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游湖

謝如意被送走後, 宛華堂很是寂靜了一段時間。

就仿佛所有人都忘了說話,蘭庭攔着謝如意的背影消失,擡腳從門外回來,才打開了他們的聲音, 瞬間就熱鬧起來。

之前的一場鬧劇, 全然不複存在一般, 變得繁花錦簇起來。

看着家中風雲變化,百事更疊, 謝明茵安靜地眨了眨眼, 拈着一朵花,站在角落裏。

她竟然有種奇異的,置身事外感,像是隔着一層透明的冰層。

也可能是有點麻木了, 畢竟她早就知道, 這個家裏的扭曲是如何一步步形成的, 不是謝如意或者謝蘭庭任意一人造成的。

即使打發走了謝如意,這些弊端也遲早會暴露出來,而不是突然就轉為了安寧平靜。

她們都只是引火索。

蘭庭偶然朝她颔首, 謝明茵向她報之一笑這時候, 她作為蘭庭最親近的妹妹, 同樣會得到長輩們的關愛,雖然來得遲了些。

但面對蘭庭的眼神示意,她只是搖了搖手裏的花枝,沒有湊到衆人之中來,似是在有意将自己隔絕開來。

謝桓屢次想要問她,聖旨怎麽沒有帶回來。

可是觸及蘭庭淡漠的目光,這些話就問不出口了, 他這個做父親的,在她面前仿佛做孫子一般。

謝桓算是怕了她的,誰知道她的手裏,還拿住了謝家的什麽短。

即使沒有,官場上那些憑借蛛絲馬跡,憑空捏造的證據難道還少了。

若說父女之情淡如水,連氏和蘭庭之間,隔了千山萬水一般,遙不可及。

“我對你并沒有不到之處,也沒有故意虧待你。”連氏身邊的丫鬟幫她慢慢的擦去眼淚。

她哭的太疲累,始終沒有一個人來問過,養了這麽多兒女,還不如身邊的丫鬟貼心。

蘭庭嘆了口氣,她這個母親,委實有些愚鈍,心平氣和地與她剖析道:“母親,你們看似對我極好,我知道,你們不過是将我,當成了一個可憐的叫花子來打發。”

連氏意欲反駁,被蘭庭截住了話頭:“您不肯問我的過去,是怕我的不幸,讓您不能面對自己的愧疚,您怕自己會對謝如意心生芥蒂。”

畢竟是人都知道,拖着傷腿進入侯府的她,前面的十幾年不會好過。

“娘向你道歉好不好,你就原諒娘這一次,這是最後一次,你以前說的那些話,娘都不會計較的,咱們一家人好好過日子不成嗎?”連氏的态度,仿佛她才是在無理取鬧,這怎麽可能。

蘭庭語氣很淡:“不,算了吧。”

“為什麽?”難道這還不行嗎,連氏手足無措,下不來臺:“你總不能一次機會都不給我們吧,該付出的代價我們也付出了。”

蘭庭擡頭看了眼之前的角落,不知何時,謝明茵已經離開了。

現在,她也沒有給連氏搭臺子的興趣,考慮了下,長袖善舞也并非她所擅。

于是,蘭庭正視着她目光澄明:“您可以道歉,我接受,但不諒解。”

“我被陛下恩賜為縣主,我回來,不是為了得到你們的……怎麽說呢,血脈親情吧,”蘭庭說到這,有些奇異的擰着嘴角笑了下,看得連氏毛骨悚然,她繼續道:“還有,這代價不是你們欠我的,而是你的丈夫自作自受,自以為是的後果。”

她本來想提一句,難道母親只覺得,自己虧欠她一人了嗎,該歉疚的只有她一個嗎?

謝明茵呢,這個小妹妹就該被忽視嗎!

