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都督

五黃六月, 焦金流石。

浮曲閣,蘭堂绮席,臺上戲正好,唱的是一出《天女散花》。

丫鬟上樓通禀, 不多時出來道:“侯爺吩咐諸位公子小姐等候。”

謝桓當然也想讓兒女盡快出出風頭, 可薛珩出去了沒有回來。

他們只好在浮曲閣暫時等待, 謝疏安也在這裏,相互打了個招呼, 分別落座後, 丫鬟上前奉茶。

“這出戲點的不好。”謝疏安靠在椅子上,淡淡的說,覺得不大适合未出閣的女兒看。

謝疏霖目光別有深意地,掃了謝蘭庭一眼, 不陰不陽道:“怎麽不好, 古有三姓家奴, 今有二姓之女。”

這是在借比方,諷刺謝蘭庭趨炎附勢。

蘭庭還沒說什麽,謝疏安就先反手一扣茶蓋, 橫了二弟一眼, 沉聲制止:“疏霖, 說什麽呢?”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謝蘭庭不僅沒氣惱,反拊掌笑道:“二哥哥好學識,不過這二姓之人,終歸是知道自己姓什麽的,就怕是有些人呀, 根本看不清自己姓什麽。”

謝疏霖動了動唇角,一口氣悶在胸腔裏,臉氣得通紅,最後,別過頭冷冷道:“長了一張天生說歪理的嘴。”

“嗐,說什麽三姓家奴,人中呂布,馬中赤兔,如今不也青史留名了嗎。”謝蘭庭側了側身體,靠在左邊的扶手上,冷冷地斜睨着他:“二哥若是少耍兩句花腔,将這些功夫用在練功上,也不至于折了腿,這三姓家奴的人中呂布,你雖做不成,至少一個贗品,也不是不成的。”

謝疏霖年少氣盛,自尊心被她激了起來,腦子想都不想,就反唇相譏道:“你胡說什麽,我怎麽可能去做什麽贗品!”

謝如意被氣的手抖,二哥怎麽這麽蠢,三番五次地被牽着鼻子走。

謝蘭庭的後半句話,說的相當重。

謝疏安隐隐有種感覺,她生氣的不是說她,而是謝疏霖刺的那句三姓家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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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也只是猜測,再看謝蘭庭,已經恢複了溫柔清和的神情,對謝疏霖的怒目而視,置之不理。

蘭庭忽然轉過頭來,挑了挑眉,謝疏安愣了一下。

其實,還真挺……好看的。

謝家的孩子裏,謝蘭庭是最會挑地方長的。

謝桓從二樓下來,見到謝蘭庭也在,眉頭就沒舒展過,生怕她做出什麽讓人贻笑大方的舉動,又恐她口無遮掩,不會看場合說話。

不過,若是謝蘭庭太會看人下菜碟,謝桓心裏就更不痛快。

但是,謝如意生得……的确不如長女出挑。

謝桓心裏暗嘆可惜,不太想理會謝蘭庭,咳了一聲,等謝如意回過頭來,說:“如意,先讓你姐姐下去。”

謝如意心中微喜,翹起了唇角,應道:“是。”

她對謝蘭庭心情異常矛盾,一邊惦記着她安安分分的,能幫自己頂替了尚家的婚事,一面又希望将她貶低的一無是處。

————

浮曲閣上,正是濟濟一堂,高朋滿座。

他們的座上賓,也已經回來了,施施然地撩袍落座,含笑道:“勞煩諸位久等了。”

謝桓提出想讓自己的女兒,來拜見一下大都督,今天來做壽的,大多是侯府的親朋,薛珩出現在這裏,讓他們不由得對慶安侯刮目相看。

“二小姐我就不見了,大小姐倒是可以一見。”薛珩不緊不慢的,呷了一口茶水,皺了皺眉,太濃了,似是不喜歡這樣的酽茶。

“這……”謝桓壓根就沒想,讓謝蘭庭出現這種場合裏啊。

“薛大都督此番前來,”一旁的謝三爺試探下薛珩的目的。

薛珩見竹簾後丫鬟去了,淡淡的說:“謝老夫人的大壽,某作為晚輩,不來不合适。”

“晚輩?”有人問了出來:“這話從何說起?”

薛珩泰然自若:“畢竟,我家女孩尚在侯府,怎可不來致謝。”

這句話,如同炸雷一般,落在了所有人的心裏。

謝桓居然如此狡詐,早早就勾上了太子不成。

謝桓則驚疑不定:女孩,什麽女孩?難道說的是謝蘭庭,那謝蘭庭所說的意中人,莫不也是……

樓下,謝如意正趾高氣昂道:“長姐,父親讓你先回去吧。”

這時,丫鬟過來,輕聲道:“侯爺請大小姐上去拜見大都督,二小姐回花廳去吧。”

“好,我這就……”謝如意說着,就要起身跟丫鬟上去,她霍地擡起頭,看向丫鬟:“等等,你說誰?”

