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求情
宋媽媽出來後, 摸着手腕上的镯子美滋滋,嘴裏哼哼唧唧地,查吧查吧,別到了最後, 發現自己還是個假的, 那才有意思呢。
碧釉凝起眉頭, 滿心疑惑:“大小姐,您明知道, 宋媽媽的心都不在信芳堂, 還将此事交付她……而且她說的那些話,可信嗎?”
蘭庭單手撐着腮,眼睫輕垂,拈着茶蓋輕刮了刮茶沫, 道:“不給人家點可乘之機, 我怎麽抓住他們的尾巴啊。”
上次謝家壽宴, 孫桑海給她送來的消息裏,言明了章氏的消失,背後有人襄助, 雖然現在找不到人, 但是, 根據他們查出的內容來看,隐約與在慶安侯府居住的柳老爺有關。
謝蘭庭看見這封信的時候,就是很想笑,柳老爺幹啥啥不行,每次有什麽三教九流,沾手的壞事一準查到他頭上,非親非故的, 要她相信這個賭鬼特地來害她,還不如去信真鬼。
作祟的自然就是柳姨媽了。
她的理由簡直太正當了,逆推一下,針對謝蘭庭壞事幹成功後,受益的人必定是與連氏有仇的她。
而且,她第一次見面,就說漏過嘴,她知道謝蘭庭是親生的,而謝如意不是。
關于章氏的最初消息,孫桑海認為,來得很詭異。
反正據他說,一路查過去簡直太順利了,除了最後沒找到她本人,之前的蹤跡追查,簡直就是有人将畫好了路标一樣,直接把這些送上門一樣。
現在就更好了,他們簡直是怕她放手不查了,讓宋媽媽将線索一句一句地傳過來。
謝蘭庭突然喃喃說了句:“人在五歲前的記憶會漸漸模糊。”
碧釉一臉迷惑:“啊?”
很奇怪,謝蘭庭的記憶就仿佛從五歲,見到火澤時,才開始變得清晰,至于五歲之前的記憶,只有一些模糊的影像,
“但是感覺可能會留存,比如恐懼或者厭惡。”謝蘭庭的語氣很淡漠,垂着眼睑思忖道。
柳姨媽第一次見到她,态度就異常排斥,其實蘭庭又如何不是,兩個素未謀面的人,會無端産生了這麽大的惡意,除了有仇就是有仇。
Advertisement
碧釉撓頭不解:“您現在是咱們侯府的大小姐,覺得這事可疑,直接告訴侯爺和夫人,不就可以了嗎?”
蘭庭将自己所做的事,都沒瞞着她們兩個丫鬟,紅霜和碧釉知道的一清二楚。
現在,府裏對大小姐的态度,更是不一般,何苦這麽自己費盡心思的算計。
若是擔心夫人不公允,聽聞連家的老夫人對大小姐就挺好的。
“別想太多,無緣無故,”蘭庭瞟了她一眼,掩唇打了個哈欠,道:“要他們幫我,是要付出代價的,而且往往結果可能都不盡如人意。”
她不想放過柳姨媽他們,做起這些追根究底的瑣碎事情,自然也不會假手于人。
蘭庭佯裝倦怠道:“這些日子虛與委蛇的,我也是很勞累啊。”
紅霜倒是覺得大小姐演的很上瘾,一面對宋媽媽的時候,整個人變臉像是翻書一樣,後續還要興致勃勃的和她們探讨一下,有沒有什麽漏洞。
她看着自家大小姐,就感到很迷惘了。
謝桓終于是沉不住氣了。
某日,到宛華堂請安後,謝明茵一早就借口沒來,而蘭庭正要依照慣例起身離開,留謝如意和連氏母女私人空間時,卻被連氏叫住了。
連氏悄悄地與謝如意說:“如意,母親有正事和你長姐說,你先回去好不好?”
