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揍他
某日, 謝桓回到宛華堂,恰逢謝蘭庭等人來請安,連氏正說着,決定讓謝疏安明日護送她們去浮金樓。
起因還是夏媽媽早上突然告訴謝蘭庭, 說夫人的生辰快到了。
蘭庭有些驚訝, 夏媽媽說:“按照府裏的慣例, 小姐總要給夫人準備一份體面的賀儀。”
她記得,巴陵郡主會給定王妃做衣裳以示孝心, 大凡女兒應差不多都是如此, 但是眼下,不說是時間來不來得及,她也沒有那份精致的女紅活計。
而後又問了夏媽媽,謝如意她們往年都會送些什麽?
夏媽媽說:“二小姐送的是親手繡的屏風, 三小姐是一副雲肩, 大少爺和二少爺多是外面尋得的寶貝。”
她轉念一想, 自己還是不要自曝其短了,是以就來與連氏說,要出去看看賣首飾的地方。
恰逢其他人也在這裏, 因着謝如意的央求, 連氏覺得, 是三姐妹獨處的好機會,又問了謝疏安正好有空,這才答應了下來。
蘭庭本來是打算自己去的,現在變成了一大隊人,她也是有點無奈。
才說完,謝桓就回來了,滿臉的喜形于色, 頗為難得,連氏問他:“侯爺這麽高興,是有什麽喜事嗎?”
“是慕家洗三宴下了帖子,”謝桓放下了手中的東西,對連氏笑道:“穆懷兄失了一女,卻喜得貴子,也是大幸了,需得恭賀的好事,你為我備置一份賀禮,待明日與他賀弄璋之喜。”
連氏聞言手指交疊,笑了笑應道:“好,這的确是喜事,妾身會讓人準備好。”謝蘭庭卻清楚的看見,她的嘴角僵了僵。
事實上,不止是連氏,房間裏聽見這話的母女四人,內心都不約而同的靜默了。
謝疏安兄弟倆聽到後,沒有半點異色,他們根本不覺得,這話有什麽不對勁,甚至謝疏霖還笑哈哈道:“穆家伯父今年是交了好運嗎?”
謝明茵小聲嘀咕道:“畢竟是死了女兒的吧,有那麽可喜可賀嗎?”
謝疏安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冷淡道:“小小一女兒,怎堪比香火延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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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退之後,謝明茵一直很消沉,心情不太好,聲音也悶悶的:“長姐,我先走了。”
蘭庭颔首:“嗯,慢走。”
雖說應了聲,謝明茵卻比平日走得更快,仿佛飛也似地,想要逃離這個令她畏懼的地方。
回去的路上,蘭庭站在廊橋上駐足,貪看了一會風景,碧釉瞧着她沉思的模樣,不由得問道:“小姐,今天看上去,都不大高興?”
“你覺得為什麽呢?”
碧釉吞吞吐吐地問道:“是為了侯爺說的洗三宴嗎?”
蘭庭輕輕攏住耳邊發絲,手臂壓在欄杆上,慢慢道:“是啊,那位穆大人是否高興,我不知道,但父親這樣的同僚,卻大多都覺得是大喜,在他們看來,死掉一個女兒,換來一個兒子,是穩賺不賠的好事。”
碧釉和紅霜也垂下眼皮,抿着唇不說話了。
今日這件事,或多或少,對謝家的幾個女孩子,有些刺激與震撼。
這是個重男輕女的世道,她們都知曉的很清楚,但這樣冷酷無情的對比,依舊令人膽寒。
碧釉吶吶道:“奴婢不知道該怎麽說啊,奴婢就是為了幾袋糧食,被家裏賣掉的,進府裏三年,運氣好來伺候大小姐了。”
紅霜跟着點了點頭,說:“奴婢也是,家裏為了給哥哥說親攢聘禮,就被賣掉了。”
好像生而為女,就是一種罪。
“可見,這女子将自己放得再低再卑微,也是不夠的,你退一步,他們就要你退兩步,你福了身,他們就要你雙膝跪,甚至你認了命,他們還恨不得你未出生。”蘭庭忖度地說,不由得搖了搖頭。
今日那穆大人之女,分明死掉是一件傷懷的事情,可大家紛紛只覺得,死掉了一個賠錢貨,好高興,好高興。
碧釉掰着手指頭道:“可是小姐,世道就是如此,咱們這些女孩家除了認命,別無他法。
不過,幸好咱們是侯府裏頭,怎麽也要比外面居無定所的人強啊,您日後有侯爺和公子這樣父兄撐腰。”
謝蘭庭吐出一口氣,還是沉着眉:“我是想說,就是因為身為女子,才萬萬不可自輕自賤,因這世人根本不會憐憫你。”
“唔,是這麽說的,不過,太剛烈了也不好,懂得變通才是人啊。”碧釉很早就覺得,大小姐性子裏還是挺強硬的,一般這樣的人,就比較容易不屑于變通折中。
蘭庭搖頭,笑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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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棠居,青墨看着小姐的背影,輕嘆了口氣:“小姐,喝口茶吧,您看書都看了半晌了。”
謝如意随手掩卷,閉了閉眼睛說:“我又哪裏喝得下呢,謝蘭庭一日在側,我就一日不得安寧,思來想去,還是不能放過她。”
青墨遲疑道:“小姐,這不大好吧?”
