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解圍
第二日清晨,她再往文軒閣去的時候,那孩子早已經不在那兒了。只是桌上整整齊齊的放着一堆宣紙,上面赫然是用她筆跡所抄寫的《禮學》。
唐翎偷笑,數了數,正好一百張,就把那堆宣紙一拿就帶往了國子監。
在衆目睽睽下,雙手捧着宣紙,畢恭畢敬道:“閻祭酒,上次您給的懲罰景陽已經都抄寫好。還請祭酒過目。”
閻渡川那厮拿着她的一摞宣紙,放下手中一張一張仔仔細細地翻看了一遍,轉眼打量了唐翎一番,又往手中看了看,笑了。
唐翎被他這一笑弄得很是毛骨悚然,正心虛着,就聽見閻渡川用他那斯斯文文的語調道:“景陽公主這些日子辛苦了。”
唐翎松了一口氣,義正詞嚴:“是景陽不用功,這些都是景陽應該做的。”
閻渡川手指在案牍上輕輕一敲,唇角翹了上去就沒再下來過,對着學堂中衆人說道:“景陽公主的覺悟可比你們在座衆位要高得很吶。”
唐翎心中警鈴大作,這閻渡川莫不是想捧殺自己。自己這些時日一向表現得很是乖覺啊,同那些愛興風作浪的學生可是一點都不同。就算這閻渡川不把自己視作得意門生,也不該這樣同自己過不去吧。
閻渡川把那沓紙往唐钊面前一送:“你來數一數,若正正好是一百張,那景陽公主這次的事情便算是真正的了結了。”
唐钊不明所以,看了看閻渡川,又瞧了瞧唐翎,夾在兩人之間認認真真的數起紙來。
他數到九十七的時候,還是面色如常,往後再翻下去臉色微微一變。
于是滿堂衆人就聽見唐钊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數到:“九十七、九十八、一百。”
唐翎一個趔趄……唐钊這智商真是要了命了。
閻渡川:“臨昭王爺這算數是哪位大人教的?”
唐钊認真道:“左大人。”
閻渡川道:“在戶部任職期間造成了國庫中有數萬兩黃金對不上帳的那個左大人?怪不得,怪不得。那确實怪不得你。”
在閻渡川不明所以的似笑非笑之中,唐翎搶先說道:“我當時帶來的确确實實是百張,絕未有一張缺少。”
閻渡川理了理袖子,輕笑了一聲:“景陽公主這麽着急怕什麽,我又未說是公主之責。我看多半是臨昭王爺數錯了,安陽公主,你來數一數罷。”
安陽怯怯地接過宣紙,數到一半,自己先哭了起來,哼哼唧唧道:“……祭酒,安陽算數實在是不好,數不下去了。”
唐翎:……看,這就是學業不好加心理素質也不好的下場。兩樣總得有一樣好才能在閻渡川手底下安穩度日。
唐翎生生地看着閻渡川眼神中帶了點震驚外加那麽一絲不易被察覺的嫌棄:“好了好了,安陽公主,被別人看到了,還以為我罰你打手板了呢。我這‘教學相長’、‘長善救失’的名聲可不能毀在你手裏。你回席吧。”
她這番算是看出來了。今早剛清點過的一百張,怎麽這時候就對不上數了,閻渡川還偏偏對着數量死抓不放。這宣紙只在自己和他之間傳閱過,她自己自然是不會害自己的,八成還是這位祭酒大人使得壞。
唐翎對他的神色很是不喜,微有些抵觸間,就瞧見閻渡川的眼睛望向了自己,神情一愣,分明是瞧見了自己對他的抵觸。一改往日嬉皮笑臉的作風,眉目壓低,把紙往她手中一塞,沉聲道:“你自己來數吧。”
這白紙此刻倒有些像燙手的山芋來一般,可她不想接也得接。于是只得一張一張地數了起來,九十八、九十九、咦,怎麽到了自己手裏還有一張?
只是她那一百還未數出聲,就聽見從學亭外傳來一個聲音:“公主落了一張在宮中,我給公主送過來了。”
往門口一看,不免喜上眉梢:“阿樾!”
她平日裏素來清冷,語氣間少輕快多沉穩。突如其來這少女郊游一般的輕快語調讓整個學堂中的人都回神望向站在門口的男孩。男孩身着一身合體的侍衛服飾,看起來很是清瘦,可臉上還微微帶着點稚嫩的嬰兒肥。若他不笑的時候,過于單薄的唇和深刻的眉目會雕琢成一股陰鸷之氣,可此刻他臉上微微帶着笑容站在門簾前,整個人便煥發出孩童純真之感。
“阿樾。”閻渡川低聲重複了這個名字,抿緊了嘴唇。
唐钊在一旁皺着眉頭嘟哝道:“他怎麽在這裏。”
他們的低語都沒被唐翎聽進耳中,她只顧着快步走上前,撩開門簾,因阿樾站在階下,所以她微微彎腰看向他。
阿樾笑着把一張宣紙給她呈了上去,用清晰的聲音道:“收拾公主桌案的時候恰好發現多了一張《禮學》,想來是公主忘了帶過來,不知我是不是送遲了。”
唐翎接過來,回過頭挑着眉看着閻渡川,眼中一抹小得意:“閻祭酒,是景陽落下了一張,倒叫祭酒費了這麽些心思。”
這張必定不是落下的,剛才若是阿樾不來,她就會數到第一百張。閻渡川接二連三地要人數她的抄寫,到了她手裏便好了,這麽巧?八成先前都是他玩得小把戲,又不知因為什麽良心發現,在宣紙輾轉到她手裏的時候打算放了她一馬。
可既然阿樾來給她解了這個圍,她就偏偏不要順着這閻渡川的意。
閻渡川冷冷道:“既然如此,景陽公主便回席吧。”
唐翎往回走了幾步,又像想到什麽一樣,走回門簾前,對着阿樾道:“你在學堂門前等我,等我下學後随我一同回宮。”想了想,又從袖中拿出一個銀錠往他手中一放:“若等得無聊了,出了大成門往東走,那裏會有些年紀小的小厮宮女們,他們手頭多少都有些玩意兒,你自己就去尋個樂子。”
阿樾愣愣地看着放在手中的銀錠,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一個失神唐翎就已經放下門簾回了席中。
閻渡川瞥了一眼站在門口的阿樾:“還不快走?”