“好,女兒告退,不打擾母親和長姐了。”
蘭庭眼見着,這母女兩個說了兩句話後,謝如意就強顏歡笑地借故告退了。
連氏回轉過來,握着她的手,細聲柔語道:“留下你是有正事要說的,你父親昨晚說,要咱們家早早開了宗祠,也好讓你認祖歸宗。”
認不認謝家其實對蘭庭來說,誘惑沒有那麽大,但這樣可以徹底将她的名字從薛氏下劃除。
“陛下這幾日的不大好,你父親在外面也委實忙碌的很,很多地方顧及不到你,你有什麽想要的,都和娘說,娘都給你的。”連氏面帶憂愁,不無暗示意味地與謝蘭庭說。
她身為內宅婦人,自然是見不到薛珩的,只能在謝蘭庭這邊努力,打動這個女兒的憐憫之心,最好和他們一條心,雖然現在想來,有點不可能。
“女兒也很希望,及笄禮能夠平安度過。”謝蘭庭微笑着說道。
消息都傳到內院來了,想必老皇帝的龍體,的确是不好了。
有了她這句話,連氏一下子抓住了什麽,一面欣喜地點頭,一面再接再厲道:“這是當然,母親也拟了帖子,請薛大都督來,也算是專門感謝他的養育之恩,可好?”
早知道他們就是這個目的,謝蘭庭随後點頭:“好啊,一切按照母親您說的辦就好,謝家的确該感謝大都督的恩情。”
連氏迫不及待的就讓人準備給薛府的帖子,一連寫了兩三張,最後挑出一張用詞熱情又不失誠懇的。
“大都督應當會來吧?”準備好了請帖,連氏還是怕不成,略有不安心地向蘭庭尋一顆定心丸。
謝蘭庭不負母親所望,果然語氣很輕松:“母親放心。”
這種态度令連氏也篤定了不少。
太子已經冊封了,皇帝也漸漸放權給東宮,從定王府出身的薛珩,就是最好的證明。
太子日日衣不解帶,侍奉在皇帝的病榻前,做足了父慈子孝的場面。
說一句大不敬的,他們大可不必擔心太多,果然還是早早冊立儲君,令人心安,等老皇帝駕崩後,會有什麽後顧之憂,
薛珩大抵也是這麽想,對朝中的人情往來,并不推據,仿佛從去了慶安侯府的宴席後,就開啓了一道門,每日的任務就是出去赴宴,推杯換盞,觥籌交錯間,自然最容易套話了。
他來者不拒的态度,讓很多人緩和了心态,漸漸放松了起來,甚至認為,薛珩也不過如此,很快就沉淪進了酒醉金迷中,對他威嚴的恐懼也漸漸遺忘。
蘭庭隐約也聽了一些風聲,她知道,火澤不是這種喜歡應酬的人,這麽想來,必然是有旁的意圖了。
不出半月,老皇帝駕崩。
因為對皇帝的駕崩,衆人早有預料,到了那一天,正值謝桓休沐在家,窗外陰沉的天色下着雨,聽見皇城裏響起的鐘聲,衆人還是略有恍惚的,尤其是謝桓。
他還真的忍住了,一直都沒和謝蘭庭吐露,到底是在恐懼什麽。
雨夜過後,一切躁動的心都平靜了,皇城裏開始了一切早已經準備後的事務步驟,太子即将轉變新的一重身份,登基為帝。
這些聽上去聲勢浩大,但其實和她們這些內宅的人來說,這樣的一天還是平常的一天,日升日落,一日三餐。
新帝登基的大典隆重而繁瑣,百官都需入宮觀禮,朝見新帝。
自從新帝登基後,當初站錯隊的謝侯府,就開始備受冷落。
當然還沒有完,只是陛下初初登基,諸事忙碌。事後才是真正的大清算,慶安侯府在其中,也不過是小魚小蝦。
那把懸在頭頂的劍,并沒有因為皇帝繼位而落下,反而重新高高懸起。
薛珩手持玉笏經過他面前,略微提聲道:“謝侯爺,退朝了。”
“好、好。”此刻面對薛珩,謝桓心下莫名地,湧起一股惶恐驚遽之意。
既然陛下還未打算處置謝家,絕不是輕松帶過,而是等着後面的大發落,他眼下喊冤更是喊不得,叫屈也叫不得,連什麽罪名都不知道。
來了個太監,很快就請走了薛珩,謝桓望了兩眼,只能魂不守舍地往外走,他是很想問問,薛珩有沒有收到帖子的。
又或者,會不會來。
謝桓在外面和同僚吃了幾杯酒,夜幕之後,才步履沉重,面色肅然的回了家。
謝疏霖雀躍地問道:“父親,都好了嗎?”