謝如意搖頭道:“你不懂,在這個家,就該這樣。”
這個家裏,能給女兒的東西是有限的,她從很小的時候就意識到,所以,謝家的這些姐妹裏,她也不願意與誰交好。
哪怕是曾經以為的親妹妹謝明茵。
“況且,怎麽不好,我又不會做的太過分,只是讓爹娘別那麽喜歡她,還不行嗎?”
青墨垂首靜靜地聽着,謝如意的丫鬟青墨等人,都是家生子,幾代人都是侯府的人,從小就在小姐身邊長大,她太了解自家小姐的心思了。
謝如意繼續道:“你又不是沒聽見,今天這事給了我極大的警醒,先前只覺得,放任她在家裏邀寵也無妨,現在想來,是我懈怠了。”
飲了一口茶後,她意識到,自己還是太心軟了,不可取。
今日可見,父親和母親對女兒的憐愛太少,她要把所有的搶到自己的身上才能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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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金樓的夥計都挺熱情。
“大小姐想要挑什麽?”
夥計是時常接待這些京都的夫人小姐的,看着蘭庭一行人一眼就知道,這次來了個大主顧。
紅霜問道:“夫人的生辰快到了,大小姐是給夫人準備的嗎?”
“嗯,不過有些選不好。”蘭庭逐個細致地看過去,手指在上面搖擺不定,她其實不太了解,像母親這樣年紀的女子會喜歡什麽。
她還真沒有和長輩相處的經驗,也不知曉喜好如何,細細回憶一番,母親似乎并不缺少首飾頭面。
謝如意若有若無地瞟了過來,發現謝蘭庭挑選的,都是母親那個年紀喜歡的,忍不住嘲諷道:“你以為憑借這些,就能讨得母親的歡心嗎,勸你快省省吧,認識貨色嗎,買了贗品就遭了。”
蘭庭并不看她,反唇相譏道:“贗品呢,乍看的确很相似,可是再像,還不是贗品嗎。”
“你這指桑罵槐說誰呢?”
蘭庭正待開口,謝疏安走來打斷了她:“謝蘭庭。”
“長兄?”
“你跟我出來。”
蘭庭猜測,他是聽到了向媽媽的話,忍了不少日子了,定力還可以。
她放下手裏的東西,跟着謝疏安出了側門,只有一條空蕩蕩的巷子。
“此地無人,我們談談。”
蘭庭身量不算矮,又站在側門的臺階上,在謝疏安面前,也無需太仰首。
“你讓向媽媽說的話,我可以不計較,”謝疏安面對她,遠沒有謝疏霖那麽大的情緒起伏,平淡道:“但是,我要告訴你,每個人都要接受自己的命運,怨天尤人是沒有用的。”
“大哥的意思,就是我自己命該此劫嗎?”蘭庭笑眯眯的,仰首看向謝疏安,眼中別有意味,這個少年老成的大哥,可比謝疏霖要有意思的多。
謝疏安依舊不冷不熱的,一副義正言辭道:“即使你吃了很多年的苦,覺得委屈,也不該把家裏攪得雞犬不寧。”
“所以,你不是覺得,你哪個妹妹可憐或者無辜,只是覺得,她們攪了你的清淨而已。”
蘭庭原沒指望,一句話讓謝疏安無話可說。
吵贏了也沒有意義,她讓向媽媽帶那句話的目的,只是想讓謝疏安閉嘴。
從謝疏安的眼神中,她只看出了冥頑不靈四個字,這是在說她了。
“女子本應柔順,卑躬屈膝,而不是你這般小肚雞腸,斤斤計較。”
蘭庭微微擡起頭,慢條斯理道:“長兄可莫要再饒舌了,一面唾棄女子多口舌,一面自己非議旁人,我竟不知,大哥哥是這般寬以待己,嚴于律他的……人啊!”
她回來之前,覺得一切都是輕而易舉的,并且自以為洞若觀火。
現在才發現,有點自以為是了。
到底是有煩惱。
“我已告誡過你,你還執迷不悟,日後被揭開面具,父親也饒不了你。”謝疏安總是說一些沒有希望的話啊!
碧釉看她轉眸,幽幽地看向已經走開的謝疏安。
她心頭有些無端的慌亂:“小姐,您怎麽了?”
“我有點生氣。”蘭庭淡淡地說。
碧釉二丈摸不着頭腦:“啊?”
