起來:“你看,就算放你下去,你的車也來不及。”

“……操。”沈從安有些絕望地眼睜睜瞅着分針一寸寸移向了12,又眼睜睜看着火車發出長長的一聲氣鳴,哐嘡哐嘡向着遠方開走了。

男人卡着他的腰,把他提溜到一邊的牆角,避開了擁擠的人群。

伸出手,男人沖他笑了笑,面似溫玉,眼若明星:“我陸杳。”

沒好氣地瞥他一眼,沈從安不情不願開口:“沈從安。”

“這名兒好,從心而動,随遇而安。”男人稱贊道。

但顯然沈從安的重點和他完全不同。不滿地咬咬牙,沈從安的聲音幾乎是從嗓子眼擠出來的:“你他媽才慫。”

“……”其實陸杳很冤,他真沒想到這一層。

頓了頓,陸杳再次好脾氣地開口:“明天早上還有一趟車,你可以明天再來。”

“明兒還下雨,來了還是趕不上。”沈從安的語氣此時已經有點兒自暴自棄了,“而且我今兒還不知道住哪兒呢。”

“我在馬路對面的那家小旅館定了一間雙人房,現在旅館已經滿了。”陸杳說着指了指對面那棟不起眼的灰色建築物,“如果你不嫌棄的話,我可以免費讓你借宿一晚。”

後來,當沈從安再想起來這一天的時候,他覺着當初答應那個人提議的自個兒,簡直就是個傻逼。

事實證明,小學老師教的不錯,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縱使陸杳提出來讓他免費借宿,但這其實還是要有報酬的。而這個報酬,對于沈從安來講,可謂是幸也不幸。

旅館的內部如它的外形一樣,也是灰不溜秋的,真可謂的表裏如一。這是個矮矮的小二層,一層是酒館,側面還帶了吧臺和一個廚房,二樓則是住人的睡房。

陸杳是半個酒鬼,剛好沈從安也有點兒輕微酒瘾,倆人一到旅館,陸杳第一反應就是拉着他喝酒。沈從安也從善如流,拉出來椅子往上一坐,那股子豪邁勁兒立馬出來了:“老板娘,來開瓶兒茅臺。”

“喲喂,夠豪爽啊。”陸杳有些驚訝地看了他一眼,又扯着嗓子喊叫一聲,“一瓶兒哪夠,老板娘,開兩瓶!”

“……”喊完了,現在沈從安有點兒虛。他虛的倒不是酒量,反正樓上就是住房,大不了喝醉了倒頭就睡。他虛的是,要知道,在那個時候茅臺對于他們這些小市民還是挺貴的,他怕他付不起賬。

陸杳好笑地看了他一眼,顯然是知道他在想什麽:“怕啥,我付賬,你陪着喝就對了。”

“可拉倒。”沈從安也不是那麽不要臉的人,該出的錢他還是得出的,畢竟不是個娘們兒,還得靠男人養着,“咱倆對半。”

“成。”陸杳也不跟他拉扯,幹幹脆脆答應了,“對半。”

老板娘是個五十歲的中年女人,生得胖胖的。見有生意可做,系着個梅紅色圍裙扭着腰掂着倆酒瓶子就走了過來,臉上嘟嚕着兩坨肥肉,笑得有些谄媚:“好嘞,您可請好。”

酒下三杯,基本上就是無話不談。沈從安本身酒量也不是特別好,被灌了幾杯後,就上了頭。這會兒他正扯着陸杳的袖子,歪歪扭扭地跟他說自個兒小時候光屁股做的那些傻事兒——譬如舉着一根晾衣杆當它是紅纓槍滿院子跑啦;耍淘氣往女娃娃的小花裙子裏塞毛毛蟲啦;或是學故事裏的小英雄拿個彈弓往鄰居奶奶門前的電燈泡上打一彈弓,把燈泡給打碎啦。陸杳也不煩,就一個勁兒由着他鬧,還一邊一手摟着他後背聽得津津有味,另一邊繼續給他喂酒喝。

