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回首
四錦裏,薛珩很快就拿到了蘭庭的回信。
“聽說薛蘭庭來信了,是不是來訴苦的,給我看看。”錦衣少年郎突兀闖進來,笑嘻嘻地說着話,就要去抽出薛珩手中的信紙,眼眸清亮。
誰料,薛珩反手壓住了信紙,若無其事地撩了他一眼,眉眼間無半點笑痕:“三公子說笑了。”
“欸,”秦懷齡讪讪地收回了手,轉身落座後,信口道:“薛蘭庭掩護我進京,返回途中受了傷,薛參将定是因此惱了我。”
秦懷齡是定王的嫡出三子,性情行事素來有些不羁。
當初他自作主張要潛入盛京,蘭庭阻攔不得,只好扮做遷居之人,與秦懷齡作為兄妹掩護他入京,以圖避開定王府附近的探子。
“三公子多慮,卑職不敢遷怒。”薛珩看也沒看他,只顧低頭将信迅速看了一遍。
秦懷齡無言以對,他只是看薛蘭庭身懷武藝,而且一路入京還算是平安,便沒想到過,她回去途中還能遇險。
當日下了大雨後,他就心覺不好,等他的人到的時候,已經什麽痕跡都沒有了,便以為薛蘭庭已經平安回歸鏡州了。
後來妹妹巴陵郡主火急火燎地來信,他才知道,原來薛蘭庭失蹤了。
等薛珩入京後,他明顯知道薛蘭庭的去向,卻一絲口風都不肯透露。
秦懷齡便想,莫非是自己惹惱了薛珩,自此再不信任他了,索性将薛蘭庭藏了起來。
他輕咳一聲,讓侍從提進來兩壇酒,說:“這兩壇秋露白和鵝黃酒,算是我的賠罪,不該讓薛蘭庭涉險。”
薛珩這才擡起頭,雙眸正視他,清淡道:“三公子有心了。”
秦懷齡也沒別的辦法了,不道歉,薛珩這裏是真過不去。
薛珩此人,性情強勢,據父王所言,他十六歲的時候,帶着薛蘭庭,颠沛流離到了靈渠府,恰逢當地正在招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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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安置好蘭庭後,就去投了軍,就投在當朝鎮軍大将軍陸崖的賬下。
彼時,他尚且是個只有三腳貓的功夫的毛頭小子,入兵營也不過是為了每月的軍饷,能夠養活自己和蘭庭。
仗着生性聰慧,在其間漸漸周旋立足,後被陸崖加以青眼,收為了弟子,頗為倚重。
可以說,薛珩的一身武功以及橫刀刀法,大多承蒙陸崖所授,而杜維生則是他的同門師兄。
四年後,差點死掉的薛珩,輾轉來到了定王府門下,陸崖現在是廢太子一派的人,杜維生自然是追随師門的。
在他看來,薛珩入了定王麾下,自然是背叛了師門的。
現在,定王讓薛珩指點膝下兒子練功習武,故此,薛珩算是他的半個老師。
他從前是看不上薛珩的,說話時口音溫柔清朗,像是個文绉绉的白面書生,結果第一次見面,就把自己打趴下了。
那是他有生以來,被打的最慘的一次。
罷了,不提這些。
秦懷齡還沒忘記此行的目的,單刀直入,開始說起今日的正事:“從杜維生身上找出的名單裏,監察禦史範岳的确是與陸崖有所往來,卻又與咱們的人聯姻,這家夥到底想做什麽?”
這便一本正經起來了。
薛珩沉吟片刻,緩聲道:“卑職已經讓蘭庭去查驗範家女重疾的真僞了。”
至于蘭庭的身份,容他不能多言了。
“哦?”秦懷齡一點就透,挑眉道:“你是不相信這份名單的真假。”
薛珩點了點頭:“若病是真的,則與範岳就有待商榷,若是裝病,這份名單上的人,就是我們的突破口。”
倘若是範岳有心拖延婚事,當真是觀望,證明這份名單就是真的。
趁着杜維生的死訊,還沒有傳到陸崖耳中,這就是他們必須要抓緊的時機。
等踏出了薛珩的院門,侍從才心有不平地,對秦懷齡低聲道:“這薛參将未免有些自視甚高,公子何必對他如此禮遇……”
“你懂什麽,”秦懷齡目光綿長,他吐出一口氣,涼涼道:“同門師兄,他卻說殺就殺,父王器重他,連薛蘭庭都安置在四妹身邊照拂,他卻說不信就不信,偏生父王還是最與他推心置腹。”
他閉了閉眼睛,想起曾聽父王身邊的親信說,他們頭次見到薛珩二人時,他們就滿身是血,薛珩已經奄奄一息。
薛蘭庭才十幾歲而已,不知道是如何鼓起勇氣,将薛珩從屍山血海裏翻出來的。
不過話說,他也從沒見過,誰會教女孩子習武的,薛珩是頭一個。
他們這些人,也是挺奇怪的。
從小到大錦衣玉食的王府公子,并不懂得生存的艱辛,所以,他覺得不可理喻的事情太多。
————
薛珩十六歲時,正是灰頭土臉、食不果腹。
半路上,撿到了被人販子丢棄的蘭庭,那時候蘭庭高燒不退,僅僅五歲而已。
彼時,薛珩尚且是個心軟的少年郎,自此将蘭庭收養在了身邊。
很長一段時間裏,對于蘭庭來說,五歲之前的記憶,是一片空白。
