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得意
宗祠裏, 謝桓要當衆抹除謝如意的名諱,以告宗族。
蘭庭并沒有在謝家久留的打算,所以就直接去了宛華堂,謝家衆人只好都到宛華堂來, 來恭賀她這位新任縣主, 前所未有的熱情。
謝疏霖精神萎靡地進來, 他一眼就看見了謝蘭庭,心間浮現一句, 縱然明珠偶蒙塵, 亦必有風拭去。
“你……”他欲言又止,自己該說什麽,像從前一樣責怪謝蘭庭,是她将這個家攪得天翻地覆, 還是今日謝家拜她所賜。
蘭庭早就聽見他來, 擡起臉眉眼稍擡, 先行擡手道:“說不出好話就別開口,我不想聽。”
“我……”謝疏霖張不開嘴,他對謝蘭庭, 真沒什麽好話可說。
謝疏霖知道, 自己不再是侯府的公子。
父親為了向陛下表示投誠, 将那些曾經與他們聯盟的貴族都賣掉了,導致現在出去,在世家之中就是落得罵名一片。
可他們全家,還要感恩戴德的多謝大都督,肯給他們将功贖罪的機會。
謝疏霖像是被抽去了骨頭,看也不敢看蘭庭一眼,半點精氣神都沒有。
連氏面對蘭庭, 多少有些尴尬,蘭庭比她自在的多:“章氏呢?”
連氏像是被抽了一下,眼眸掠過一絲晦色:“她死了。”
“這樣啊!”聽到章氏的死訊,蘭庭說不出什麽感覺,正在略微驚愕之際,身旁的謝明茵側首,與她附耳低聲道:“是謝疏安殺的。”
“為母報仇,很有血氣嘛。”蘭庭語氣很尋常,并不太驚訝。
為母報仇?連氏霍然眼眸微怔,蜷起手臂打了個寒戰。
說到底,蓼姨娘之死,她才是最根本的原因,倘若,他要對她動手呢,覺得是她害死了秋荷怎麽辦?
她從不知道,做奴婢的,居然敢生出這麽忤逆的心思。
經此一念,兼之趕上了章氏的頭七,連氏陡然覺得身邊陰風陣陣,汗毛聳立。
真的出了事,這幾個兒女,有誰能夠護着她的。
謝蘭庭和謝明茵都在怨她從前偏心,而謝疏霖呢,他自小信服謝疏安。
在得知謝疏安竟然敢親手殺人後,他也不以為然地說,大哥血氣方剛,卻忘了蓼姨娘的死,若真的遷怒,自然也少不了她這個母親。
連氏憂心忡忡地嘆了口氣。
也怪她不察,竟然不曾防備這個看似乖巧的庶長子,真将他當成老實厚道的孩子,被騙了這麽多年。
可憐霖兒是個純粹的心性,怕是哪天被他害慘了,還要幫着人喊冤呢。
只怕謝疏安會害了霖兒,連氏擔憂着,連謝如意被仆婦推出來,向她投來希冀的目光也沒注意到。
母親已經放棄她了。
謝如意的眼睛迅速灰暗下去,如同失去了僅有的光芒。
“疏安見過祖母,父親母親。”謝疏安做足了大公子的架勢,即使已經沾過人命,對連氏仍是一如既往的态度。
謝疏安若有所覺,轉頭瞥見笑得高深莫測的謝蘭庭,不由得略微出神,眼中煥然,仿佛誰也遮不住少女的光彩明耀。
謝如意咬了咬唇,決定了最後一搏。
她陡然掙脫了丫鬟,提着裙角沖進了正堂裏,撲通跪在謝老夫人面前,哭得涕泗橫流:“祖母,母親,求您救救我,我不要想走,我舍不得您,我不要走我知錯了的。”
“哎唷,你這丫頭,怎麽跑着來了。”
謝老夫人被吓了一跳,在蘭庭面前,多少有點妝模作樣,現在兩個女孩,這一對比,愈發的覺得是謝如意合心意。
“祖母祖母,您幫幫孫女吧,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孫女從小沒離開過您,孫女好害怕!”謝如意為了留下來,跪在謝老夫人腳邊拼命地磕頭,卑微又可憐,白皙的額頭都變青了,她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祖母了。
謝老夫人瞄了一眼蘭庭,自己兒子爵位都沒了,哪敢擅自做主,只推着謝如意,口中絮絮叨叨地說:“如意,你好好的,祖母會念着你的……”
謝如意透過淚目望着他們,連氏也對她視而不見,謝桓親手去劃掉了她的名字,再聽到這些敷衍之詞。
她的心驟然冷了,猛地擡起眼,雙頰紅漲,甩開謝老夫人的手。
謝老夫人愕然不已,支着雙手不解的看着謝如意:“你這是做什麽?”