丫鬟眨了眨眼,說:“奴婢說的,是大小姐。”

謝如意站在原地,腦子裏一片混沌,渾渾噩噩的,謝疏霖也不敢置信地轉頭,将目光落在謝蘭庭的臉上。

一旁的謝疏安反應很快:“快去吧,蘭庭。”

被點名的蘭庭這才站起來,點了點頭,跟着丫鬟上樓去了。

謝如意灌下半杯茶,從苦澀中回過神來,恨恨地想,這算得上是什麽好事,說不定是個什麽樣的粗人呢。

謝桓等的心焦之際,丫鬟擡手撩起湘妃竹簾,少女落落大方的走上來,袖盈清風,舉止從容,擡首露出一張清透的面容。

謝桓略微滿意,招手讓她進來,擺出慈父作态來,對衆人說:“這是我府中尋回的女兒。”

此時欄外天外雲濃,金光壓下,少女膚如堆雪,仿若冷玉,一身藕荷色碧紋湘江長裙,正襯得她眉若春山,風儀玉立。

綠棂窗外,茂盛的金絲桃開的正好,闊袖白衣的青年擡起眼簾,看向了少女,嗓音清越,不高不低:“怎麽不過來?”

謝侯爺一怔,這是在和誰說話?

蘭庭沒有多餘的心情理會謝桓,雖然早有預料,但見到薛珩還是喜從心來:“火澤,別來無恙。”

這一聲,震驚了在場衆人。

謝桓臉色一緊,第一反應就是誰教的規矩,低聲薄斥:“謝蘭庭,你在說什麽!”

不過,謝蘭庭怎麽知道薛珩的表字。

已經由不得他想太多了,謝蘭庭向薛珩面前走了過去,笑靥如花,春意滿山。

他才呵斥完謝蘭庭的無禮,就眼睜睜的,目睹了薛珩不僅沒有生氣,反而展露了笑容。

後知後覺的謝侯爺,這才回過味來,對啊,謝蘭庭怎麽會知道,薛珩的表字?

孫桑海先開口:“屬下見過大小姐。”

在座的都聽得出來,孫桑海這句大小姐,恐怕不是侯府大小姐,而是,大都督府的。

謝蘭庭熟稔地颔首:“不必多禮。”

但見薛珩溫柔的,朝她微微一笑:“怎麽才來,等你許久了。”

“我未成想,真是你來了。”蘭庭旁若無人地回答,眼中滿是前所未見的親密。

謝桓本要呵斥的話,也硬生生的轉成了質問:“蘭庭,怎麽回事,你叫薛大都督什麽?”

“火澤啊,”蘭庭理所當然地回答,明眸善睐,側首看向薛珩:“有何不可嗎?”

“沒有不可的,”薛珩含笑接了她的話尾,沒有理會其他人的震驚與揣測,上下将她打量了一番,颔首道:“很漂亮,看來侯爺很會養女兒。”

謝侯爺如遭雷擊,他今天遭受的暴擊有點巨大,呆若木雞,只顧得上吃驚地看向謝蘭庭。

薛珩為了什麽而來,蘭庭若還不清楚,就是傻子了。

自是要好好的揚眉吐氣。

看着大哥失态,謝三爺也坐不住了,扯了扯嘴角:“咳,蘭庭啊,這是怎麽回事?”

蘭庭才将目光轉到了謝桓臉上,淡淡的微笑了一下,解釋了一句:“女兒流落在外多年,全蒙薛大都督撫養長大,與我而言,火澤亦兄亦父,恩重如山。”

有了蘭庭這番話,薛珩這才将心神分出,施舍給他們一點,擰眉問道:“謝侯爺還不知道嗎?”

他問的不是謝蘭庭,而是謝侯爺,仿佛他自然而然就應該知道的。

聽見薛珩的質疑,謝桓心道自己屈死了,被這個丫頭瞞得滴水不漏,她半句都沒提過,她的養父母是什麽人。

謝桓只能心口不一,不得已陪笑道:“這個……蘭庭是個懂事的孩子,不願提起這些使我們做父母的憂心。”