謝桓動了動唇角,卻似乎沒有什麽心力和他們說話,連氏也有點慌了:“這不都已經完了嗎?”
“什麽就完了,你少說兩句,帖子到底送過去沒有?”謝桓現在聽不得這種不吉利的話。
“送了的,侯爺放心吧,妾身哪敢遺漏。”連氏吓了一跳,輕聲答,一面悄悄使奴婢去上了茶水來,一面輕聲細語地安撫心情暴躁的謝桓。
在井然有序的灑掃往來聲中,信芳堂開始了新的一天。
晨光熹微,方正冰裂紋圓心窗下,水磨花梨木的八仙桌上,擺着嫩黃的佛手,紅霜和碧釉正在服侍大小姐梳洗。
今天對他們來說,都是很好的日子。
蘭庭自己一邊拿着桃木梳子,慢慢地梳着濃密柔順的頭發,消磨清晨的時光,一邊看着小丫鬟拿着小竹枝,逗廊下架子上的綠毛鹦鹉,窗外鵝黃色的夾竹桃花,招搖地開着。
“大小姐,薛大都督來了。”
蘭庭被這大清早的意外之喜驚呆了,提聲道:“啊,請他等一等,我這就來。”
蘭庭也顧不得再坐這裏,慢條斯理地編頭發了,催促丫鬟快一點:“快點,快點。”
“小姐別急,大都督又不會走。”紅霜笑着說,頭一次見到小姐這麽焦急,最後幫她把頭發編上綁起來,系上翠色的細長發帶,順着發絲垂下來。
薛珩在正堂等着她,未見人先聞聲:“一早聽見喜鵲叫,原來真的有好事。”
擡頭見蘭庭含笑進來,薛珩撂下手中的長青回雁紫砂茶盞,道:“來看看你啊,帖子寫的那麽誠懇,只怕我不來,你就似要哭的。”
“哼!”蘭庭皺了皺秀氣的鼻子:“那可不是我寫的。”
薛珩見狀笑了笑:“怎麽這麽孩子氣,你可是要及笄的人了。”
“可我眼下還尚未及笄啊,等及笄之後再說吧。”蘭庭難得與他饒舌兩句。
薛珩這是頭一次見信芳堂,地方雖然選的遠了些,但好在也算是清淨。
不過,還是不如都督府給她準備的院子。
“要是在這住的不高興,等我騰出空閑裏,把那邊都處理完,帶你回都督府去,要麽,你自己回去也行。”雖然是壞了規矩的,但薛珩細細一想,還是她高興點更重要。
蘭庭餘光瞥見已經來了的夏媽媽,信口道:“罷了,你若不來怎麽都好說,你來了,斷然我是走不得了。”
下一瞬,夏媽媽就垂頭進來:“大小姐,該去宗祠了。”
謝蘭庭輕輕應了聲,轉首看了一眼薛珩,他說自己等她,她才跟着夏媽媽前往謝家祠堂。
天清氣朗,金風漫湧,一行人到了侯府的祠堂,兩叢觀音竹掩在白牆外,翠綠茂密,庭院裏青石鋪地,沒有一片多餘的枝葉,可見一早就好生灑掃過的。
他們先在外面等候,看着謝桓先自己叩拜祖先,以告驚擾之過,謝疏霖與謝蘭庭站的很近,都靜默的抿着唇,不出聲。
慶安侯府的祠堂高而敞,只是有些陰冷,供着謝家先祖的牌位,燭火微晃,牌位上的很多名字,謝蘭庭不太知道,但是第一任慶安侯,謝彬的鼎鼎大名,卻是至今流芳世間的。
謝彬是開國之将,與開國皇帝也曾撚土為香,天地結拜為兄弟,從一身白衣到名傳天下的白龍飛将,很了不得。
市井間流傳了很多他們的故事,虛虛實實,但無外乎是忠勇雙全的贊頌。
這般一想,能作為謝彬的血脈,是一件很光彩榮耀的事情,蘭庭默默想着,不動聲色地環顧四下。
她忽而眼眸一定,遙遙看到了宗祠裏的桌子上,恭恭敬敬地供着的一卷明黃錦綢,她心下略有奇異,目不斜視地輕聲問道:“這是何物?”
