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恐懼
連氏不知道女兒這些小心思和盤算, 轉頭就到謝桓面前,去給謝如意說好話了。
“侯爺,妾身都問過了,無非就是那趙家女兒在中間搗亂, 如意一個小孩子, 也沒想那麽多, 妾身已經讓她不要與那些人來往了。”
謝桓板着臉,負手肅聲問道:“你讓她去給謝蘭庭道歉了沒有?”
“也不至于吧, 都是自家姐妹, 您讓如意的顏面往哪擱。”連氏不大情願。
她見不得如意再到長女面前吃癟的,而且,她覺得之前計劃換婚的事情,根本就不是如意的錯, 這一切都是謝桓和她的主意, 如意純粹就是無辜的。
“糊塗!”謝桓猛地拂袖, 氣的罵了連氏一句,吹胡子瞪眼道:“頭發長見識短,讓你做的這一切, 就是為了這一樁, 必須讓她去給謝蘭庭親自登門道歉。”
連氏不情不願地答應了。
謝桓知道她應答自己的事, 都會辦的妥當,繼續道:“務必讓她心裏向着這邊些,咱們才有可以斡旋的餘地,不管她有什麽要求,你自己掂量着,能順着就順着她。”
連氏明了謝桓的意思,這個女兒他們控制不住, 就只能身體力行地拉攏了,她缺什麽他們就要給什麽。
早知有這一天,就是當初她這個母親的吃點虧,也不要緊啊。
連氏回想,自己從前哪做的不足,這次都好好補償,但越想越底氣十足。
蘭庭回來後,并沒有受到什麽莫大的委屈啊,除了起初兄弟姊妹之間的一點排斥,她現在不也都和他們相處的挺好的嗎。
婚事是他們做的不對,但也沒必要把他們一切的好都否認吧。
門外小厮通禀:“侯爺,夫人,表舅老爺來了。”
趙晟風如常進來後,看見連氏也在這裏,腳步下意識頓了頓,目光轉向了謝桓,與他颔首示意後,才回轉視線與連氏見禮。
連氏與他問了幾句可住的得宜,趙晟風都是分外簡單客氣的答了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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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桓看他們疏離如此,假意勸道:“都不是外人,你們現在倒是變得客氣了。”
謝桓說的沒錯,這些年月,相比之下,趙晟風身為連氏的娘家人,卻與謝桓的關系更為親厚。
“這是應該的。”趙晟風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并不多解釋什麽,他這種态度讓謝桓滿意,誰都希望自己才是被人忠誠的那一個。
信芳堂,碧釉從外面進來,懷裏抱着一個被紅紙包裹的雕花盒子,一臉古怪地說:“小姐,管事送來一份賀儀,說是清點時發現,是傅小姐送給您的。”
謝蘭庭神态閑适,調侃道:“她給我的賀儀,又不是我的大壽。”雖然這麽說,她還是讓碧釉将賀儀拆開了。
卻發現只是一塊青絲硯臺,下面壓着一張折起的白色紙箋,好像這硯臺是專門為了送信來的。
蘭庭打開下面的紙箋,勾起一側唇角,挑了挑眉尖:“噢,有意思。”
“小姐,這是什麽呀,神神秘秘的。”碧釉記得那位傅小姐,對自家小姐的态度一點都不好,送一塊硯臺她都懷疑,是不是嘲諷自家小姐。
蘭庭“啧”了聲,将手裏的紙張揉了揉,撩起輕薄的眼皮,給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回答:“沒什麽,我們要去老地方再見一次邱女先生了。”
碧釉手下的硯臺一颠,磕到了桌子上,她張大嘴巴:“啊……不會吧,奴婢都吩咐門房拒了她的帖子,怎麽這麽陰魂不散哇。”
紅霜沒有她那麽話痨,直截了當地問道:“小姐,哪天去?”
蘭庭走到窗邊,淡淡吐出兩個字:“明天。”
窗外細碎的金屑灑落在衣袖上,廊下的夾竹桃散發出妩媚的芬芳,仿若豔麗無匹的美人,花影落在粉白的牆壁上,庭中清風乍起,只見落影浮動。
翌日,得月樓。
上次見面,還是浮冰四聚的冬日,現在已經是驕陽似火的六月初夏,樓下的樹木蔥茏茂盛,濃蔭匝地。
迎着燦爛的陽光,邱言兀自抱臂,站在二樓四顧而視。
掃見辚辚而來的馬車,如她所願,在酒樓面前停了下來,從裏面下來兩個丫鬟後,才扶出一位身材高挑纖細的錦衣少女。
她譏嘲地扯了扯嘴角,什麽清貴的世家之女,都是污濁之輩。
之前的時間,她不是不想找謝蘭庭,自從上次之後,對方就讓人不再接她的帖子。
她只好想盡辦法,倒是尋了趙思煙一次,沒想到她給忘了。
多虧了她最鐘愛的學生,傅若潇聽說了之後,主動答應幫她帶信給謝蘭庭。
蘭庭下了馬車後,徑直進入上次的房間,步履輕快,像是來赴的是什麽好宴。
“先生,又見面啦。”少女笑靥百媚,将她左右端詳了一番,掩唇道:“先生氣色不大好呢。”
邱言巋然不動,擺出一副長談的架勢:“謝大小姐,見您一面,果真不易。”
“嗯,先生說笑啦。”蘭庭朝她露出溫和的笑,由侍女将座椅拉開,才撫裙緩緩坐了下來。
和去歲相比,面前的少女越發容光勝錦,舉止幾乎挑不出任何的錯處來。
邱言按住手指,指甲陷進皮肉,竭力抑制住胸膛裏翻湧的情緒:“我弟弟死了。”
“喔,邱先生您節哀。”蘭庭饒有興致地望着她,發出毫無誠意的敷衍之詞。
邱言雙頰泛起紅色,目中精光爆射:“你敢說,我弟弟的死,與你無關?”