他自己身為父親的漠不關心,連氏更不想問。

沒有人想知道你過去吃了什麽苦,只要乖乖的坐在這裏,等待我們的“彌補”,讓我們心中無愧就可以了。

蘭庭早已明白了,遂低下眼簾,裝作沒看見謝侯爺的眼色,這時候,可沒什麽好說的。

“蘭庭在貴府可還好,她一向是個好孩子的。”薛珩喚起蘭庭的名字,絲毫沒有避嫌的意思。

薛珩的語氣聽上去,像是謝蘭庭是謝家的客人一樣

謝桓聽着不舒服,但還是細細地斟酌,回答的略有遲疑:“這個,自然是的,蘭庭是我的長女,又在外失散多年,多蒙大都督照料,我慶安侯府感激不盡。”

他一向不怎麽教養女兒,這都是後宅女人的事情,更別提一個後找回來的,也只有請安或者有事的時候,會多說兩句。

薛珩不緊不慢道:“我聽外面有些謠言,還以為是蘭庭年紀小,不懂事,做錯了什麽。”

謝桓強笑道:“這是絕對沒有的,都是謠傳,謠傳。”

“噢,這樣啊!”薛珩手臂枕在扶手上,似是一笑置之,沒有多言。

他意味不明的應答,更令謝桓惴惴不安。

謝桓回想起來,他們像是傻子一樣,全被謝蘭庭蒙騙了。

甚至今天一早,在書房她分明有機會說出來,卻故意和他作對,只字不提。

導致他這時在衆人面前,差點失了态。

薛珩對他變幻的臉色視若無睹,撣了撣衣袖,站了起來道:“早就聽聞,侯府的園子格外別致,侯爺應當不介意,大小姐陪我走一走吧?”

現在,謝桓哪有不答應的:“自然……可以。”這二人明顯就關系匪淺,他攔了也沒用。

薛珩對謝蘭庭溫和道:“走吧。”

“謝蘭庭!”謝桓雙目圓睜,突起一聲高喝,吓得四座驚然。

謝蘭庭嘴角微微浮上一層笑意,歪了歪頭,好像在拭目以待地回看他:“父親,您對女兒,還有什麽要吩咐的?”

謝桓深吸一口氣,讓自己恢複理智,語聲艱澀道:“沒、沒有,好生招待大都督。”他不敢再堂而皇之的,去警告謝蘭庭小心禍從口出。

“噢……”謝蘭庭笑得他脊背發涼,随後應喏了一聲,同他們垂首作別,才與薛珩點頭示意,二人一同離開了,一邊走一邊說着話。

謝桓攥緊了椅子的扶手,一口氣悶在胸腔裏,緊盯着兩個人打眼前過去,生怕謝蘭庭說出什麽驚人之語。

薛珩在蘭庭面前,半點生殺予奪的氣勢都沒有,像是刻意收斂起來了。

他語氣一貫的平淡溫和,甚至有些令人側目的寵溺:“都督府就在四錦裏,我最近沒什麽閑暇時間回去,院子着人給你收拾了,有不滿意的,你自己看了再說吧。”

堂堂的大都督對一個小姑娘,體貼到這種地步……謝桓心頭一個激靈,眯了眯眼睛,自覺稍微明白了什麽。

薛珩如此大張旗鼓的過來,怕是與謝蘭庭的關系,沒那麽簡單。

回憶往昔種種,謝蘭庭之所以膽敢如此違逆長輩,不怕侯府對她怎麽樣,就是因為有恃無恐,仗着背後的薛珩給她做靠山。

謝桓這輩子,都沒被人這樣仗勢欺人過。

一個手握實權的大都督,和他們這種靠爵位度日的人家,謝蘭庭沒有底氣才怪。

難怪這丫頭這麽目中無人。

失算了,失算了,謝桓懊惱又後悔。

可究竟是哪裏錯了,他卻又自己找不出來。

謝如意回去後,到底有些不甘心,過了一時,聽丫鬟說,大都督與大小姐去了園子裏,正離花廳不太遠。

她心念一轉,誰知道這個大都督,是什麽樣的的人,能到這個位置的,不說半百也是四五十的莽夫。

再說了,打仗多了的人,大多醜得很。

謝疏霖在浮曲閣仰頭伸頸,等了許久,都沒見到薛大都督一眼,至于謝蘭庭,他根本就沒當回事,若是她真的被人看中了,無非是以色侍人而已。

謝如意和謝疏霖等人,沿着翠竹小徑偷偷過來看,躲在了紫藤花架後。

現在不是開花的時節,綠葉枝蔓卻已經極為茂盛,足夠遮蔽住他們。

蒼翠欲滴的芭蕉葉下,薛珩側身而立,肩線舒展,脊背挺直,一身羅衫常服十分俊美,氣度不凡,令人心折。

難道,大都督不該是三四十歲,絡腮胡的大漢形象嗎,或者是年過四五十的武夫模樣嗎,

看到長身鶴立的青年,謝疏霖都怔忡住了,表情呆滞,像是被勒緊了脖子的公雞,再也打不起鳴來。

之前,他們還信誓旦旦的說,嫁給尚家的嫡長孫,是謝蘭庭最好的歸宿。

可是,今日之後,誰也不敢再提半句。

高攀莫及的是他們。

而非謝蘭庭。

怎麽會這樣,謝如意抓緊了手裏的帕子,心頭隐隐泛起悵然若失,方才還在嘲笑謝蘭庭,喃喃道:“他怎麽生得這般的模樣?”