一側的謝疏霖,與有榮焉道:“此乃父親四年前于涉瀾江凱旋後,陛下降恩的聖旨,宸翰之寶,自然該供在祠堂。”
這是規矩,皇帝的聖旨,一般都是這般安置的。
謝蘭庭半低垂頭顱,只露出一點白皙的秀頸,幽幽地追問了一句:“你說父親去涉瀾江,是什麽時候?”
謝疏霖側目瞧她,揚眉道:“四年前,你跟随薛大都督在鏡州多年,應該聽說過吧。”
四年前?蘭庭突然覺得喉頭一陣沉重的苦澀,她扯了扯唇角,斂住了心中突如其來的無措,有些消沉的低下眼睑。
她當然聽說過,她還親身經歷了那場兇險異常的戰役。
薛珩的身上有很多傷口,他自己很多記不清怎麽來的了。
但有一道,蘭庭這輩子都不可能忘記了,那是在涉瀾江,為了救她留下的。
她忽而微側了側頭,目光落在青灰色的地磚上,唇瓣輕啓,幽幽地問道:“父親守的,是哪一城門?”
謝桓也參與了涉瀾江一戰,還恰好是四年前,怎麽會這麽巧。
她閉了閉眼,涉瀾江連年戰亂,派過去的将士只多不少,謝桓當時守得是何處呢?
謝疏霖卻誤以為,謝蘭庭是在故意揶揄自己,畢竟他從沒去過涉瀾江,關于戰場上的情形,也都是道聽途說罷了。
他面色略帶尴尬,微滞道:“這……我怎麽會知道,除了去參戰的人,誰會清楚這些。”
況且,別說是他了,就是父親自己再過兩年,估計也忘得差不多了。
好在入族譜很快就開始了,謝蘭庭沒有再與他說話的機會了,謝疏霖才緩了口氣。
他想起謝蘭庭的語氣很奇怪,有點不好的預感,但是哪裏不對,又說不出來,應該沒有讓她不高興的地方啊。
謝疏霖拉回思緒,自嘲地笑了笑,什麽時候自己居然也開始變得這樣了。
蘭庭看着謝桓的背影,薄薄地吸了一口氣,略微咬住了牙關,這個人是她的生身之父,原來,四年前他們就曾經同在涉瀾江,誰會想到呢。
一個差點被抓走的俘虜,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城門之中的某位将領,會是自己的父親啊。
這段回憶太令人郁郁,蘭庭從祠堂出來時,臉上一點笑靥不見。
“這是怎麽了?”薛珩一直就在外面等她,見少女出來後,神色不如先前活潑。
蘭庭勉強笑了笑,捋起耳畔的發絲,側目道:“啊,看見了先祖的牌位,略有感慨而已。”
聽她提起謝彬,薛珩的眸光亮了亮:“嗯,早年聽人講第一代慶安侯的傳說時,怎麽也沒想到,身邊領着的小女孩,就是他的後代。”
薛珩也是聽謝彬他們的傳說長大的,尤其是兵營裏,這類打天下的故事最是令人耳熟能詳,他回家後,沒別的法子哄蘭庭,也就只能講這些哄她入睡。
謝蘭庭聽着他這樣說,心情也好了一些,誰不希望自己是名将之後呢。
她以前甚至以為,自己可能是賊子賤籍的孩子,才會被扔掉賣掉。
謝彬啊,這是令謝氏一族光耀了百年的名諱。
“對啊,這麽一想,真是一樁好事呢。”蘭庭的衣袖上,沾染了淡薄的金光,語氣舒緩。
薛珩沒有再多追問,而是轉了話,叮囑道:“日後,你有什麽事讓人來尋我就是,我不在,告訴管事或者桑海,不必那麽麻煩的遞帖子了。”
秦懷齡說他對蘭庭是蓄謀已久,一直在她面前裝的甚好,随和的要命。
