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連日的幾場雨過後,天氣重又熱了起來,內務司這邊也有幾棵大樹,但是這裏的蟬卻仿佛也跟別的地方的不一樣,它們的叫聲是細細微微的,似有若無,就像是內務司這裏的行事風格,依稀也透着幾分鬼祟。

小葉沒有心思去留意蟬唱,只管低着頭,無處可逃的等待發落。

她本以為應付的只有一個潘公公,沒想到又多了慶王這樣一尊大神,真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可到底想不通,慶王神出鬼沒的怎麽又跑到這裏來,這種小事兒不用他老人家插手才是,還是說,他是故意的等待這樣一個好時機,來報那五千兩銀子之仇?

若真如此的話,那一個堂堂的王爺也忒小氣了吧。

“參、參見王爺。”小葉聲若蚊吶地行禮。

許久,耳畔終于聽到簡單明了的四個字:

“原來是你。”

雖然簡短,卻直擊心頭,殺傷性極大。

小葉縮成一團,感覺自己在那道無形的目光的注視下越來越小,簡直要随風而去了。

如果真的那樣就好了……可惜只是臆想。

小葉正在走火入魔,堂上的潘公公則殷勤地哈腰站着,察言觀色。

其實不僅是小葉意外,潘公公也是沒想到的,昨兒他跟許謹暗暗地較量了一場,終于在搶人大戰裏成功地逮到了一個鐘小侯爺,也算是揚眉吐氣。

先前他命人去傳小葉的時候,自個兒正在抖擻着精神準備大發淫威呢,畢竟許謹要人證,自己就給他弄了人證來,這回許謹應該徹底沒話可說了,想想許謹受挫的樣兒,心底的歡樂忍不住就扭曲地四處飄逸。

可是這種歡樂還沒維持多久,小太監就來報說慶王殿下到了。

潘公公吓了一跳,他很知道慶王殿下是個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主兒,趕緊迎了出來,躬身陪笑道:“王爺怎麽親自駕臨,大熱的天實在委屈了王爺,不拘什麽事兒只叫人傳奴才去就是了,奴才必不敢怠慢,飛着就去了。”

小吉安聽着這些谄媚的話,暗暗在旁邊翻白眼,慶王則道:“聽說公公近來忙得很,昨日太後傳本王進宮,便順道過來跟你要個人了。”

“什麽人?”潘公公吓了一跳,又忙請罪:“呃……王爺恕罪,不知王爺指的是誰?”

慶王道:“鐘連勝。”

“鐘……”潘公公一時沒反應過來,也不敢再問,急得發蒙。

旁邊的西苑副執事洪太監眼珠一動,忙小聲提醒:“就是那位關外來的鐘小侯爺。”

“啊,是他,”潘公公這才明白,忙道:“王爺原來找的是他,那位小侯爺因為跟一個宮內的案子有關,昨兒奴才叫人把他請到內務司,王爺尋他?”

慶王還沒出聲,旁邊小吉安道:“公公,王爺既然開口了,自然有道理,怎麽你還問呢?”

潘公公一窒。

“公事公辦,倒也不必為難潘公公,”慶王淡淡道:“鐘連勝進京是為武科舉選拔的,先前他已經參與了兩場選試,今兒可是最後關鍵一場,誰知昨兒竟從武選的安置處給人帶走了,負責武選的高大人怕耽誤了今日的選試,又摸不着宮內的門路,跑到王府求本王替他探一探。”

潘公公這才明白,擦擦額頭的汗忙道:“原來是這樣,奴才今兒審完了案子立刻放他走了,又多讓王爺跑這一趟,實在該死!”

小吉安兩手搭在腰下,撇着嘴說道:“公公辦差自是正事,只是這武選是三年一次的,鐘小侯又是千裏迢迢從關外進京,前兩次比試又很出色,這是很不容易的,若是因為你這橫插一腳的白耽誤了他的前途可怎麽說?王爺若不是怕為朝廷錯過了人才,哪裏肯來這裏。”

潘公公連連地自打嘴巴:“奴才該死!奴才只顧眼前的小事兒,竟忘了朝廷的大事了,求王爺恕罪。”

慶王依舊冷冷清清的:“是什麽事,讓潘公公你這麽魂不守舍。”

