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封山

星河滿天, 青燈之下,薛珩看着手裏的金爵釵。

今日,看見此物出現在別的男人手裏,聽那男子吹噓, 此物是傾慕他的女子所贈之時, 他也知道蘭庭不是會輕易弄丢東西的。

一股無名怒火, 差點侵占了他的頭腦和理智,甚至一度也相信了荒唐的謊言。

惱她私相授受?他大抵只是恨, 這人不是自己。

又是怒, 他觊觎已久的人,怎麽能輕易被旁人半路截走。

定要将對方殺個落花流水。

門外響起了敲門聲,薛珩驚覺:“誰?”

“是我,火澤。”是蘭庭的聲音。

“進來。”薛珩反手收起了金爵簪。

看蘭庭進來後, 神情平靜的詭異, 他訝然道:“已經簧夜, 你這般過來不妥。”

蘭庭自顧自地坐了下來,淡淡的說:“沒什麽不妥的,這個, 給你。”說着, 從袖中拿出了謝桓的虎符與令牌, 放在了桌上,往他面前一推。

薛珩不動聲色地微笑了一下,手腕壓在桌案邊,垂下了眼睑:“你做的很好,蘭庭。”

蘭庭攥緊了手,自嘲地一笑,語聲微微澀然:“我沒想到, 我為他們着想,背地裏他們卻想要我的命。”

薛珩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你不也欺騙了他們嗎?”

被他故意噎了一下,蘭庭無奈地笑道:“可這不是他們要我命的理由,所以,你如願以償了。”

薛珩想,誰說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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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屑與她争,但也不能任由她欺辱。”蘭庭眼簾低垂下來,遮住了眸光,顯出一種陰沉冷色來。

“發生這種事誰也不想,謝侯夫婦沒有錯的,你遷怒他們不好。”薛珩佯裝和稀泥道。

蘭庭咬了咬唇,一氣道:“我憑什麽不遷怒,憑什麽不怨天尤人,僅僅因為我是薛蘭庭嗎,我的喜怒哀樂,我的心思卑劣與否,是我的自由。”

她憑什麽不能怨恨,謝家不知情,所以,她就要對他們找回她,而感恩戴德嗎,這些人,還不值得她豁出一條命去。

薛珩平淡地說:“你換一種方式,也許會好很多。”至少不能這樣的明争暗鬥,女兒家之間的是非口角算什麽。

蘭庭一個冷笑:“我當然知道,只要我逆來順受,他們會比現在喜歡我,可是為什麽?我想不明白,我不欠他們的,為什麽要賠笑臉,像條狗一樣的讨好他們。”

她是真不懂,因為從來沒有“家”長大,這是正常的家嗎。

薛珩支頤微笑:“怎麽會有這麽糟糕,到底是骨肉至親。”

他知道,蘭庭現在厭極了此話。

果不其然,蘭庭輕嗤道:“所謂骨肉血親,也不值得原諒。”

“你怨恨他們不趕走她?”薛珩手指撩過香爐上的煙霧,問道。

“不,恰恰相反,我是因此才對他們心生好感。”

“嗯?”薛珩揚眉。

蘭庭解釋道:“倘若,他們能僅僅因為血脈,為了讓我高興,就将養了十多年的謝如意棄如敝履,反倒讓人齒冷。”

所以,蘭庭決定,作為女兒留下來,她不需要他們刻意的補償,只要能夠作為孩子,被好好的對待就好。

薛珩饒有興致的聽着,到了後來,他漸漸發覺,蘭庭可能并不想說這些。

她不是愛抱怨的性子,現在一邊漫無邊際地說話,一邊注意着他的反應。

他知道,她只是在找話說,她不安了,害怕了。

至于怕什麽,大概是怕他死吧。

等蘭庭的話告一段落,他才開口:“你必須留在謝家,塵埃落定之前,我帶你不走。”薛珩向來很務實。

蘭庭明白其中利害,她斂眉輕聲道:“我知道。”而且,她也想查清楚,當年她們被抱錯一事的真相,誰讓她天生就是個追根究底的性子。

薛珩注視着如同纖弱青芽的少女,如常交代道:“我明日下山去,孫桑海等人留給你,三日之內,寺裏的其他人,別讓他們離開。”