薛珩并不這麽覺得,他只是希望蘭庭過得好一些,恰好這個人是他自己而已,若是有更好,或者蘭庭更喜歡的人可以托付,他也不是不不能松手。
“不說後面,小女子現在就有事相求,”蘭庭宛然一笑,轉手煞有其事地為他奉上一盞茶,待他不明所以地接過去後,才說出自己的意圖:“朝大都督借上個把人用一用。”
“好說,做什麽用?”薛珩不假思索,便應了下來,說讓孫桑海将人給她安排過來。
蘭庭背過手去,莞爾一笑:“套幾只黃鼠狼罷了,不會太麻煩。”
少女彎眸而笑,纖長的眼睫下如同斂了星光,燦燦生輝。
下人聽了吩咐過來,請薛珩到書房去:“大都督,我們侯爺有請。”
蘭庭鼓了鼓腮,朝他露出一個“你瞧”的神色。
薛珩啞然失笑,擡手揉了揉她柔順的頭發,應了一句:“嗯,我知道了。”
“別弄我,亂了又要重梳。”蘭庭故作嫌棄地躲了躲,睜大了眼睛,擡手擋住,不讓他再碰自己的頭發。
“好罷,我走了。”薛珩可惜地輕嘆一聲,狀似無奈地收回手,都習慣了。
在小厮殷勤的目光中,薛珩總算是站了起來,由他引路去了謝桓的書房。
這個時辰天光好,書房裏的光線亮堂,可能因為凝固的靜谧,顯得有些過分幹燥了,廊下的小厮不敢離得太近,今個侯爺有貴客,都不讓他們站的太近聽見。
謝桓也不知是熱的,還是緊張的,面對薛珩時,臉上就開始冒汗。
反倒是薛珩,面上挂着清淡的笑,擡了擡手裏的茶盞:“杭白菊泡的茶可以降火,侯爺還是先喝杯茶吧。”
“唉,這哪就降得下來啊,”謝桓走來走去,猶豫了半晌,最後還是聽見這話,坐了下來,長嘆一聲後,開始說:“直說了吧,今日我請大都督來,的确是有事相求。”
薛珩放下茶盞,一本正經道:“侯爺直說無妨,只要我幫得上忙。”
“陛下登基,乃是天命所歸,”謝桓先是捧了一句,見着薛珩認真地點頭,才定了定心,痛心疾首地說道:
“哎,只怪我早年有眼不識金鑲玉,陛下尚在潛邸,涉瀾江一役時,我曾帶兵途徑鏡州定王府,王府也正陷流兵囿于的窘境,可大都督也知道,涉瀾江之戰何其慘烈,我也就……”
“也就拒絕了定王府的求援,是不是?”薛珩眸色微暗,卻帶着很輕松的笑意,他的姿态半點不刻意、不緊張,就是淡淡的流露出淩駕于謝桓之上的氣勢。
謝桓連連擺手否認:“不、不是,最後我定是要出手相助的,畢竟鏡州也兵亂也是要平的,否則涉瀾江那邊也斷不了啊。”
謝桓想要端茶杯喝一口,緩解一些自己的僵硬,可是手腕一抖,茶水差點潑灑出來,連忙抹了抹袖子,顯得格外手足無措。
薛珩裝作沒看見,不徐不疾地繼續問:“除了這些,就沒有別的了?”
“沒有,絕對沒有。”謝桓拿出帕子擦着汗,觑了他一眼,小聲補了句:“至于底下人幹了什麽不妥當的事,我也不知情啊。”
翌日下朝後,蘊章殿裏。
薛珩與皇帝二人君臣相對,談論起了謝桓的這一番話。
“他是這麽說的?”皇帝擡起眼簾,面帶微笑發出一句喟嘆:“卻不是很詳盡啊。”
“是,慶安侯特別為了此事,請臣密談所言。”薛珩朗然道。
皇帝意味不明道:“不過朕也才知道,慶安侯府的侯爺謝桓,原來就是你為蘭庭找的父親?”
