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信件
冬意濃重,日漸雪厚。
一早,紅霜說來了花坊的人,前陣子外出的時候,小姐曾經讓碧釉去路上途經的一家花坊,去定了每旬的清供花卉,送到侯府來,今天正好到了日子。
“送花的人呢?”蘭庭問道。
紅霜難得見小姐對什麽上心,答道:“在外面候着呢。”
蘭庭讓她将人叫起來,進來的是個年輕的婦人,生的清秀溫和,是和丈夫一道來的。
她自稱餘娘子,臉上帶着生意人特有的熱切,很像是外面做生意的婦人,懷裏還抱着一捧花,這是蘭庭第一次見她。
冬日裏,他們這種府裏,暖室培育的花都是名品,根本不可能用來給小姐們插花,這種花坊也就應運而生,只是背後需要相對衆多的本金。
蘭庭擡了擡手指:“出去。”
等紅霜應喏出去後,餘娘子收斂了臉上的奉承小心,走上前兩步,躬身将一簇花放在了蘭庭的面前。
順勢從袖子裏抽出了一封信,恭謹地遞了蘭庭:“姑娘,這是大人命我等給您的。”
蘭庭指尖卷了卷柔軟雪白的花瓣,随之拆開了送來的信紙,字跡一如既往地端正克制,甚至還刻意收斂了個人的鋒芒。
她看過之後,抵着下颌,拿起筆蘸了蘸墨,重新撚了一張信紙,将這些時日的所見所聞,言簡意赅地寫下來,又細細查漏補缺了一遍,才交給了餘娘子:“知道該怎麽辦吧?”
現在,餘娘子笑得委婉含蓄,說話也很是溫柔,輕輕點頭道:“姑娘放心,奴家明白,大人說了,咱們每旬給姑娘送一次花,接了姑娘的信後,務必第一時間送與他。”
蘭庭感懷,指尖自信封裏,又摸到一張薄薄的紙,她抽了出來:“怎麽還有這個?”
楮皮川紙的銀票一張,五十兩,不是小數目了。
尋常百姓人家,一年生計花銷,也不過二十兩,再貧苦些的,甚至可能是七八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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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娘子道:“大人說,侯府之中,不可讓人看低了姑娘,故此除卻花卉和信件往來,銀錢之事,姑娘只管開口。”
想到薛珩寫的內容,蘭庭深吸了一口氣,颔首道:“嗯,辛苦了,去罷。”
餘娘子又恢複了之前略帶谄媚的笑容,碎步退了出去,外面的紅霜知意,抓了一把賞錢給她。
蘭庭将銀票收了起來,她進府是身無長物,的确有很多地方不便。
只是現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不願多讓他在這些瑣碎事上費心。
将信紙反複看了兩遍後,站起來将紙條折了折,放到炭盆中,看着火紅色的碳塊點染黑了信紙,随即升起了細細的幾縷煙火,化為了炙熱的火苗,跳躍了一會後,都成為了紙灰,用鐵鉗子輕輕一敲打,就都散了。
這時,紅霜也進來了,叫人将花擺出去。
“小姐,奴婢瞧這玉春坊的花,倒是比以往供應府裏鮮花的花坊要好。”
“是呀。”蘭庭微微一笑,怎麽能不好。
這個玉春坊,就是在薛珩的手中,特別為了聯絡蘭庭,才讓開的花坊。
可以說,他們這個花坊,并沒有其他生意,專門供應給蘭庭一人。
而且現在,還要倒賠錢給她這個唯一的主顧。
薛珩的信很簡單,令她探查清楚,女學的同窗裏,某位監察禦史家小姐的長姐,是否真的重病在身。
蘭庭忖度一時,大抵是涉及到了一些聯姻問題,一般若是哪一方生了退意,會借故孩子生了重病,以做觀望推遲,或者索性直接退婚。
朝堂的事,看似與後宅婦人無關,實則又息息相關。
餘娘子與丈夫同出了慶安侯府,車夫趕了送花的馬車上街,夫妻二人上了車,回頭再看侯府的門楣,陰霾的天色裏,黑底金漆的匾額上,似是攏了一層灰蒙蒙。
想到那信芳堂,廊下的丫鬟各做各的事,也沒多一眼,也沒少一眼。
她不由得輕輕問出口:“你說,姑娘進了這地界,真能如魚得水嗎?”
倘若說天叫她榮享富貴,怎麽又會平白的丢了十五年。
若說真叫人想不明白的,該是薛大人才是。
既然将姑娘送回了家裏,何必再要人家去為他做事,從前尚且沒有的,現在卻狠得下心來了。
即使是當初在定王府,寄人籬下,薛大人也是将姑娘做親妹妹看待的,難道就因為門第出身,還生分了不成。
“嗐,別瞎琢磨了,”丈夫握着她的手,捂在掌心裏搓了搓,哈了一口氣,說:“走吧,送了信才是正經的。”
侯府裏的姑娘,怎麽輪得到他們擔心呢,更何況,從前那些苦難都過來了,難道還會有比饑寒交迫更難過的坎嗎。
晌午過後的宛華堂,連氏正在與下面的管事娘子對賬目。
“夫人,”管事娘子想起今晨來的人,還是應該回禀了夫人才是:“今天早上府裏來了人,說信芳堂與外面的花坊,定了每旬的花卉作為清供,不知這個怎麽算?”