“所以,我想打人。”蘭庭涼涼地說,抽出一條杭州白绉紗汗巾,慢慢地纏在手上,說完這話,就擡手掠掠鬓發,擡腳朝謝疏安走去。
謝疏安走出幾步,忽然聽背後靜靜,有些詭異,謝蘭庭怎麽一點聲音都沒有。
“謝疏安!”他尋聲轉身,沒想到一回頭,就被蓄勢待發的蘭庭,一拳打在了腹部。
“啊!”他疼得彎下腰去,踉跄一步。
說時遲那時快,謝疏安扶住牆還沒擡頭,緊接着,被蘭庭一把扯過右臂,向背後折過去。
屈起手肘,狠狠的朝他的後背砸了下去,他不由得連聲哀嚎道:“謝蘭庭,你住手、住手!”
蘭庭拎住他的衣襟,猛地一推,謝疏安就撞到了牆壁上,被她譏诮道:“君子六藝,你都學哪去了,廢物!”
謝疏安就是個文弱書生,基本上沒什麽人敢和他動手,此時發現,自己連一介小小女子的手都掙不開,丢臉至極。
他後背靠在牆上,額上出了冷汗,惱羞成怒地吼道:“謝蘭庭,你究竟是什麽人,意欲何為?”
蘭庭有些懶怠地沉着眉眼,俯身正視着他,整個人都變的晦暗陰冷,口中慢條斯理:“我是你妹妹啊。”
謝疏安氣的渾身發抖,像個篩子,半點風度無存:“那你怎敢打我,你怎麽敢?”
方才謝蘭庭打他,并沒有太多技巧,謝疏安以為,她是憑着一股蠻勁,想他堂堂國子監學生,自來風雅無邊。
此時被謝蘭庭按在這裏毆打,無力抵擋,簡直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蘭庭擡起手背,輕拍了拍他的臉皮,揚起下颌:“你說,我就是想要個家和爹娘,怎麽就這麽麻煩。我和謝如意如何,又關你什麽事,管好你自己再說吧。”
“女子應以順為正,應……”謝疏安被她說得面紅耳赤,于是開始掉書袋。
蘭庭眉眼生厭,呵然冷斥:“閉嘴!”
謝疏安怒不可遏:“父親若知,你這,你這粗暴蠻橫的行徑,定要将你驅出府內!”
他怎麽能做麽蠢啊,蘭庭噗嗤一笑,眨了眨眼,無辜地道:“我打你,你去說啊,誰會相信呢?”
這時,身後傳來了熟悉的驚叫聲:“啊,長、長姐?”
俯身的蘭庭緩緩回首,看見謝明茵正掩唇站在門口,瞠目結舌。
“明茵……”謝疏安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而後又猛然意識到,自己這狼狽的樣子被人看了去,立即閉上了嘴。
“啊啊啊,我什麽都沒聽見啊,也沒看見。”謝明茵慌忙地背過身,又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蘭庭瞧着笑了笑,覺得她有點掩耳盜鈴的意思,傻乎乎的。
其實,謝明茵心口也憋着一口氣。
她知道,他們身為男兒,在長輩眼中,是萬分重于她們這些女孩的,可是,這些話從他們口中那樣理所當然的說出來,怎麽聽怎麽令人厭惡。
出了這口惡氣後,蘭庭簡直是神清氣爽。
她精神抖擻地,牽着有點魂不守舍的謝明茵,在浮金樓裏挑了點首飾,笑盈盈的像是一池溫柔的春水。
謝明茵有點迷茫,今天簡直太不可思議了,長姐居然把長兄給揍了一頓。
她是瞎了,還是在做夢。
偏頭看見長姐從容不迫的姿态,好像只是出去看了看太陽。
沒多久,謝疏安也佯裝若無其事的走進來,身上的褶皺都打理齊整了,臉色繃的鐵青,陰沉的要滴出水來,身上還泛着疼意,手臂更是動彈不得。
不知道為何,這謝蘭庭出奇的刁鑽,并沒有打他的臉,身上也沒有留下傷痕,只是身上疼得要命,偏生回去的路上還要騎馬。
謝如意心細如發,察覺到他形容不好,關切地問他怎麽回事。
謝疏安怎麽可能當謝如意的面,說自己被謝蘭庭打了。
他身上疼,心裏也憋屈,看也不看蘭庭一眼,只忍痛咬牙催促道:“我無事,挑完了嗎,挑完了就趕緊回去。”
長兄從來沒有這樣對待過她,謝如意眼皮一顫,立即低下頭去,滿腹委屈的揉緊了手裏的帕子,是不是,謝蘭庭和他說了什麽不該說的。
一時之間,謝如意心神不定,上車後用狐疑的目光,探究地看着謝蘭庭,輕聲試探地問道:“你方才與大哥哥說了什麽?”
“嗯?”蘭庭掀起眼皮,看向她:“你什麽意思?”
謝明茵咳了一聲。
謝如意這才想起來,謝明茵也在,兀自讨了個沒趣,讪讪地別過頭去:“我就是随便問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