蘭庭慨然應下:“好。”她想到了,定王是故意将這些官員邀上紅湖寺的,為的就是将他們困在此處。

“若是事敗,這批人如何處置,想來你自知曉。”薛珩語氣很淡然,像是很久之前,他每一次出門前,只是離開一段時日。

薛珩送她出來,彼此泯然一笑,別回頭,這條路走出去,就別後悔。

長夜裏,禪房中,一燈瑩然,映亮了薛珩的眉梢鬓角,他握緊了手裏的金爵釵。

翌日清晨,謝蘭庭負手站在臺階上,看着薛珩一行人離開。

她忽然有些後悔,何必與火澤說這些亂七八糟,她應該叮囑些像樣一點,家人一樣的話,她只是不敢說,怕說出口,便是永別。

——————

這一日,對于很多人來說,看起來很平靜。

謝桓正在與連氏籌謀家事,管事跌跌撞撞的跑過來:“大事不好了,侯爺。”

還沒等謝桓發威,罵上一句不成體統,就聽見管事急慌慌地說:“外面亂了,前太子入京了,定王也到了京畿。”

“什麽!”謝桓霍然起身,急吼吼道:“下山,回家!”

碧釉聽到消息,也開始收拾衣裳:“小姐,咱們快些收拾。”

“不急,”蘭庭反而悠閑地坐在床邊,指尖拈着一朵結香花,斂眸道:“回不去的。”

果然不多時,謝桓灰心喪氣的對謝家衆人說,已經走不了了。

聽到這個消息後,所有人都如喪考妣,唯有碧釉結結巴巴道:“小姐,您真是神了。”

紅霜噓聲道:“碧釉,別胡說。”

“噢噢。”碧釉摸了摸鼻子。

蘭庭打發開了兩個丫鬟,換了行裝準備與孫桑海等人下山去,而她的父親謝恒,則只能在寮房裏大發雷霆,無能發怒,大罵也不知今年是犯了哪路太歲,連過來問安的謝疏霖,也沒逃過一頓臭罵。

大概,唯一有點安慰的就是,諸多朝中重臣貴人的家眷或者本人,也被困束在此。

可惜,打死謝桓也想不到,現在困住他們的人,就是這個昨夜來送甜湯的女兒。

謝疏霖少年意氣,被罵了之後賭氣,想要騎馬下去為父親探探路,不過,顯然天公不作美,他騎着馬,還沒跑出半截山路,正趕上了守株待兔的蘭庭。

聽到一聲呼喊,謝疏霖這還沒轉頭,腦後就遭到一陣重擊,眩暈襲來,垂頭從馬背上就滾了下來。

他掉下去的時候,忽然想到了那個雨天,和流匪打鬥的經歷。

是謝蘭庭吧,他知道,是謝蘭庭救了他。

但他不敢承認,自己最讨厭的人,自己還欠了她的。

“誰讓你倒黴呢,”蘭庭蹲下來,看着暈過去的謝疏霖,擡起手道:“來人,拖走。”

“小姐,既然是您的嫡兄,饒他一命也無妨。”孫桑海尚不知謝家的腌臜事,方才見蘭庭低語,以為她是在于心不忍了。

蘭庭“嗯”了一聲,繃着臉頰,打算回去讓謝家人來尋他。

她想的是,為了謝疏霖這種人,沾染人命還不值得。

“等等。”蘭庭兩三步折身返回,看着雙眼緊閉的謝疏霖,眉眼冷然:“都忘了,這家夥還欠我一次恩呢。”

言罷,右手旋指攥緊了刀柄,反手一轉,烏金刀鞘重重地砸了下去。

她走出兩步之後,瞥見一旁草叢裏的黑影,打眼一瞧,竟然是死去的邱德。

啧,這家夥也是倒黴。

罷了,一會大可沾謝二少爺的光被撿回去。

————

謝疏霖被發現的時候,整個人正躺在草叢裏,疑似從馬背上摔下來,昏迷不醒,不遠處還另有一具屍體。

看着被擡回來的謝疏霖,謝老夫人直接暈厥了過去,給謝家人添了不少亂,連氏更是差點哭到斷氣,扯着謝桓的衣襟說:“我唯一的兒子啊,他有什麽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