“您弟弟……是誰啊?”蘭庭緩緩撩起眼皮,流露出了幾縷迷茫,将無辜之色裝得逼真至極。
好生的狡猾!
邱言一時熱血灌頂,指甲掐着手心喘了口氣,才能咬牙道:“邱德。”
說出這個名字時,她已經不在乎名字本身,而是對方聽見這個名字時的神情變化。
可是,蘭庭聽了這個名字,連眼睫都未曾顫動,反而雙目澄澈地望向她,聲線幹淨甜嫩:“這個人,我不認識啊。”
“你還敢否認,”邱言胸膛不住起伏着,即使已經不在乎這個弟弟,可是提起他的死亡,聲音還是壓不住的顫抖:“他的屍體是紅湖寺的僧人送到官府的,一箭穿心,都、都腐爛啦,仵作把他的屍體都剖開了,他們說,我弟弟當時……”
話音至此,猛地戛然而止。
她窒息般地睜圓了眼睛,嘴唇顫顫蠕動卻無聲,視線死死定格對面一直無聲的少女臉上。
對方正玩味地盯着她,逼問道:“當時怎麽了,繼續說啊,邱先生。”
邱言遽然面露驚恐,說不得,說不得……絕對絕對不能說出,她邱言有這麽一個弟弟。
蘭庭的眼神冷的透骨,如冰刃一般銳利:“我來告訴您,他當時作奸犯科去了,最後反而自食其果,命喪黃泉。”
邱言指甲将掌心掐得血肉模糊,拼命搖着頭否認:“不,不是我弟弟,我不會有這種弟弟的。”
她是典型的衛道士,自诩高潔,不染塵埃。
現在無異于将那層表象,血淋淋的剝下來,在厭惡的人面前,暴露出自己最醜惡的一面。
蘭庭霍然掀眸,目露清光,咄咄逼人道:“衙門沒告訴您,我才是苦主嗎,現在您來尋我的不是,未免有點欺人太甚了吧。”
邱言本就底氣不足,她對這個弟弟有感情,但也在多年的折磨裏耗光了。
今日全憑着一股心氣而來的,她認定了謝蘭庭坐穩了謝家小姐的位置後,就開始作威作福,草菅人命。
“說吧,今日找我來,”蘭庭身體微微後仰,下颌稍擡,傲慢又自負地問道:“您想要什麽,要真相和公道,還是錢和地位啊?”
“你什麽意思?”邱言眼眶蓄滿了淚,竭力睜大了眼睛,淚水便不管不顧地流淌下來。
蘭庭笑意清淺,眸中似攏了星光:“要前者我幫你,要後者,我也可以給你。”
“你想息事寧人,不,不對,”邱言才發現,原來自己也有籌碼,昂然問道:“應該是你希望我選哪個?”
“哎呀,我都這麽問了,先生還不清楚嗎,”蘭庭輕嗔一聲,像是個天真爛漫的少女,露出一縷笑來:“您教化學生做一個愛梅之傲骨,竹之高潔的人。
自然也應該以身作則,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對我唾棄有加,而後去府衙揭露才是。”
邱女先生隐約也聽懂了,眼前這位謝大小姐是恨不得她能鬧大呢,根本不在乎什麽名聲。
也說不定,她早就在這等着她呢。
她隐忍了半晌,此時終于克制不住,站起來啞聲質問:“你究竟是想要做什麽?”