後來沈從安實在喝多了,也講累了,整個人就像個安靜的小貓一樣窩在陸杳懷裏,乖乖的一句話也不說。

陸杳見再給他喂不進去了,也就停手不喂了。這會兒沈從安喝得迷迷糊糊,哪兒還記得之前要付一半酒賬的豪言壯志。所以這酒錢,到最後還是陸杳出的。但陸杳也不覺着虧,不就是一半酒錢麽,人還在呢,他怕啥。

這麽做的後果,就是沈從安第二天又沒趕上火車。這也就是為什麽第二天下午四點鐘,樓下正在拼酒的人們突然聽見樓上發出哐嘡一聲巨響,接着一個男人被扔了出來,臉上還挂着彩。

但是,所有人都在震驚中忽略了後面還有一聲另一個男人有些沙啞的吼聲:“你他媽給老子滾!”

見沈從安真生氣了,陸杳不敢再胡鬧,趕緊跑出去準備買兩張火車票。但說實話,他并不知道沈從安原本要去哪兒,這會兒……他也沒膽子回去問。琢磨一會兒,他想了想幹脆拉倒吧,反正明天把人拐上火車了,再說往哪兒走也不遲。這麽決定以後,他麻溜地跑到火車站,買了兩張去陝西的卧鋪票,然後又拐去了附近一家小診所去治臉上被打出來的傷。

就這樣,第二天兩個人雙雙登上火車。沈從安扶着腰走在前頭,陸杳拉着倆行李箱跟在後頭。其實陸杳本來意思是一人拉一個行李箱,他再把沈從安扶着的,可惜沈從安不樂意買賬,給他劈頭蓋臉罵一頓之後把倆行李箱全甩給他,自個兒氣哼哼走在前頭上了火車。

當然,沈從安并沒有注意到,這輛車是開往哪裏的。

故事講到這兒,男人略帶笑意停了下來。他端着杯子,不緊不慢地呷了一口茶。我見他講累了,也不纏着他繼續講,只是從包裏掏出一包零食遞給他。

“那本來,你是要去哪兒呢?”我好奇地眨眨眼,向前湊了半寸。

他似乎對這個問題挺驚訝的。挑起一只眉毛,他打開拿包零食:“我不記得了,只記得,最後我是去了西安。”

“怎麽會?”我不信,“一個人怎麽可能忘記自己最初的目的地。”

他盯着我,仔仔細細地瞧了半分多鐘。至今我還記得,他的眼睛是那麽漂亮,又是那麽空洞,清如琥珀,淺若琉璃,像極了黑夜森林裏豺狼的眼睛。只是透過他的眼睛,我什麽也看不到,就好像注視着一片一望無際的荒原,上面除了野草,什麽都不剩了。

“我忘了很多東西,非常多。我忘了自己的夢想,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的過去,我甚至忘了自己是誰,連自個兒是什麽性格都忘了。”他慢慢說道,眼裏透出一種深深的絕望,那種絕望,像是伸出無數爪牙的藤蔓,緊緊地纏住了我的心髒,“可是啊,我唯獨沒有忘記我愛他。”

他頓了頓,又開口:“畢竟,你還記得自己五歲時的理想麽?”

廣播響了起來,乘務員冰冷的聲音迅速傳遍了整個車廂。

“前方到站,陝西西安。”

這裏只是個中轉站,除了轉乘的旅客,其他人并沒有萌生出想出去走走的念頭,畢竟這會兒外頭無比悶熱,還是充斥着空調冷氣的車廂裏來的舒服。可即便是這樣,還是有不少人下了車。剛才車廂裏那兩個陝西姑娘也下車了,估摸着大約是回家去了。隔間一下子空了起來,顯得有些寂靜。

男人連喝了三口茶,才将方才的失态壓了下去。放下茶杯之時,他又成了那個波瀾不驚的中年精英,仿佛剛才那個絕望無助得像個孩子的人,不是他。

見我不說話了,他又笑笑,倒了杯水遞給我:“還要接着聽嗎?這個故事挺長。”

我點點頭:“樂意之至。”