謝疏安在旁邊面色悻悻,臉色黯然地藉口退出去了。

至于一道被找到的邱德,自然是沒有人在意了,被寺裏的僧人給另找地方,擱置一旁。

寺裏的僧人為謝疏霖看過後,發現他性命無憂,不過左腿骨折了,而且是被人蓄意打斷的,下手絕沒有留情。

連氏一聽,就差當衆扥着謝桓衣領問他,究竟得罪了什麽心狠手辣的仇家。

柳家人也過來慰問,都是一臉喪氣,他們本來想着早早離開的,沒想到,自家的馬車居然壞掉了,這下也徹底走不掉了。

尚栩也來探望未來的妻兄,正遇見了佯裝匆匆而來的蘭庭,連氏在裏面哭着喊着心疼兒子,尚栩聽得進退不得,見了蘭庭,兩廂見禮,在門外等候。

為了緩解尴尬,尚栩提起自己的祖父走得趕巧,正是山路被封的前一日走的,蘭庭含笑,心道可不巧嗎,還是被定王一道帶走的。

謝如意早瞧見尚栩來了,但這次她只是遠遠地瞧着,她心裏突然不太舒服,這一幕莫名的刺眼。

對尚栩也生怨怼,不過一時的功夫,這兩人竟是相談甚歡的架勢,又安撫自己,他是這樣的輕浮之人,豈不是正好。

謝如意緊盯着蘭庭,有沒有謝家的血脈,又算得了什麽,時至今日,血脈已經太淺薄,她有足夠強大的籌碼作為基礎,而謝蘭庭什麽都沒有。

活該謝蘭庭相信血濃于水的鬼話,若真是這樣,父母早就接納她了,祖母還不是為了自己高興,排斥謝蘭庭嗎?

沒關系,她穩操勝券,至于謝蘭庭,不過是一塊墊腳石。

謝如意想通了這一節,才舒下心來,只要謝蘭庭代她嫁給尚栩,往日她過分的行徑,自己都可以不計較。

人要做一件違背良心的事情,其實無需付出太多,只要說服自己就好。

她順手還攔了青墨:“別過去。”

“小姐,那可是尚公子。”青墨驚訝道,她知道對自家小姐來說,這門親事,何其重要。

“無妨,反正這本就不是我的。”謝如意故作大度道,她當然不能說,尚家怕是不久之後,就要大禍臨頭了。

她一點都不想去陪葬,她也不想這樣,可謝蘭庭自己送上門,她真的也不想的啊!

謝如意深深的意識到,對別人的不忍,就是對自己的狠心,可人怎麽可能會把自己往死路上送呢。

“是。”青墨則心中感慨,自家小姐這麽善良,尚公子以前每次到府上來拜訪,都不忘給小姐帶了喜歡的東西。

尚小姐都說過,會羨慕未來的嫂子,小姐當時臉都被臊紅了。

轉眼之間,這未婚夫也要讓給別人了。

興許尚公子不願意呢,可惜了那般的人才門第。

等尚栩進去看謝疏霖之後,謝蘭庭轉頭就看見她了,臉上笑意頓消,挑了挑眉,竟然大步朝自己走了過來。

謝如意還未裝出無辜模樣,就被她一只手撈住手臂,将她往外倒拽着走,青墨追上來叫喊道:“大小姐,您幹什麽啊?”

“少廢話,”謝蘭庭一轉頭,居然将青墨斥了回去:“滾一邊去。”

青墨不敢再跟,只好跑回去找夫人求助,大小姐不知發什麽瘋了。

“你幹什麽,謝蘭庭,你有病吧,放開我啊!”謝如意徒勞的掙紮,又不敢大聲喊出來,主要謝蘭庭臉色陰森森的,她心裏怕得要命:“我告訴你,別想害我,你勾引尚栩我都看見了。”

謝蘭庭緊緊地攥住她的手腕,謝如意想要甩開,卻發現居然一點用都沒有。

“別再做徒勞無功的事情了,”蘭庭不理會她的掙紮,強迫她跟着自己向竹林裏走,直接把她往裏面一甩,冷笑道:“謝如意,你是什麽東西,還用得着我髒了手,來害你嗎?”