潘公公巴不得就把珍禽園的事情說上一遍,讓慶王知道自己不是在無事生非而是有理有據的辦大事兒呢,于是趕緊繪聲繪色地說了一遍。

此時西苑的曾公公跟副執事洪太監也在,曾公公是不願插嘴的,洪太監則是想插嘴又找不到機會,只能看着潘公公獨自表演。

才說的差不離,外頭報說小葉到了。

自打小葉進門,潘公公的眼神就一直偷偷地在慶王的面上逡巡,他想瞧瞧看王爺的意思,但是卻始終看不透面前這張清若冰雪閑人勿近的臉。

直到聽了慶王這四個字,老潘才如聞綸音,忙跟着道:“不錯,王爺,就是他,百獸珍禽園如今的掌案,葉青蟬。”

——葉青蟬。

這個有點兒獨特的名字從潘太監的嘴裏說出來,感覺頗為古怪。

慶王淡漠地垂着眼皮,置若罔聞。

這便有些冷場了,潘公公思量來去,終于決定狐假虎威地先聲奪人,他對小葉呵斥道:“哼!都是因為你這個糊塗膽大的東西,竟勞煩王爺親自走這一趟,你可真是該死!”

小葉心裏本就有鬼,聽他這麽說,顯然慶王真的是為那件事了。

她趕緊垂頭,戰戰兢兢道:“王爺恕罪!那會兒奴才不知道是您,若知道是王爺,再怎麽也不敢冒犯的。”

潘公公聽着有些異樣。

原來王公公雖然把來過珍禽園的人都交代的八九不離十,可是慶王……因為王太監還拿不準慶王的真正意圖,又怕王爺不喜歡別人知道此事,所以便暫時把這件事兒保留了,橫豎有其他人的也可以拿下小葉不在話下。

所以老潘現在竟不知道慶王也是去過珍禽園的。

潘公公疑惑道:“你說的什麽?什麽那會兒這會兒的……”

他才要發問,慶王卻終于開口:“哦,你怎麽胡作非為了?”

“奴才……”小葉才要說明,忽然覺着不太對,那張口欲出的話猛地噎在了嗓子眼裏。

從潘公公這句沒說完的話裏,小葉意識到,潘公公好像不知道慶王去過珍禽園,那就意味着王太監沒說,而慶王也沒有表明。

她鼓足勇氣而小心翼翼地擡頭,悄悄地看了慶王一眼。

啧,今兒沒了夏轎帳幔的遮蔽,這張臉看的真真兒的,可是看還不如不看,這一眼下來,小葉滿心的忖度思量都不翼而飛了,只覺着面前這人實在是極隽秀清絕,前所未見的出色……好看的令人只顧呆呆盯着看,滿心裏竟失去了任何形容!

且明明是大夏天的,瞧着他清俊淡雅的眉眼,似冷非冷的神色,出塵脫俗的氣質,只覺着像是如在冰室,身心清涼自生,卻不至于冷的叫人難受。

但除了這些,好像又有點眼熟,也許是那天珍禽園裏隔簾看花留下的印象吧。

正在忘乎所以,那本來垂着的一雙睡鳳眼忽然輕輕地擡了擡。

慶王的雙眼黑白分明,眼神裏卻自帶一種天生冷冽疏離,之前還恰到好處的那一點清涼,給他這麽一瞥,忽然就冷多了三分,叫人有點兒難受了。

小葉打了個激靈,下意識地扭頭看向別處,顧左右而不敢言他。

上回去珍禽園,因為要隐瞞身份,所以只帶了寒雨跟曉風,阿南跟小吉安都沒跟着,畢竟小吉安兩人是慶王身邊随侍,宮內的人都認識。

所以如今小吉安是第一次見小葉,卻也是給她的容貌驚呆了。

最好整以暇的仍是慶王:“怎麽不說了?”