這一路上,陸杳對沈從安可算是幾近谄媚的讨好。畢竟那天晚上那事兒也是他做的不太厚道,不但灌人家酒,還給人強上了。沈從安也不是那麽矯情的人,都是大老爺們兒麽,能理解那種□□焚身的感覺,克制不住也是正常的。所以,在生了一晚上氣之後,他也就不介意了,反而對陸杳的讨好有了點兒受用的感覺。

從□□到西安一共用了不到兩天的車程,到站的那天,老天爺可算是給了一次面子,豔陽高照。陝西的夏天不像南方那麽潮濕,也不似北京那樣幹燥。地處關中的西安,可謂是塊寶地,不幹不濕,氣候适宜。

下了車,沈從安一看站臺,這才傻眼兒了。媽的,不對啊,自己本來不是要來這兒的。本來不怎麽生氣的他這會兒火又上來了,回過頭作勢就要給陸杳一巴掌。陸杳眼睜睜看着那一耳光就要挨自己臉上了,躲也不是攔也不是,幹脆一閉眼伸手一扯,給沈從安扯了個滿懷。沈從安就這麽被抱得緊緊的動彈不得,那扇人的動作也就無疾而終。

陸杳一手摟着沈從安,一手提溜着行李,急急忙忙開嘴炮解釋:“我錯,我錯。你急着要走,可又不告訴我你要去哪兒,我就買了個第二天早上八點的票——跟你原來時間一模一樣——然後咱就到這兒了。”

見沈從安又要開口罵,他趕緊開口繼續念叨:“其實西安也挺好,十三朝古都呢,咱可以玩好多地方,那一個個景致漂亮的,你絕對不後悔來這兒。”

沈從安想了想,覺着也挺有道理的。反正自個兒本來也沒啥固定的目的地,那要不就這兒吧。再說,他從小就聽說書的講西安的故事,那什麽橫掃六國統一天下的秦始皇啊,貞觀之治的唐太宗啊,與楊妃忘年之戀的唐玄宗啊,還有那個大詩仙李白,都是在西安存在過的。這次誤打誤撞來到了這個傳說中的長安,也是種緣分。

這樣一想,他也就不生氣了。幹脆大大方方讓陸杳帶路,自個兒權當來了次參觀游覽。

陸杳一瞅這形勢,也不廢話,幹脆利落擔任起了導游的責任。他十幾歲的時候跟父親來過西安,雖不是在這裏長大的,左右也知道不少。

如此,兩個人在西安又玩了兩天,過得無比盡興。

第二天晚上,陸杳帶着沈從安去了城牆腳下的護城河。

古城長安有城牆,建于隋唐,興于宋元,修于明清。高約12米,頂寬12米,底寬15米,圍封閉長方形,內舊稱古城區,有鐘鼓樓立于中央,至今已千年矣。城下有護城河,建于明洪武七年,水繞長安,楊柳堤岸,夏花層出。

晚上的護城河別有一番景致。夕陽囫囵沉在雲後,斜斜地抛下幾縷光輝,映照在水面上,将整條河都染成了紅色。黃昏在天際展開,雲層彤紅地仿佛要燒起來,半卷着殘陽,自有風流韻态。

沈從安一個人站在河邊,目光遙遙地落在遠處鐘樓的頂上。那個年代還沒有那麽多高樓大廈來阻擋視線;鐘樓,大雁塔,和終南山還可以遙遙相對。陸杳站在他兩步開外,凝視着沈從安的背影,彼此靜默。

晨鐘暮鼓,夜裏的鼓聲悠悠蕩蕩響于天際,環繞了整個長安城。沈從安低下頭望向水面,平靜的水面悠悠地映出了他的影子。晚風從他耳際滑過去,掀起了他的衣角和一縷頭發。忽然,他回過頭,夕陽在那一瞬間落在了他的左臉上,那時候,連他的睫毛上都帶着金光。借着晚霞,陸杳可以清晰地看見他白皙的臉上的每一個細小的毛孔。而他的右臉,則籠罩在夜晚的陰影中,看不清表情。

“陸杳。”沈從安輕聲喚了一句。

“這兒。”陸杳用同樣輕的聲音回答道。

沈從安慢慢地吸了一口氣,又呼出來,末了才開口:“我就問你一句……你願意和我處嗎?”