阿樾方才回過神來,轉身走了出去。
唐钊坐在席上往後傾了傾,小聲對着唐翎道:“他怎麽成了你宮裏的人了。”
唐翎不明所以,也小聲回道:“我先前撞上了,覺得合心意便叫他留在了惠承宮。怎麽,你同他很是相熟?”
唐钊忍不住回頭瞪大眼睛,他本就長得可愛,這幅模樣更是如同個小京巴:“皇姐,他可就是那位……”
“臨昭小王爺,上課忌交頭接耳這個規矩你也忘到腦後了?”閻渡川拿着書冊,慢悠悠地晃到了唐钊的身後。
唐钊立刻就如同烈陽下曬蔫兒了的白菜,恹恹道:“知道了,祭酒。”
唐钊說話沒頭沒腦,唐翎也沒往心中去,只道是這孩子一向都是這樣憨憨的。下了學,唐钊又因為沒在課上認真聽講被閻祭酒給留了下來。唐翎臨走的時候給了他一個同情的目光。
果然,不論在哪個時代,不認真聽課都是要被留堂的。
她同秋歲出了學堂,沒瞧見阿樾的人影。心中疑惑着,走着走着直走到大成門那兒才瞧見一個人正站在不遠處,神情恍惚,臉色被太陽曬得紅彤彤的。
唐翎施施然走上前去,果然是阿樾這個小子。
“怎麽沒在學堂門口等着?”
阿樾微微偏過頭,不去看唐翎的眼睛:“按公主先前講得,等得有些無聊,就找這邊的小厮們玩兒了一會兒。”
他這幅模樣很是古怪,唐翎皺了皺眉:“這是被人欺負了?”
阿樾臉色更紅:“沒有。”
唐翎心中了然,男孩子被欺負一向都是不願意說得。她向前走了幾步,沒有多問,轎辇就停在不遠處,剛坐上轎辇,又覺得還是要叮囑這老實孩子幾句,又把阿樾招到跟前說:“這宮中最認的便是權勢,若沒有權勢,金子也是認得。我今日給你一定銀錠,本就是怕你被欺負,想給你有個東西傍身,沒成想,你還是被欺負了。當然,這大概也怪不得你,是你這個性子太過于老實了。”
她又對着另一側的秋歲道:“秋歲,你同他講,我惠承宮出去的人有沒有挨欺負過的?”
秋歲便活泛得開了口:“自然是沒有的。只有我惠承宮欺負別人的,從來沒有別人欺負我們的。拿錢財砸不住的,便搬出身份來。這宮中也沒幾個人敢得罪我們公主。”她說得語氣很是驕傲。
唐翎一雙剪水雙瞳朝着阿樾往了過去:“聽到沒有?你這樣……總叫人欺負可不行。”
阿樾眼神有些慌亂,胡亂地點點頭:“是,公主。”
他這幅神情也不知是真聽進去了還是敷衍她,可她話已至此,也不便因為這個小侍衛把人設給崩了,于是對此事不再多言。
只是閉目養神了片刻之後,輕輕說道:“今日之事,你做得很是機靈。”
阿樾垂首:“這幾日看慣了祭酒對公主的态度,心想着今日祭酒大概也會為難公主,因此自作了主張。可終究還是遲了些。”
“不遲,”唐翎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就收回了目光:“正好。”
對方連她這一瞥都躲了開,默不作聲。
這阿樾果然是不對勁,一路上沉默不語也就罷了,一回到宮中之後人就沒了影兒,也不知道是跑哪裏去了。唐翎心想着這孩子大概是遇到了什麽事心情不好,渎職便渎職半天好了,全當是放假了。便也沒去管他。
阿樾回到自己居住的房間裏,秋水居是景陽近侍居住的地方,如今也給他分了一間小屋,雖不大,卻也桌椅俱全,可供卧榻安睡。
他将門攏上,從袖中拿出一冊子,如同燙手山芋一般,先是放在了書架上。又大概是覺得不夠隐蔽,紅着臉往床頭暗格裏一丢,還沒來得及把暗格關上。一陣風從窗戶口吹來,吹開小冊。
只見上頭畫着一男一女二人,纏綿錦榻之側,鴛鴦交頸,好不親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