直到現在,連氏也不曾意識到,她最該道歉,應該是目睹經歷母親偏袒冷待的謝明茵。

他們為了權勢而低頭,最可悲的愧疚是你堕落深淵後,他們才憐惜婉嘆你的消亡。

最可笑的道歉是你榮光加身後,他們面帶桃花向你恭賀後的忏悔。

最令人心灰意冷的是,你仍然站在他們的面前,連一句抱歉都說不需要,卻連他們的餘光不曾得到。

蘭庭很清楚,不過,她沒有說這些多餘的話。

她不知道說了之後,會對謝明茵造成什麽。

連氏大抵會為了獲取她的認可,去對謝明茵噓寒問暖,憐愛有加,聽上去仿佛是一種羞辱。

謝明茵是個心性很透徹的人,她不會接受的。

連氏想不通,謝蘭庭哪來的,那麽多歪理邪說。

自古以來,子女理應對父母唯命是從,他們也是這樣長大的,怎麽到了她的女兒這裏,就成了她欠了她們的,連如意也是這樣不知感恩。

總之,現在蘭庭在侯府橫着走,都不成問題。

她并不是想要人人都不痛快,可是,若是謝如意繼續留下來,一直不痛快的就是她一個人。

自從謝如意被逼離開侯府後,謝桓瞧着連氏哪裏都不順眼,他自覺後宅起火,這人天性又要面子,就越發擰巴較勁了。

即使知道,連氏絕對是沒有這種心思的,甚至她自己都不曉得,但謝桓能保持一時的理智,更多還是為情緒所驅使。

回想起舊日裏,趙晟風見到連玉瀾,處處看似避嫌,若是沒有任何心思,何至于多看一眼也怕他發現。

又對謝如意疼愛非常,想想就極為惡心。

這是把謝如意當成他和連氏的女兒了。

如今方知,被人觊觎自己的發妻,自己還差點引狼入室,恨不得活剮了趙氏姐弟。

面對亂糟糟的一團家事,謝桓不知該捶胸頓足,還是撫膝長嘆。

謝宜桃姐弟兩個,成了謝桓的慰籍,至少乖巧不惹事。

沒有連氏生養的這幾個那麽麻煩,連氏整日淚雨連天,別說是搭理謝桓了,應付家事的心力都沒有了。

夫妻二人自此生了嫌隙,連氏心中苦悶,在謝家無人可以訴說,因此回了一趟娘家。

從那一巴掌之後,蘭庭看向她的每一眼,都好像帶着刺一樣。

不,也許不是,只是她自己感覺到的。

這個孩子的眼裏,根本就沒有了她這個做母親的。

“她處心積慮遮掩自己的身份,難道不就是等着今天,要我們看看她有多厲害嗎,有多能一鳴驚人?”連氏對于謝蘭庭的隐瞞,變得耿耿于懷。

偶爾甚至會跳出荒唐的想法,會不會她從回到侯府,就是在包藏禍心。

沒有她那一巴掌,謝蘭庭也會這麽做。

一切都只是借口。

連老夫人近日有些腿疼,哪管她的煩心事,只是靠在枕頭上,熏着藥慢吞吞道:“我早說了,這一對姐弟內裏藏奸,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從回娘家後,連老夫人就愛一句一個“我早就說了”“我就說”“你眼拙”。

這些話,讓連氏不勝其煩,偏偏她娘是不厭其煩。

偏她還得舍了臉面,回來求着自家哥哥,去尚家幫忙說和,尚夫人已經不打算和他們見面了。

千金難買早知道,誰能知道,如意會是趙晟風的骨肉。

而他也舍得下臉這麽幹,一想到差點讓他得逞,連氏就冷汗直流。

謝桓拿捏謝如意的自信,本就來源于她沒有依靠,可趙晟風只等着,謝如意嫁人後,再悄悄跳出來,若是真的成功為他人做嫁衣。

現在謝桓柳要死要活的,倘若被他得逞,謝桓豈不是要恨瘋了她。

趙晟風對她所謂的愛慕,令連氏毛骨悚然,心中栗六。

而她又深知,謝桓不是什麽大度的人。

被找上門的連家大哥表示,他無能為力:“薛大都督是陛下的心腹重臣,備受倚重,豈是我們這些人,可以抗衡比拟的,你可放明白點。”

謝桓當初最為得意,他順利承襲侯位,又有個将要嫁給中書令長孫的女兒,前途可謂是一片光明坦蕩,在其他人家面前,免不了春風得意,壓他們一頭的。

這次得罪了一大片人,連家素來行明哲保身之道,幫他無異于将自己拉入其中,可是他們家,又沒有大都督可以投誠,這不是找死嗎。

蘭庭當日就從謝家離開了,住着沒什麽意思,其實信芳堂也很好,只是謝家的這些人總是圍着她,令人很是煩惱。

她回了一趟信芳堂,拿了點東西,發現謝明茵正在這裏,抱着雪團坐在美人靠上。

宋媽媽被打了一頓後,拖着一瘸一拐的腿,被發落到了莊子,連氏別人不能動,但對她一個仆婦動手,還是挺狠的下去的。

信芳堂又少了兩個大丫鬟,只有夏媽媽一個人打理着,這些日子,據說蘭庭要回來,上上下下都精神斐然,将雪團也養的肉乎乎,沉甸甸的,抱在懷裏就是一份安穩。

蘭庭坐下來,兩個人沒什麽好說的,也不想多說什麽,陪着謝明茵摸了一會貓,就起身要帶人離開了。

“長姐,你不在家裏住嗎?”謝明茵有些訝異。

“不用,而且,這也算是家嗎?”