陸杳整個人都愣那兒了,他沒聽懂。眨眨眼,他不太确定地出聲:“處什麽?”

“處愛人。”沈從安回答道。

“……”

見他不說話,沈從安破罐子破摔,一拳砸到護城河旁的石頭欄杆上:“操他媽的,陸杳,老子愛上你了,這跟你表白呢。”

過了半分多鐘,陸杳才又找回了自個兒的聲音:“你讓我冷靜一會兒。”

“好。”沈從安也不多說,自顧自溜達到一顆柳樹底下,窩在那兒蹲着。

陸杳緩了好一會兒,約莫兩分鐘吧,這是沈從安看着表數的,盡管這樣他都數不準時間。然後他慢慢踱步到了柳樹下,半低下頭,夕陽越過他的背後,将他的眸子映得漆黑。沈從安擡起頭,四目相對,彼此凝視,兩兩靜默。

“你要想好。”陸杳慢慢地說,一字一句都用上了十二分的認真和力氣,“我可能,不是你能抓住的那種人。”

沈從安盯着他瞧了半晌,樂了,他笑得有點兒自嘲:“你他媽以為老子還在乎?——告訴你,老子不在乎,你浪你随意,就是給老子記住,該回來的時候就往回滾,別讓老子費神費力給你往回打。”

“好。”陸杳伸手把他拽起來,“你不嫌棄我,那咱就處。”

沈從安點點頭,一把給陸杳扯過來,使盡全身的力氣狠狠吻住他,不管不顧地跟他嘴唇上啃咬。陸杳也毫不示弱,他近乎粗暴地将沈從安推到柳樹幹上死死壓住。撞擊帶來的劇痛攀着沈從安的脊梁骨傳上來,幾乎折斷了他的肩胛骨。沈從安覺着自己肯定是瘋了,他不會因為痛覺感到折磨,反而會因為痛覺産生快感。

不遠處的另一條街上小販慢悠悠的長長喲呵聲,混雜着此處兩道節奏不一的喘息,海浪般淹沒了夕陽。

我直到現在都還記得,男人講到這一段的時候,眼中的光芒是何等的明亮。那種光亮,好似是将死之人回光返照之勢,将僅剩的所有生命力都在那一瞬間迸發而出,然後一切歸于平寂。

“後來呢,後來你們怎麽樣了?”我覺得,除此之外,我再不知道該說什麽。

男人怔怔地凝視着窗外的斜陽,聲音有些顫抖:“後來啊……後來,我窮盡一生也想忘了他那雙眼睛,那雙他半低着頭,在柳樹下凝視着我時候的眼睛。”

“因為,那是一雙天使的眼睛。不管我再怎麽想要觸碰,作為凡人,也永遠望塵莫及。”

男人笑了,兩滴晶瑩的淚水從他眼眶裏順着臉頰流了下來。

我沒機會再問他什麽。乘務員熟悉的嗓音将我從他的故事中喚了出來——四川成都,踏着悠然自得的腳步,擁抱了這列火車。

我逃一般地離開了車廂,出去買了包方便面。

那天下午我是四點二十四分回到車廂的,那會兒離火車再次開動只剩不到一分鐘了。乘務員急急匆匆趕過來,翻着白眼數落我咋的就給遲到了。我只得站那兒解釋半天,最後才無比狼狽地将乘務員勸了回去。

男人仍然安靜地靠在床邊,波瀾不驚地喝他不知道涼了多久的茶。這個站臺沒再上來其他旅客,我出去的時候在車廂裏的就只有他一個人,孤零零的顯得有些可憐。

見我回來了,他的視線在我身上轉了一圈,又挪回去盯他的茶杯,好似裏頭有什麽讓他癡迷不已的東西一樣。

我張張嘴,什麽聲音也沒能發出來,只得尴尬地坐到一旁,手忙腳亂地折騰我的方便面。

過了半晌,他低沉儒雅的聲音傳了過來:“小姑娘,你的調料包掉地上了。”