“定了花卉清供?”連氏擡眉詫異道,她素來未曾想過,蘭庭會有這麽雅致的愛好。
管事着重重申道:“是,花坊的人說,大小姐定的每旬送一次。”
連氏“哦”了一聲,随即又笑了笑,擺了擺手:“無妨,女兒家喜歡這些甚好,修心養性,還有,這花坊的銀錢,叫賬房不用走信芳堂的賬面了,全都過到這裏來。”
管事垂頭應了喏,對信芳堂的事務,心下相對重視了幾分。
他們這些人,最會揣摩主子的心意。夫人掌管中饋,對誰的态度如何,從只字片語中,就能夠探摸清楚。
連氏以為,蘭庭是喜歡插花,女兒家喜歡花草,也是常理。
蘭庭也沒什麽體己,她這個做母親的,便是想貼補,也只能私下裏慢慢來,畢竟要一碗水端平,每月三次的花卉,相比起小姐們胭脂水粉的開支,倒也花不了多少銀錢。
而且,蘭庭的性子這些時日,她自诩也算看清楚了,有些不好相處的,脾氣暴躁,這樣下去,難免容易心浮氣躁。
能有點喜歡做的事情,正好修身養性。
謝如意站在門外,聽到管事娘子提起信芳堂,兩腳似是釘住了一般,她靜默地站了一會,察覺到母親言語間,頗為看顧謝蘭庭的意思。
雖說告訴自己,不要在意眼前這點蠅頭小利,可是終究還是郁郁不快。
她閉了閉眼,安慰自己,母親只不過是可憐謝蘭庭罷了。
又怎麽能與自己相比呢。
她抿緊了唇,轉腳慢慢的往回走,丫鬟也不敢出聲,任由她攥緊了手腕。
———
去女學的日子裏,變成謝如意最不痛快的事情,偏偏她們還都要在宛華堂用朝食,然後心照不宣地攜手出門,由連氏每天欣慰又滿足地目送她們出門。
當初,明茵死活不願意,跟如意一同去女學,她郁悶了好久。
沒想到,以前沒抱希望的蘭庭,更多的好處凸顯出來了,現在反而能和如意共處,光是能和如意作伴,她就很高興了。
再說她們二人轉到了紀氏女學後,謝如意許是大受打擊,對待新的同窗們,也态度淡淡的,也不如在雅正女學時的熱絡。
蘭庭也結識了兩三位小姐,其中就有之前見過的劉雯月,禮部侍郎家的那位。
去紀氏女學的路上,謝如意和蘭庭還得坐同一輛馬車,在連氏面前笑盈盈,做出姊妹和睦的假象,等上了馬車,車簾一墜下,就紛紛松開了手。
今日上車後,謝如意卻突然開了口:“長兄快回來了。”
蘭庭訝然,依舊應了聲:“噢,那很好啊。”
謝如意還沒完,得意洋洋地拿出了一封信:“知道這是什麽嗎?”
她忍了一個晚上,現在可算能拿出來,讓謝蘭庭不高興一下了。
“給我這個做什麽?”蘭庭無奈接了過來,若是哪家的小姐,在她面前炫耀又有什麽用。
和薛珩他們用的信件不同,這信封就格外雅致漂亮,上面的邊角是淡淡的如意卷紋,看得出,寫信人對于謝如意的重視。
她沒有拆開,就是不明白,謝如意什麽意思,她可沒有偷窺人信件的癖好。
“這是長兄的信,”謝如意難得在她面前笑得這麽開顏:“他為人最是公正,你讨好得了父親和母親,卻迷惑不了他。”
蘭庭這才好笑的看向她:“究竟是不會被我迷惑,還是被你們灌了迷魂湯?”
“你管呢!”謝如意被她一言戳破,難免有點心虛,音色稍急,攥緊了袖子裏的手指,使自己緩和下來後,才嘲諷地笑了笑:“謝家女兒也不是好做的,你以為你能取代我嗎,癡心妄想!”
“我沒想取代你啊!”
謝如意顯然不信她的話,睜大了眼睛質疑道:“倘若不是,你又為什麽要回來?”
“能為什麽,”蘭庭十指交疊,一臉無辜地望着她,微笑道:“我想有爹娘啊!”
聽完這句,謝如意頰邊牽起古怪的笑意,露出憐憫的目光來,道:“實與你說了,長兄的信,每個月我們每個人都會有,你沒有吧,可是他早知道,你已經回來了。”
若是謝蘭庭真的為了榮華富貴,謝如意只需要讓她落入奢靡的陷阱,暴露出貪婪虛榮的面目即可。
可是,她說自己是為了父母,謝如意雖不信,但也不妨礙她利用這些,打壓一二謝蘭庭。
總之,不計她是什麽目的,能叫她失态難堪就好了。
“你口中的長兄,我根本不在意,”蘭庭靠在車壁上,将信封拆都沒拆,信手就丢回了她的懷裏,口吻出乎意料的冷淡,閉上眼道:“不僅是他,哪怕是謝疏霖,我也不在乎。”
她之前還不知道,連氏對這位庶長子,究竟是何态度,只是從謝如意他們的反應,可以看出,自己還是不要去輕易招惹這個謝疏安為妙。
這樣的讀書人,講起大道理來,她還真有些不虞。
沒想到,自己還沒作何反應,這個未曾謀面的長兄,就先給她唱了一出下馬威。
謝如意聽着,先是一怔,随即覺得,謝蘭庭無非是怒極後口不擇言,在不在意,現在說了算什麽,背地裏難受的指不定是誰呢。
若是不在乎,何必故作冷漠。
她看着佯裝小寐的謝蘭庭,輕蔑的勾了勾唇。
蘭庭卻想着今日去女學,如何與那位監察禦史家的小姐搭讪,還是要拜托劉小姐幫忙引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