小葉趕緊咽了口唾沫,雙手暗中握緊了些,喝令自己清醒。

“奴才失态,求王爺恕罪,”小葉迅速的在心裏一合計,事已至此,索性破罐子破摔賭一把,“只是王爺太好看了,奴才一時看呆了。”

這一句話,讓潘公公跟曾太監等都目瞪口呆,也把小吉安驚醒了過來。

小吉安是慶王近身的人,自然最知道慶王的性情,他是最讨厭人家在意自己的外貌,畢竟一個男人,長相如何乃是最不重要的,只有腹內空空的草包纨绔,才最在意自己的外表。

何況以慶王的身份,如這種直白而唐突的話自然是聞所未聞,甚至就算是太後、皇上,也不曾說過這樣的話。

忙看慶王,果然見王爺的臉色微變,凜冽的眼神變得高深莫測。

只是小吉安還沒來得及阻止,老潘已經搶着說道:“混賬東西,你敢在王爺跟前這麽口沒遮攔,許謹是怎麽教你的?就教的你這麽目無主子……”

潘公公是見縫插針地想要把這禍水往許謹身上引。

小葉道:“王爺莫怪,小人因一向在珍禽園裏,面對的都是些毛崽子們,對于周圍的人際應酬未免有些不能得心應手,做錯了事得罪了人都不知道……之前王爺命府內的執事公公送了那兩只暹羅貓來,奴才也曾托公公代為向王爺禀奏,若是奴才有什麽做錯不對的地方,還求王爺大人大量,肚子裏能乘船,饒恕奴才一兩次……奴才必定洗心革面,亡羊補牢,絕不敢再犯了。”

老潘聽得一愣一愣的:“你、你又胡說些什麽?真是跟許謹一樣都這麽喜歡狡辯!”潘公公當然不知道,小葉嘴上看似胡說,實際上是暗中在求慶王別跟自己計較那件事呢。

慶王靜靜地看着她,也不知道是聽明白了沒有。

小吉安在旁卻看着慶王,心裏暗暗納罕,之前小葉那麽唐突,慶王竟沒有當場不悅,真是奇怪。

就在這會兒,外頭人把鐘小侯爺帶來了。

老潘精神一振,趕緊叫傳進來,又對慶王道:“王爺,等他當着王爺的面兒說明白了,就可以叫他出宮去參與武選了,一點兒也不耽擱。”

慶王道:“那就不必多言了,叫他快說。”

鐘侯爺進了內廳,只覺着廳內光華閃爍,刺得他的眼睛都要瞎了。

這光芒來自于慶王跟地上跪着的那位,鐘連勝卻不知自己的眼睛該看哪一個更好。

幸而有人及時地遮住了他的眼——是潘公公閃身上前擋住小侯爺:“鐘侯爺,還不參見慶王殿下?”

鐘侯爺這才知道那位神仙似的人物就是慶王,急忙跪地。

潘公公又笑眯眯地:“今兒王爺為了小侯爺的武選親自駕臨的,侯爺好大的臉面呢,如今你趕緊說明白,也好快些出宮參與選試。”

小葉此刻才知道,原來慶王來這兒不是為了自己啊……好險,差一步就自我暴露了,她偷偷地擦了擦額頭的汗。

鐘連勝回過神來:“啊,說什麽?”

潘公公一愣,提醒他:“就是珍禽園的那件事兒啊,昨兒你說的明明白白的那個。”

鐘連勝眨了眨眼:“哦,是那個啊。”他的臉上露出有些憨的笑:“昨兒我是胡說的,我是喝多了酒,跟人吹牛呢!其實都是我編出來的,這皇宮裏的園子哪裏是我能進的呢,不過我想,要是在這次武選裏拔了頭籌,我進宮當侍衛,或許是有可能去逛逛的,所以這也不算是吹的離譜,公公說是吧?”

潘公公窒息:“你說什麽?吹、吹牛?”

“是啊,”鐘小侯爺認真地點頭,“你們不會是當真了吧?哎呀實在對不住,我一時嘴癢,是不是給你們添麻煩啦?”

潘公公腦中一片空白:“你昨兒……”

卻聽慶王道:“潘公公,鐘小侯爺既然已經說明白了,是不是該去了?耽擱了時辰,可要再等三年。”

地上小葉如在夢中,轉頭看了一眼鐘小侯爺,卻見他瞧着自己,竟向着她偷偷地比出“萬事大吉”的手勢。

這個動作很快且隐蔽,潘公公是沒看見,可卻逃不過慶王那雙看似淡然不關心的眼睛。

“曉風,帶鐘侯爺出宮。”慶王的聲音明顯冷了幾分。

一聲令下,外頭曉風跳出來,不由分說地揪着鐘連勝去了。

潘公公還要攔阻,哪裏敢跟慶王拗勁兒?