我慌慌張張低頭去撿,一擡頭正對上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開始結結巴巴地解釋:“我剛才并不是……我只是——”

他嗯了一聲,目光由淩厲轉得溫和:“我年紀大了,愛唠叨那些過去的事兒,打擾你了。”

“不,不。”我手一抖,半包醋灑到了桌子上,“你的故事很吸引我,只是……我不知道那種感覺怎麽形容。”

男人摸出來一塊繡着“沈”字的方巾,遞給我,示意我擦擦桌上的醋,這會兒它們正在散發着一股酸味兒,嗆鼻的氣味充斥着整個車廂。

“太悲情了,是嗎?”男人不置可否地彎起唇角,“可它是曾經真實存在過的。人生有很多載體,悲情也是其中的一種,我們不能否認它。”

我點點頭,起身打算清洗那塊方巾。

沈從安擺擺手,示意我不用去管它:“擱在一旁就行。一塊舊方巾而已,不必刻意清洗。它上面的所有痕跡,都值得留下。”

我只得把方巾折好,放在桌角。

火車開出了車站,窗外的樹木飛快地向後掠去,留下一排蒼茫的綠影。

學着他的樣子,我将十指搭在一起,直視他的目光:“你曾經來過成都嗎?”

“來過一次,不過只是途經。”他的目光變得有些柔和,仿佛看見了他獨一無二的珍寶,“我們倆離開西安之後,坐火車經過了成都。”

離開護城河的第二天早上,陸杳跑去火車站買了兩張開往雲南的火車票,原因是沈從安想去看看陸杳的老家。

對兩人關系接受良好的陸杳二話沒說就答應了,立即定了票,當天下午就走。

列車是老舊的綠皮火車,那個年代空調還不怎麽普及,車廂頂上挂着一個不大不小的電風扇,轉着方向呼呼地吹。由于不是進京的車,車廂裏不怎麽幹淨,更別提陸杳買的是硬卧,更是髒得沒話說——床上厚厚一層浮灰就不說啥了,沈從安剛把枕頭拿起來,就瞅見底下壓了一只死蛾子。

“操!”他腳一踩空,整個人從車架子上跌了下來。

本想着這後果不外乎的跌地上,沈從安幹脆眼一閉,心一橫,想着大不了就是摔殘了,反正死不了。

然後他跌進了一個溫暖的臂彎裏,耳邊傳來陸杳有些吃痛的抽氣聲。

陸杳也是被吓得夠嗆。他正放行李呢,一擡頭便瞧見沈從安整個人照着地就往下倒。他急忙伸手去接,匆忙之餘腳趾頭踢到了床腳,那叫一個鑽心疼。

一瘸一拐地摟着沈從安,兩人雙雙倒到了床上,陸杳呲牙咧嘴地動了動大拇指,嘴邊兒還不忘調侃沈從安:“咋的,這都主動投懷送抱開了。”

餘心未悸的沈從安翻手就是一巴掌:“你可拉倒,老子就是瞅着個死蛾子,心裏膈應。”

陸杳生生挨了一巴掌,心裏可委屈。癟癟嘴,拉着沈從安一個勁兒叨叨:“那這時候你也應該是撲到我懷裏,說老公快抱抱我我怕蛾子,咋能給我一巴掌呢。”

“……”

于是陸杳又挨了一胳膊肘,這次直接打得命根子。

那天倆人上火車的時間不早了,一番折騰過後鐘表時指針便挪到了十一上。沈從安被弄得乏了,陸杳也困,再加上這倆人前一天還在護城河旁邊打了場野,實在沒精神繼續熬夜。

沈從安還是膈應他那邊那個床上的蛾子,所以死皮賴臉地睡到了陸杳這邊,還美其名曰說這樣有利于增加夫夫感情。

兩個大男人緊緊張張擠在一張小床上,呼吸連着呼吸,身子挨着身子,難免擦槍走火。就算不擦槍走火,也能生出點兒其它事兒來。

比如,談人生。

關于為什麽話題會被扯到未來上,沈從安記不太清了。唯一記得的,就是這個話題直接引發了他和陸杳之間最大的一場争吵。

年輕時候的沈從安是個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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