她說,自己的一切,是從見到薛珩伊始。
侯府諸人以為,蘭庭在此前,就只是個山溝出來的粗俗村女,實則比這慘烈的多。
他們在享受錦衣玉食時,她還是一個能在流竄市井間的野丫頭。
蘭庭和薛珩相依為命,苦苦求生,薛珩受了傷,沒有好藥,一路上靠着蘭庭用各種辦法,換來一些草藥和吃食。
最嚴重的一次,薛珩半條腿都不能動彈,整個人渾渾噩噩,蘭庭摟着薛珩坐在牛車上,讓他靠在自己的身上。
身下墊着草墊子,血從棉紗裏一層一層的滲出來,蘭庭半抱着他,倦怠極了也不敢睡,生怕醒來後,發現懷裏的人已經變得冰涼。
後來進入定王府,他發覺自己是不會教養女孩的,只好讓她跟着王府的郡主,總能是個周全的。
他怕自己死了,就教授蘭庭武藝,即使日後,他真的不能護着她了,蘭庭也可借此留在郡主身邊,做一個有利用價值的人。
薛珩原本是用橫刀的,但為了她,他就特地去學了峨眉刺,再回來教授薛蘭庭。
蘭庭沒有任何不願,她原就是吃得了苦的女孩子。
但是迄今為止,蘭庭沒有真正傷過人命,她到底是個女兒家,跟着天真爛漫的巴陵郡主生活了許久,難免心慈手軟。
更何談,現在……又有了家人,不再需要面對凄風苦雨,更不需要過往的一切了。
幸好,幸好她沒有染上這些腥風血雨。
薛珩願意作為蘭庭的依靠,他曉得,這對蘭庭來說彌足珍貴,過往的經歷,決定了她不會是一個溫柔細膩的女兒家。
有一日,有人告訴你,這些痛苦你本不必承受,有人取代了你的身份,享受着你的一切,原因不過是他們的疏忽所致。
蘭庭在十餘年裏,承受着她不應該承受的痛苦,皆說人逢驚變,就會控制不了自己的心緒,性情大變,也是稀松平常。
于是,在福安街,他還是沒忍住,現身見了她一面。
當時她隐約有點生氣,薛珩心裏很好笑。
事實上,他自己也不明白,哪裏可笑了。
可能是見到她過得很好,可以有聘貍奴的閑情逸致,也可能是,她還會對他表露出氣惱薄怒罷。
她想要有家人,就坦然的接受着一切,沒有任何的猶豫不決,這極好。
薛珩掩下了眼中銳色,冷白的面皮上沒有任何波瀾,只是将銀杏紋的信紙,仔細地夾在了書頁裏,蘭庭寫的不是尋常女子練的簪花小楷,而是小篆。
因他起初練的篆書,蘭庭……臨摹的正是他的字。
定王對蘭庭的照顧,也是源于此,他說:“若非是心腹之人,怎可使人臨摹自己的字跡。”
的确,從蘭庭識物、識字、識人,舉凡她對這世間的一切認知,都是由薛珩來構成的。
他們曾是這世上,彼此唯一可以信賴的存在。
———
到了女學,蘭庭與謝如意一前一後進入課室,誰也不理誰。
若不是她們一同來的,沒人會以為她們是姊妹,長得不像,行為舉止也不像,待人接物更是不同。
謝如意是她們見慣了的那種,自持身份,對誰都疏離的。
蘭庭就有點微妙了,大家對她的想象與見面後,完全是不一樣的,但細細看過之後,又覺得本該如此。
蘭庭先是與劉雯月寒暄了一番,因為謝明茵囑托過,讓她好生照拂自己的長姐,劉雯月自覺身負重任,對蘭庭無有不應的。
蘭庭佯裝不着意的,将話題從天寒地凍,引到了監察禦史家的小姐身上,劉雯月難得見她對誰感興趣,便自發為她引薦了範二小姐。
範二小姐想必是得了家人的叮囑,對其姐的事情守口如瓶,說來說去,也只是那一套詞。
謝如意雖說自己不搭理蘭庭,但也時不時地撇她一眼,見她居然在外如此堕侯府的面子,趁着下課過來,傲慢地說:“你不會連監察禦史的小姐都想讨好吧,可別丢人現眼了。”
公侯府邸的小姐,天生就心比天高的,蘭庭不做解釋,淡淡一笑,對她們這些不成文的規矩置之不理。
謝如意嫌她丢臉,晌午吃飯,特地讓丫鬟挪開,離她八丈遠。
倒是範二小姐不知內情,只是見這姐妹不睦,之前又聽人議論過蘭庭的過往,對她生出一點同情來,晌午過後,主動過來安慰了蘭庭幾句,想要開解開解她。
兩人越聊越投機,蘭庭吩咐碧釉,将自己帶的芙蓉糕請範二小姐吃,小姑娘吃着吃着,不經意間說了一句:“我那姐姐素日裏,也常常要與我争的。
可是你瞧今日,我下了女學回去,還是要帶得月樓的蜜炙羊肉給她,你若是有空閑,定要去嘗一嘗的。”
緣是如此,蘭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沒有繞着這個話題太久,含笑眨了眨眼,用別的話一帶而過。
蘭庭覺得,自己真的要多謝自己的好妹妹了,原是人家不肯與她要好的,現在都能直接交心了。
這般想着,不由得回首,朝謝如意遙遙一笑,以示謝意。
謝如意遠遠地看着,蘭庭與範二小姐談笑風生,這一下被她笑得莫名其妙,只覺得她是在炫耀什麽。
她只當謝蘭庭是沒見識,什麽樣的人都要去交好,根本不明白,在盛京的貴女之中結交密友,在精不在多。
呵,真是淺薄無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