說實話,起初聽了邱德的死訊,她的确松了口氣,甚至暗自慶幸,打算就此息事寧人。
任由老母親鬧一陣子,以後全當沒這個人,沒這回事,平安度日。
呵呵,這樣的禍害,死了最好。
可是,認領屍體時,衙門差役卻非要告訴她,謝家大小姐指名道姓地說了,這個人是因為對她不軌而死的,甚至,讓他務必告知死者的家眷這些消息。
還警告她,不要去妄想伸冤,若真的論起來,是她弟弟圖謀不軌潛入紅湖寺,自己倒黴出了事,那位受驚吓的侯府千金才是苦主,寬容大度放過了他們,別想不開去得罪人家。
她知道,自己這個弟弟不是好東西,但也絕對不敢幹這種雞鳴狗盜的事情,更何況,那個和他死亡有關的人,恰恰還是她曾經開罪過的學生。
而她又深知,這位謝大小姐,絕對不是什麽心胸豁達的人。
這會是巧合嗎,凡此種種刺激下,邱言當然是覺得,謝蘭庭是刻意挑釁她。
認為她面對弟弟的死,會逆來順受,在她面前耀武揚威,就是我弄死了你弟弟又如何,你我天上地下的身份,你連狀告我都不敢。
她又驚又激怒,随之出現的,還有一股冰冷刺骨的恐懼。
有些人就是沒人性的,這種得意忘形嘴臉的人,她不是沒見過,她會害怕被謝蘭庭報複。
以前,她定然會直接到衙門擊鼓鳴冤,鬧得人盡皆知,叫她名聲盡毀。
蘭庭側首微笑:“我沒想到,先生你居然會選擇來找我。”
邱言冷然不語,按照她原先的性子,定然會按照對方的計劃行事,可是,也同樣拜她所賜,她不得不考慮到,得罪這些貴女的後果。
蘭庭綿長地嘆了一息,倒是她考慮不周,忘了之前那一遭,興許是将這位傲氣的女先生吓到了。
“既然您來找我,也不能白來,”她改變了主意,擺出自诩最柔婉的神情,口吻溫和,擡起一只皎白的手指:“我願助先生,公道與名利二者皆可得。”
邱女先生神情微滞,半晌木然擡起頭:“你要我做什麽,現在去衙門伸冤嗎,你知道罪魁禍首是誰?”
蘭庭伸出白皙的指尖,無聊地劃過空空的桌面,聲音綿軟,宛然道:“唔,現在可沒用啊,你連證人都沒有。
先去從你弟弟入手吧,去查清楚他和什麽人往來,被什麽人收買,你就可以去告了,學生我會幫你的,先生。”
一個柔弱斯文的女先生,孤身犯險為枉死的弟弟求得一個公道,即使邱德罪大惡極,而蘭庭再大度的說兩句好話,邱言就不會受到任何波及。
多好啊,盛京城內茶餘飯後的談資,有女先生,有兇殺案,有貴女,一定一定會很有意思的。
邱言将信将疑地望着她:“你說的是真的?”
“我不是好學生,也不是好人,”看着邱言驚變的臉色,蘭庭才收起頑劣的笑容,語聲舒緩道:“但畢竟死一個人也不容易,這個承諾我會遵守的。”
邱言眸光漸漸黯淡下去,再不敢多言的,四肢冷寒浸浸。
蘭庭認真地考慮一時,手指抵着下唇,笑語晏晏道:“對啦,先生,最好是在我的及笄禮後,這麽風光的日子,我希望他們都在。”
聞得此言,邱言身體微震,她迷茫又恐懼地看着謝蘭庭,這話說得,像是一個天真而懇切的乖孩子,期盼着阖家團圓。
人家希冀和睦團圓,她約莫是想發難吧。
眼見着蘭庭起身要離開,邱言擡聲叫住她,吶吶地問道:“你既然都知道誰是幕後主使,為什麽還要我自己去查,去告……”
回答她的,是蘭庭的笑而不語。
“你、你……”邱言面色瞬間蒼白,瞳孔驟縮,腳底竄起一股極端徹骨的寒意,整個人又好似是陡然被迎頭砸碎的冰雕一般。
她直勾勾地望着蘭庭,手指顫抖地指向她,雙目充血,聲音高亢嘶啞:“你要我也死!”
少女起初的計劃裏,就是把她當成棋子,若是幕後黑手惱羞成怒連她也殺了,對于蘭庭來說,正中下懷,引出對方不說,還能加重罪行。
她自己除了開始被無辜狀告,則可以完全置身事外,乃至最後只要一句,我不計較先生的污蔑,就可以為自己贏得一個好名聲。
而她邱言,身為傳業授道的先生,有那麽一個惡貫滿盈的弟弟不說,甚至還為了他,去狀告無辜良善的被害學生。
到時候,受盡唾罵的,不止是收買邱德的真兇,連她也會徹底身敗名裂,餘生盡毀。
以她原本的脾性,興許還會不堪屈辱,以死自證清白。
什麽邱德的公道,什麽她的名聲,從頭徹尾,都是她冠冕堂皇的說辭。
少女擡起若蔥管秀長的手指,回首搭在雕花門扇上,極度的溫柔清雅:“明白了嗎,我是為了你好啊,先生。”
少女的背影極似一杆孤清翠竹,無端地透出鋒利冰冷。
邱言失神地追出去,望着絕塵而去的馬車,扶着門框止了步,一個不足二八的少女,怎麽會有這麽冷酷的心性?
她至今猶記得,那個在這裏雖然用了一些小手段,但還能夠心平氣和講道理的女孩子,她還心生贊嘆,自愧不如。
這個謝蘭庭她……還有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