“假惺惺的,裝給誰看呢!”謝如意呵然冷笑,煩透了,嘴上說舍不得她,也沒見她幫忙求情留住她,現在還拉着她做戲給誰瞧。
“你這丫頭,祖母是心疼你啊!”謝老夫人睜大眼,手中空空的,不知該是怒,還是繼續演下去。
“有完沒啊,”謝如意深吸了一口氣,擡起一雙如水眼眸,卻不再楚楚可憐,而是滿目冷漠譏诮:“您真喜歡我嗎,還不是拿我當成一只小貓小狗,在您心裏,唯一在乎的,只有一個謝疏霖。”
“如意!”謝疏霖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聽見謝如意這樣不客氣的,喚自己的名字。
謝如意不理他,她快瘋了:“謝蘭庭來得晚,謝明茵她們總是眼前長大的,呵,也沒見您這麽親熱。”
她才不在乎什麽祖孫之情,這老夫人虛僞又自私,還把自己當成天下最和善的祖母,也是好笑。
謝老夫人見到謝如意如此瘋癫,捶着胸口痛心疾首:“如意,你怎麽成了這樣啊?”
衆孫女裏,謝老夫人獨獨喜愛謝如意,連氏對謝老夫人不斷橫怒過來的眼神,視而不見。
現在,謝如意對這裏的人,都沒有了眷戀。
至少在這一刻,她是真實的,不再需要僞裝谄媚。
“我怎麽會這樣,祖母何須多問這一句,您心裏難道不清楚嗎?”謝如意冷笑着從地上爬起來,走到這一步,也無意與他們多糾纏,不妨痛快淋漓吐露一番。
謝老夫人自覺沒有對不起誰,她為了這個家殚精竭慮,一個個子孫不孝,她痛心疾首,一股腦道:“你扪心自問,我們若不是真心待你好,你何德何能,享受這麽多年的好日子,你自己看看謝蘭庭,難道不知道?”
也許謝老夫人的眼淚是真的。
但她不舍得的,不是孫女,而是一個會撒嬌的開心果,就像連氏只喜歡一個菟絲花的女兒一樣。
就像謝明茵對她的貓。
都只是個玩意兒罷了。
謝如意內心自暴自棄的想,反正也露出了真面目,不如說下去:“您已經說了,為了他們舍棄我,您若是真的疼愛我,又怎麽會把我棄之不顧,我過的有多辛苦,你們知道嗎。”
分明她也沒有錯,憑什麽一切後果,都要她來承擔。
她不能舒服,誰也別想痛快。
謝老夫人被她氣得臉色發青,在晚輩面前下不來臺面。
“如意,你怎麽能這麽對你祖母說話。”連氏聽她出言不遜,倒是分出了一點心思給謝如意。
“我、我說了什麽,”謝如意擡起螓首,一字一頓道:“我說,我說都怪你,誰讓你不要我了!”
連氏的臉從紅轉白,又青白不定:“如意,娘沒有不要你,那都是她……”她下意識擡手指向謝蘭庭,衆人見此呼吸微窒。
“她什麽?”謝如意荒唐的平靜下來,她只看着連氏一人:“母親,您說啊!”
她甚至産生了一個想法,如果,母親到現在仍然肯承認她一句,她就是死也不會怨恨她,哪怕現在被按在謝蘭庭面前跪下,她也可以。
只要一句,僅僅一句,她就贏了謝蘭庭。
連氏唇齒顫抖了半晌,就是沒有說出那句話。
謝如意呵呵冷笑,橫聲道:“就是你的錯,就是你把我教成這個樣子,你只會告訴我,要取悅父親,要依附兄長,我才會在她面前,如此不懈一擊。
你自己是個軟弱婦人,也要我這樣,我只能學這些讨厭又沒用的東西,來讨你們的歡心。
不讨人喜歡,就要變得像謝明茵一樣,做親娘的都可以視而不見,你也配做母親嗎,不、你只配做謝疏霖的娘,那個纨绔子弟的母親!”