跟着過來看熱鬧的謝疏霖,也怔住了,薛大都督看上去,比自家兄長也大不了多少,甚至比之更加奪目。

不世功勳的背後,是這樣一個英挺俊美的青年。

謝疏霖扶了扶自己隐隐作痛的腿,氣餒不已,眉眼落寞下去,沉沉的長嘆了口氣,聽人說,薛珩少年就跟陸崖出生入死,被其譽為将才。

他卻連摔破點皮,還被母親姊妹圍着哭天抹淚,更別提這次還骨折了,母親就更不肯放他去練武了,恨不得讓他日日坐轎子來去。

薛珩将目光滑過花架,微微一笑,轉而開始講扶桑話:“太子妃與巴陵郡主已經進京了,郡主帶了些禮物給你,我已經帶過來了,等回去你自己看吧。”

“嗯,代我多謝郡主。”對于薛珩突然換了口音,蘭庭一點沒奇怪,她已經習慣了。

薛珩過來一趟,怕是忙裏偷閑,回頭就又要軍務繁忙,她從小知道。

她最先認識的字,不是薛珩和自己的名字,而是軍務繁忙。

每次天黑了,人還沒回來,天沒亮,就又離開了家,醒來的時候,桌子上只留下這樣的一張紙條。

“日後,哪怕為了攀附大都督您,也要将我死死攥在手裏才行。”蘭庭提起這事,手指壓下一旁的花枝,有些不太高興。

當初情況緊急,薛珩根本就沒和她商量,直接任由慶安侯府将她的戶籍,遷改回了謝家。

薛珩聽着她抱怨,笑道:“你是公侯小姐,現在回到你原本的位置,這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卻并不說幫她去做什麽,他知道,蘭庭不喜歡自己插手。

“你此前讓桑海查的,都寫在這裏了。”薛珩從衣袖裏抽出一封信遞給她。

蘭庭接過來,喜笑顏開:“代我謝他。”

“你查這些,是想讓她走?”薛珩顯然已經看過了。

她指間夾着薄薄的信封,沉吟道:“等我看完再說。”并沒有沒和薛珩多說,這些事,她自己來解決就好。

反正,現在謝桓有求于人,之前那些亂七八糟的打算都得打消。

她有的是時間和他們理論。

不多時,謝明茵經過抄手游廊,正巧看見了謝蘭庭,隔着欄杆朝她說:“長姐,你在這啊,父親讓你到他書房去一趟。”

“我知道了。”蘭庭淡淡應了。

謝桓趁着此時找她,不是興師問罪,就是別有目的。

說白了,做給薛珩看的。

薛珩挑眉了然:“去吧,我随後就到。”

看着蘭庭離開後,薛珩背對着後面的人,揚聲道:“既然來了,就別躲躲藏藏了。”

告辭離開的謝明茵“啊”了一下,一回頭,卻看見廊外的謝疏霖和謝如意。

謝疏霖內心悚然,他們已經離得足夠遠了,也放輕了氣息。

薛珩早知道有人在花架後偷聽,只是蘭庭在這裏,不想擾了她的興致,故而不提。

“見過大都督。”謝如意跟在謝疏霖身後,語調綿軟地見禮,她生的扶風弱柳,惹人喜愛。

“嗯,不必多禮。”薛珩負手,目光掠過他們,淡淡颔首。

謝疏霖沉浸在激動裏,完全沒注意到他冷淡的态度,還有漫不經心的神情。

謝如意看出了薛珩對自己的不喜,面色通紅,覺得有點委屈。

謝明茵先是訝異,繼而撇了撇嘴,什麽人吶,到現在還不曉得,自己的身份到底是什麽。

“大都督是何等人物,你不要多慮,人家怎麽可能會對這些在意。”謝疏霖回去後,這樣對謝如意說,他并未發覺什麽異樣。

人家堂堂大都督,怎麽會和一個小丫頭計較,謝疏霖的思路沒錯,可他忽略了一點,謝如意可不是尋常的小丫頭,而是故意為難謝蘭庭的人。

又不知謝蘭庭,恰恰是薛珩唯一的親近之人。

多年相依為命,謝蘭庭在薛珩心中的分量,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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