慶王又輕描淡寫的道:“明明無事,卻急急躁躁的鬧到如此地步,潘公公,你以後行事且須謹慎。”

老潘渾身無力,只能跪地磕頭:“奴才罪該萬死,王爺教訓的對!”

恰在曉風揪着鐘小侯離開的時候,太後那邊的人也到了,才進門就撞見這一幕,摸不着頭腦。

等進了門,見潘公公臉色通紅,滿頭大汗跪在地上,慶王卻氣定神閑的,那太監忙行禮道:“王爺竟在這裏?老奴奉了太後旨意過來查看端倪,不知是怎麽了?”

說着又看潘公公,老潘臉色難看之極,哪裏能出一個字。

慶王道:“本王正要去鹹福宮,一并說了就是。”

說完這句,旁邊阿南上前推着慶王的輪椅從桌後轉了出來。

這還是小葉第一次看他在輪椅上,目光忍不住随着轉動,這大概就是美玉微瑕吧,必然是上天覺着這個人太過完美,所以才故意制造一點點缺憾。

慶王經過小葉身旁的時候,微微停了停:“那兩只暹羅貓可還好?”

小葉忙道:“是,奴才把它們收在房內,好生養着呢。”

“好好養着吧,改日本王得閑,也會過去瞧瞧的。”慶王說了這句,才又出門去了。

鹹福宮的來人看老潘那個德行,知道事情不協,也不敢多說,只跟着慶王離開。

等到這些人都走了後,潘公公才給洪執事跟小太監扶着起身,暈厥似的倒在椅子上,半晌道:“這是怎麽回事?”

洪副執事也道:“好好的鐘侯爺怎麽突然改口了?”

“許謹!”忽然潘公公雙眼一瞪,“一定是他搞的鬼!”

正在吵鬧,卻是曾公公揣着手笑道:“無憑無據,倒是不必疑心別個兒,免得又傷了和氣。叫我看,這多半是昨兒潘公公的人催的急,着急忙慌中弄錯了也是有的,況且小侯爺也說他喝醉了,現在酒醒自然就說了真相……不管怎麽樣,如今是太平無事了,這就好!就像是王爺剛剛說的,明明是極小無事的,偏要鬧得人盡皆知,甚至巴巴地先捅到太後那裏去,讓她老人家生氣懸心的,大熱天的若氣出個好歹可怎麽說呢?”

他冷笑了聲:“公公若沒別的吩咐,我就帶葉掌案先回去了。告辭。”說着一拱手,轉身往外。

小葉行了禮,也趕緊跟着出門。

曾太監帶着小葉往珍禽園而行,眼見到西苑的時候,曾太監止步道:“你知錯了嗎?”

小葉正在想鐘小侯爺怎麽忽然機靈的改了口,聞言一愣。

曾太監臉色嚴肅,說道:“你不要以為小侯爺改了口,我就信了。我很知道那是真是假。按照我以往的性子必不放過你。”

小葉心頭一驚,忙低頭道:“公公……”

曾太監看着她,卻又嘆了口氣:“只是讓我意外的是,老喬那樣的人竟也肯舍命維護你,可見你在那裏不僅是胡鬧,又看在許謹的面上,我就睜着眼閉只眼罷了,但你總該知道,不是每次都能如今兒一樣化險為夷,你且好自為之吧。”說完後曾太監先行去了。

小葉聽了這番訓誡,原本放松的心情重又有些繃緊。

忽然又想起今兒慶王的言行,不知道慶王是無心為之呢,還是有意替自己解圍。

不知不覺中小葉擡頭,竟是看向東宮景陽宮的方向,正在出神,忽然間大花兒從宮道一側風馳電掣地飛奔而來,邊跑邊大聲叫道:“你還在這裏幹什麽?還不快回去看看!那兩只暹羅挖煤貓把你的鹦鹉吃了!”

這話入耳,小葉血液冰涼,渾身汗毛都倒豎起來了,當下不顧一切往珍禽園發足狂奔。

作者有話要說: 小葉子:你長得真好看,像那什麽花兒一樣

小翅膀:當着這麽多人的面你這樣不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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