薛珩跟在他身邊這麽久,自然也聽出了其中的別有深意,謝桓不是什麽舉足輕重的權臣,皇帝卻很熟稔地說出他的名字,若是有好事,不會這麽久才提及此人的。
那麽,就是有仇了,還是讓皇帝覺得比較恥辱那種。
最終,薛珩略有疑惑地恭聲問道:“不知謝侯可是還有其他不妥之處,沖撞了陛下?”
皇帝此時大抵是揚眉吐氣,心中暢意,便也生了談及舊事的閑心。
他屈起手指指骨,敲了敲龍案,斂眉沉吟道:“嗯,這你來潛邸之前的一段舊事,你理應不知。彼時,皇長兄風頭正勁,朕卻只是早年就藩的藩王,難免會被一些人看輕了去,謝桓就是其中之一。
鏡州王府的流兵之災,想必你是知道,這個謝桓,恰好領兵途徑鏡州休整,朕困于府中,使人發信與他求援,誰知他們竟然與朕讨價還價起來,朕無法,只好暫時吞下這口氣,依了他們的條件。哼,他倒是該慶幸,生了個好女兒。”
薛珩嘴角微抽,他可沒聽謝桓說出過這段來,還從皇帝身上敲詐過,怪不得他不敢講出來,最後還推脫到屬下身上。
定王早年就藩,母族無人,妻族微弱,又有先太子勢大,其餘的兄弟壓在上面,作為一個不受重視的小王,這些官員有恃無恐的原因都在這裏。
誰也沒想到,就是定王自己也料想不及,太子能夠自己作死倒臺,而他以而立之年,居然還能夠走上奪嫡這條路。
他還贏了,一路走來天時地利人和,展現的淋漓盡致。
看謝桓戰戰兢兢的樣子,怕是沒少從當年的定王府狠坑一筆啊,這雁過拔毛的事,其實也司空見慣,但薅到未來皇帝身上的,只此一樁。
“既然謝桓都求到你這了,這個面子,朕不好駁回啊。”皇帝的嗓音很和煦,帶着來兩份玩笑的意思,分外大度地擺手道:“巴陵早說在宮裏憋悶久了,早早就央着朕,要去蘭庭的及笄禮,也不好讓她失了意。”
薛珩躬身謝恩過後,退出了蘊章殿。
主要還是謝蘭庭拿了謝桓的虎符,在皇帝這裏減削了兩份怒意,才沒有一開始就将謝家拉出來,殺雞儆猴。
餘下的,就要看謝桓自己能不能意會了。
這些舊族勳貴抱的太緊,皇帝可是不會喜歡的。
土崩瓦解了才好,薛珩也支持皇帝此舉,除了因為這是他追随的君主,其外就是薛珩知道,他們薛家的敗亡,就是這些世族的手筆。
他們依仗着暗地裏的根基人脈,去毫無痕跡的殺敗一個小家族,簡直是輕而易舉,他們的家族被覆滅後,甚至都不知道是被誰下的手。
薛家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
他們已經腐爛掉了,腥臭不可言,其實對于剛登基的陛下來說,開始就這麽大動幹戈并不好,所以,他們只好循序漸進的來,謝桓是那個開始。
孫桑海一直在宮外等着,見到了薛珩出來,立刻跟上前:“大人,謝侯爺一直沒走。”
這是專門等着他呢。
等到了謝桓的面前,薛珩又恢複了淡然的神情,看不出任何的異色。
謝桓當然不敢和他們明着問,說了讓謝蘭庭入族譜後,細細端詳着薛珩的神情變化。
對方掀起眼簾,吐字聲音清而正:“希望及笄禮不要出任何的意外。”
聽了他這句,謝桓長長的舒了一口氣,拱手告別後,他才腳底打飄地走到馬車上,掀簾擡起頭看着湛湛青空,重獲新生一般。
他是無比的輕快起來,甚至想要無聲的喝彩。
但他還是頭腦清醒的,壓抑下所有的亢奮,因為這不是可以放肆得意的地方,還有很多倒了黴的,作為躲過一劫的人,謝桓絕不能在這裏招惹風頭,否則會引來嫉妒就糟糕了。
謝桓無聲的大笑,可是過了一時,他的笑意漸漸消退。
因為他忽然想到很恐怖的一件事,薛珩對陛下的影響,遠遠的超出了他的想象,人人都道薛珩此人不容小觑,謝桓直至今日,才真真正正的信了。
殺人性命算什麽,真正厲害的是想讓你活,就讓你活。
而且,他營營逐逐這麽多年,卻還要靠一個後輩來庇佑,又在謝蘭庭這個女兒面前丢了臉,謝桓仔細一想,一度還是有些不能面對。
看着慶安侯的馬車離開,孫桑海疑惑地問道:“大人,您真的為謝侯府求情了?”