“那又怎樣,我恨死你了。”謝如意鼻尖泛紅,眼中滿滿的憎恨,幾乎溢出來,手指緊緊地扯着對方的衣袂,一雙眼睛惡狠狠地瞪着謝蘭庭。

四下無人,正是說話的好地方,蘭庭低頭盯着她,幾乎笑了出來,嘲諷道:“你以為我不讨厭你嗎?”

謝如意簡直恨死她了,自從謝蘭庭來了侯府,往日的平靜安逸,全部一去不複返,家人看待她的目光,也都不一樣了。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讓我回來,是打得什麽鬼主意。”

“你都聽見了?”謝如意怔了下,面色迅速變白,但不能再謝蘭庭面前落了下風。

她驟然昂起頭,咬牙嘲諷:“要不是你是孤女,誰會接你回來,你就是個喪門星,活該養你的人都死了。”

“閉嘴!”蘭庭面色陡然鐵青,反手扇了她一耳光,怒不可遏:“現在讓你去死好不好!”

“啊,謝蘭庭你敢打我!”謝如意登時耳邊嗡鳴,被扇得一下就撲倒在了竹竿上,眼前直冒金星,白皙的臉皮迅速紅腫了起來,一口血差點出來。

她扶着竹子,悲戚地吼道:“惹惱了父親,你一樣沒好下場。”

“你難道不清楚,一旦我戳穿你的身世,你會是個什麽下場。”蘭庭出了一口氣,看着她攥了攥手指,好整以暇道。

竹林裏太陰了,謝如意的角度看她,活像是青面獠牙索命的厲鬼。

“我也不想占了姐姐你的位置,若是可以,我也不願意這樣的,你想怎麽打我都行。”謝如意擡頭望她一時,突然雙手掩面,嗚嗚咽咽地哭起來,抹着眼淚哭訴道:“只是你暗中含怨,母親會傷心的。”

“一個想要我去送死的母親,你以為,我該乎她嗎,”蘭庭噫嘆一聲,在謝如意疑惑的目光中,她忽而負手轉身,微笑道:“是吧,母親?”

連氏帶着青墨站在後面,睜着眼睛,還沒質問蘭庭動手這回事,自己就先慌了起來:“蘭、蘭庭,為娘不是這個意思。”

謝如意氣息不定,謝蘭庭知道母親在背後?她知道,還那麽有恃無恐。

連氏一步步地走過來:“蘭庭,你打娘吧,都是娘的不該,如意是無辜的啊,別遷怒她。”

“我知道,我不會遷怒謝如意的,因為她不是一切不幸的根源,但是,”謝蘭庭話鋒一轉,對謝如意凜然道:

“我好或我壞,都不是你理所應當,享受我出生帶來一切的理由。我好,是我品性端良,與你無關,不是我原諒你的理由;我壞,你虧欠我這一點,也永遠毋庸置疑。”

連氏和謝如意被一通搶白,都愣住了,謝如意被她繞來繞去的一堆話給弄迷糊了,腦袋裏亂成了漿糊,往日她們在侯府裏,哪曾被人這樣對待。

連氏難過地揪着自己的衣襟,淚水橫流:“蘭庭,蘭庭,娘也疼你啊,娘也心疼你的,要不然,上次也不會攔着你父親了。”

蘭庭見不得女人在面前哭的,她緩緩俯下腰身,注視着連氏:“母親,即使你心疼我,也會送我去死,對不對?”

連氏正難受得近乎喘不過氣來,雙眼洇着淚,慌忙擺手:“不對不對,不一定會有事的,你才是母親的親生骨血啊……”

“母親……”謝如意當下淚流滿面,悲憤不已。

蘭庭喟嘆一聲,連氏也太搖擺不定了,兩邊不是人。

也許是因為,她始終是個懷她十月的母親吧。

謝桓和謝疏霖是男人,在他們看來,送女兒和妹妹去死,并無不妥。

反正,不是他們生的,沒經過那層痛苦,踏過鬼門關。

蘭庭看向自己的手,又看向哭得鼻尖泛紅的連氏。

自己昨日将她丈夫的仕途推出去,晌午親手打斷了她兒子的腿,現在又賞了謝如意一耳光。

連氏卻哭着叫着,心疼起她來。

蘭庭若有所悟。

可見,講道理對方是不會聽的,得先把對方打趴下,再講道理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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