聽了蘭庭的反問,謝明茵蹭了蹭貓兒的頭,她悶悶地想,的确不算呢,起碼對于她來說,這裏并不算。

謝老夫人今天一早起來,就極力慫恿她,一定要讨好長姐,反複說,你最讨她喜歡了。

當時謝明茵就不想說話了,以前是讨好爹娘長輩,現在對沒有功利心的長姐,也要這樣的谄媚了嗎。

她看着謝老夫人幹着急,偷偷回來笑了好久。

她現在常常躲在信芳堂裏,長姐不在,也沒人會看見她的窘況。

蘭庭和薛珩說好了,謝家的事情完了後,就一起去游湖,薛珩被皇帝抓得緊,難得有空閑,鮮少會出來。

機會可遇不可求。

天清氣朗,蓮舟搖動,荷葉田田,蘭庭站在岸邊看了一時,幸而已經不是盛夏,并沒有前陣子那麽燥熱。

薛珩就在對面等她,下面的船娘看見她,柔聲喚道:“是謝小姐嗎,快上來吧。”

“給我來試試。”蘭庭早就躍躍欲試,只是以前總歸是不敢說的。

船娘對此見怪不怪,将竹篙遞了過來,悉心叮囑道:“小姐小心一些。”

“嗯嗯,我知道了。”蘭庭手持竹篙劃破綠波,她從前還沒有試過劃船呢

小舟她觊觎很久了,可是,侯府做什麽都不方便,每次都和謝如意她們一起,這次倒是可以試試了。

“謝大小姐?”尚栩心情複雜,他不久前才知道,原來謝如意是假的侯府小姐。

說起來,本應與他有婚約的,應該是面前執綠竹篙的女孩子,謝蘭庭與謝家人确實一眼就能看出的相似。

之前在紅湖寺的時候,他并沒有細看過,但現在,也不得不承認,是個脫俗的佳人。

謝蘭庭素手纖纖,略略挽着衣袖,一擡眸,就是內勾外翹的桃花眼,眉若遠山,雖不如謝如意的清雅脫俗,卻更具面若桃花的秾豔。

“哥哥,原來你在這……”尚小姐帶着丫鬟過來,也正看見執篙的蘭庭與哥哥相望,一時也怔愣無言。

蘭庭率先打破了尴尬的一幕,笑着歪頭看向了尚小姐,分外灑脫:“尚家的妹妹?”

“嗯,我是。”尚小姐是個伶俐的,也不管如何先沖蘭庭笑了笑,緩解了自家兄妹與蘭庭尴尬的關系。

他們是見過的,可并沒怎麽說過話。

蘭庭正自鳴得意,是以極力邀請:“尚小姐要去對岸嗎,不如上我的小舟試試。”

面對蘭庭盛情邀請,尚三小姐輕輕“啊”了一聲。

蘭庭誤會她擔心自己行船的能力,清朗道:“放心,你若是害怕,一會兒讓船娘來行。”

說着,蘭庭就伸出了手,尚小姐再次驚訝了一下,沒想到這位新的謝大小姐這麽熱情,她素來心地柔軟的好秉性,也不好拒絕,便握住了蘭庭的手。

若是尋常,她一定是要有些以為,對方是為了讨好自己的哥哥。

可來這裏之前,父母告訴他們對待新的謝小姐,不要輕視,對方身後可是有靠山的。

薛大都督才是實實在在的權臣,并被皇帝深信不疑,還需要來讨好他們兄妹嗎。

這次之後,不再猶豫,尚小姐握着蘭庭的手,借着她的力上了小舟。

尚栩從橋上過去,聽見一旁荷花叢裏妹妹歡快清脆的笑聲,不由得瞧了一眼新的謝大小姐。

當初得知謝侯府這一出荒唐故事,他也曾又惱又怒,曾經的嫡女變成了養女,其實她也很可憐的。

他們終究是局外人,這些恩怨糾葛只是道聽途說,個中詳情誰能說得清,自然也不敢随意評判。

尚小姐指尖撫過青碧圓葉,認真地看着蘭庭和船娘學如何劃槳,蓮舟破開碧波,行進自綠海中。

一刻鐘後,在蘭庭的努力下,尚小姐提着裙裾上了岸,與蘭庭擺手作別,尚栩亦是遙遙朝她揖手微笑,兄妹二人才相伴朝遠處走去。

“哥哥,你快忘了如意姐姐吧。”尚小姐回頭看一看謝小姐,一邊低聲勸說哥哥。

這樣對誰都不好,爹娘本身就為了這件事愁緒萬千,哥哥再這樣糾纏着過去不放,耽誤的也只有他們尚家而已。

“我會盡快的。”尚栩看了一眼妹妹,無奈的應承了下來。

妹妹實則是多慮了,不忘又能如何,他與謝如意也是不可能有任何交集了,念念不忘,本也不是因為多麽喜歡,否則,當初他沒準就真的搏一搏了。

只是,忽然覺得,謝如意太可憐,妹妹可以很快接受另一位謝小姐,自己也應該忘記了她,還會有人記得謝如意嗎?