“當然。”薛珩慨然道。
孫桑海疑惑更甚:“您不是說,當初在涉瀾江下令關閉城門,奪您功勞的将領,就是慶安侯嗎,為何現在還要幫他?”
出身軍侯之家,到了涉瀾江後,卻連城門都不敢出,最後又将打了勝仗真正的将士阻攔在城外,謝桓只是一個竊賊。
竊取了別人的軍功。
薛珩回首淡淡一笑,負手道:“若不然呢,現在鬧出來,蘭庭的及笄禮,不就不好看了嗎?”
孫桑海:“……”這都什麽時候了。
薛珩:“現在諸事未定,不是算這些的時候,該收拾他們的,當然一個都不能放過。”
皇帝松了口,不是不計較謝桓的冒犯之罪,而是暫且推遲罷了。
他們要清算舊賬,有的是時間。
孫桑海突然想到了蘭庭,略微憂慮道:“到時候,大小姐恐怕也都要知道了?”
照謝蘭庭的性子,大抵會愧疚死的。
薛珩輕輕“唔”了聲,眉心微攏,颔首道:“是啊,所以還是盡量在成親後,再讓她知道吧,我可不希望,這門婚事會出現波折啊。”
提到蘭庭,薛珩語氣溫軟了些許,低眉沉吟了片刻,又交代孫桑海切不可在蘭庭面前露出任何馬腳。
孫桑海無不應的,其實在他們看來,大小姐和謝家除了所謂血緣,別沒有什麽關系,根本就是不同的。
謝疏霖見到父親歸家,舉止神情與前兩日如喪考妣大有不同。
謝桓讓小厮去請了各房主事的來,并沒有細說發生了什麽,而是對家人說,從今日之後,可以像從前一樣,不必再畏手畏腳的了。
謝家人聞言,自也欣然不已,這段難熬的日子,總算是過去了。
前段時日,家裏的女孩連曲水流觞的宴會都不能去,更別提他們這些在外行走的男丁了。
與其他沉浸在興奮裏謝家人不同,謝疏霖難得細心一回,注意到了父親如釋重負的模樣。
他一路跟着父親到了書房,等四下無人,才問道:“父親,您是不是有什麽事瞞着我們啊?”
謝桓看了一眼自己的嫡子,想着他也馬上就要長大成人,索性就将昔年過往統統與他說了,也好讓他成熟些。
“原來這麽驚險啊,終于過去了。”謝疏霖也是聽得一驚一乍,心情跟着跌宕起伏。
他最後撫着胸口,長長地舒了口氣,說了一句:“我說呢,那天謝蘭庭一直問我,咱們家是不是有過什麽大事。”
謝蘭庭也是傻,問他管什麽用?謝桓正要微笑,忽而背後悚然一涼。
這麽說,謝蘭庭早已經猜出,謝家背後藏匿着極大的禍事根源。
但他否認後,謝蘭庭就真的沉得住氣,半句都不問了。
這丫頭究竟是有足夠耐心,等着他自己說出來,還是篤定了,即使整個謝家傾覆,她自己也會毫發無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