“不是、不是娘的錯。”連氏搖着頭哀哀的哭,眼淚流不盡的樣子,女兒們都不肯諒解她,她搞不懂怎麽回事。
大肆抨擊一番後,謝如意長舒一口氣。
“還有你,”她轉過頭來,甚至敢在謝蘭庭面前大放厥詞:“你以為我離開了,你就會好過了嗎,我的一切你就可以奪走了嗎,即使趕走了我,你也不會得到更多。”
其實,父親母親對她與謝蘭庭,并沒有什麽區別。
在他們的眼中,除了可以繼承家業,光耀門楣的嫡子,其他的兒女,都是可以利用的棋子而已。
以前是她,來維持假惺惺的的場面,謝蘭庭以為,她自己又能得到什麽。
“他們能這樣對我,也會這樣對你,日後你才會認識到,什麽叫冷心薄幸的人。”
“噢,是嗎?”蘭庭好整以暇,雙手抱臂眨眼微笑,歪了歪頭,吐出三個字:“趙、如、意。”
“你得意了吧你得意了吧你得意死了吧!”謝如意捂住腦袋,扯着自己的頭發,仿佛被她逼得發瘋。
天上的日頭漸高,曬得人有點不舒服,謝如意還這麽大喊大叫的,蘭庭皺了皺眉頭,語氣平淡如水:
“沒什麽好得意的,你本就不足為懼。”
曾經的謝大小姐,如今的趙如意渾身一震,她霍地揚起腦袋,鼻翼急促地張弛着,卻從對方的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緒,一絲一毫都沒有。
她築造的所有屏障,在謝蘭庭面前,命中注定的潰不成軍。
在謝蘭庭回來後,她一直都在做同一個夢。
對方一身褴褛,站在她面前,高傲的說:“謝如意,我們交換吧。”
我們,交換吧!
這句話如同惡鬼的咒怨,萦繞在耳邊。
她看見,自己真的和謝蘭庭交換了,她的父母,她的兄弟姊妹,她的未婚夫婿,她的錦衣華服,她的閨名美譽,都成了謝蘭庭的。
那些人都在簇擁在着謝蘭庭,而她,遠遠地被他們所抛棄。
曾經愛她如珠如寶的人,對她視若敝履。
每天一早,她看到母親依舊慈愛的面容,兄長還是照舊對她愛護有加,才能告訴自己,夢裏都是假的,她還擁有這一切,她不斷地驅趕着謝蘭庭,以為這樣,自己的一切才能永恒。
然而如今,噩夢成真,甚至更為慘烈。
什麽,都沒有了呀!
她的眼淚奪眶而出,掩面不起,崩潰大哭間,耳邊響起曾經謝蘭庭對她說的話:“我會讓你知道,何為害人終害己。”
此時,她才真真正正的意識到,她自作聰明的結果。
假的就是假的,即使名為如意,處處也都不如意,她是個假的,偷來的怎麽可能長久。
謝如意是被拖走的,謝老夫人氣得差點厥過去,謝家人自然一點顏面不給謝如意留。
她淚眼回首凝望,這座居住了十多年的府邸,與她再也無關。
門楣之下,謝蘭庭恍若玉樹瓊枝,清豔的眉眼不掩卓絕,薄而尖翹的唇角不斂傲意,長身玉立,氣勢奪人,簡直讓人不得不去注意到她的存在。
連氏和謝老夫人在她面前,都顯得那麽矮小灰暗,不值一提。
更何況此刻如灰塵一般的她了。
謝如意如同丢了魂失了魄,上了青布馬車,白嫩的手指被粗糙的車板刮得生疼。
她曾以為,自己是這裏最寶貴的明珠,誰知道……只是一顆魚目。
謝如意無比狼狽地離開了謝家,她不是尋死覓活的人,她不會死。
那麽,長長久久的忍受着,這種被鄙夷丢棄的煎熬,成了她唯一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