那個也曾經明媚嬌俏的謝家小姐,名喚如意。

“上來,你膽子也大,真不怕溺了水。”薛珩牽着蘭庭的手,将她拉上了岸。

“怎麽會,我水性好,哪裏就怕了這個,更何況,船娘就在,我不行就換她來了。”蘭庭一邊說,一邊難得自卑的蜷了蜷手指,方才,握着了尚小姐一雙白皙柔軟的纖纖玉指。

她才驚然發覺,縱然自己已經成為了千金小姐。

舊年的苦難裏,早已在身上留下無法消除的痕跡。

如果她是男子,她會喜歡什麽樣的女子呢,必然是與市井間小戶人家不同的,她性子太不好,不容于人的。

“嗯,你說什麽?”眼見薛珩容色微涼,蘭庭悻悻道:“我知道,我知道,溺者多會水,以前你常常說的。”

小時候,蘭庭和小孩子們去池塘邊玩,回來就被薛珩罵了一頓。

薛珩呵然一聲:“呵,可你一次都沒記住。”

蘭庭:“……”

“有沒有想過,那本該是你嫁的人?”平心而論,薛珩看尚家的公子,十分出色。

蘭庭看着尚家兄妹離開的背影,說:“我是信命的,本就與他沒有緣分。”

“我之前總是在想,如果沒被換掉就好了,後來又轉念一想,如果沒有被換掉,我就不能遇見火澤了。”

“所以,你也沒有趕盡殺絕?”薛珩意味不明道。

蘭庭對謝如意,沒有那麽大的敵意。

“做人留一線,雖然,也不會再相見了。”她自然也并不虧欠謝如意,長成如今的模樣,是她自作自受。

不是什麽,你在我這個位置,也會變成這樣,即使面對同樣的處境,人也是不同的。

蘭庭大抵會屬于不聽話的那個。

“謝如意有一句話說的沒錯。”

難得聽到蘭庭認同謝如意哪一句,薛珩很好奇:“什麽話?”

“即使沒有了她,我也不會得到他們的疼愛。”

不用謝如意說,蘭庭早就知道,謝家人都是什麽樣的人。

“你又不是回來與他們賭氣的,何必。”薛珩一直認為,能有家人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我知道,否則,謝如意怎麽可能只是簡單的,被送離謝家去而已”

“其實,謝如意想得一點都沒錯,就如對待彈琴,我和她同樣不擅長不喜歡,可是,謝如意比我對自己更狠,她不喜歡也要逼着自己練,讨先生和家人的歡喜,我做不到。”

說起這一點,蘭庭還是很佩服謝如意的,她已經養成了随心所欲的性子,謝如意卻能夠克制住厭惡去接觸。

縱然極為憎恨對方,蘭庭不得不認同她所說的:“血脈,根本不能決定一個人的全部,奴仆的孩子,不一定蠢笨肮髒,貴人的孩子,也不一定聰慧無垢。”

薛珩略帶探究:“你同情她?”眼裏的意思分明是,這可不太像你。

蘭庭微微一笑,淡淡道:“但我依舊不會放過她,認同只是認同,理解也只是理解,我們原本就站在敵對的位置。”

當然,她此時處于勝利者,才會說這些好聽而寬容的話。

薛珩暗中壓着謝氏子弟的升遷,簡單的一句話,足以讓他們舉步不前。

官場中人對這些的意會,謝桓更是深受其害,苦不堪言。

謝桓也算是老油條了,怎麽可能還想不明白是怎麽回事,偏偏人家忙得很,厚着臉皮去了信,也被一一駁回。

蘭庭說,連氏一耳光,扇掉了家族子弟的前程,這代價看上去有點大。

薛珩笑了笑,手指點了點桌面,道:“你不要覺得他們無辜,能留到現在,本就是因為你幫了忙,況且,本就是要沒落了。

當年,若不是看在是你父兄的份上,我本也沒打算用他們,現在的路,才是他們本該走的。”

蘭庭半晌無言,謝桓當初對薛珩的殷勤備至,不就是為了得到薛珩的助力嗎,能夠提攜一二謝家子弟,薛珩後來也是這樣做了。

但謝桓貪得無厭的,得隴望蜀,就太過分了。

這皇城裏最不缺的,就是皇親國戚了,一個謝家沒落了,後面會有更多的侯爵興起。

“都督府也種這樣的荷花吧,到時應該會很好看。”蘭庭岔開了話,她喜歡這欣欣向榮的氛圍。

“好,聽你的。”薛珩的臉上才露出一點笑意,難得有什麽讓蘭庭說一句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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