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二)

月亮從雲層後面鑽了出來,四周驟然亮堂了許多,驚飛了一群栖息在軒轅柏樹枝上的山雀。

詹右扛着挺屍的北宸,已然很吃力了,但求生欲迫使他騰出右手,朝瑆兒使勁擺了擺,神色近乎乞求,道:“不必,真不必……小娘子請。”

北宸故意往詹右身邊靠了靠,好離瑆兒遠了些。

老漢見狀,心頭一急,又緊着催促道:“瑆兒,你倒是去幫忙呀。你沒瞧見,黃郎君一個人扛不住受了重傷的藺郎君麽?”

瑆兒聽說,左右為難,只好順着父親的意思,伸出雙手,溫柔地扶住了北宸的右臂。

北宸的臉色原本已經煞白,此刻氣得要發黑了,他假裝無意其實是故意倒向詹右那一側,好将右臂從瑆兒手中掙脫。

老漢急得忙又拄着拐走過來,糾正道:“瑆兒,你、你這樣攬住藺郎君的腰,把他的手臂架在你的肩膀上,這樣好受力些。對,就是這樣。”

北宸只覺腰間一陣酥麻,一陣比花香還好聞的幽香鑽入鼻息之中。但他已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打算使個瞬移術脫離苦海。看透一切的詹右卻趕忙制止了他,并密語傳音于他,“帝君,事情已然如此了,此刻再暴露身份,豈不是前功盡棄?帝君,忍忍?”

詹右和瑆兒齊心協力将懷着殉道者一般心緒的北宸扛進了院子。

烏流跟在他們身後。

老漢看着自己一力促成的局面,頗為滿意地重又拴上了院門。

詹右雖然擔心回到天界後,北宸會公報私仇,但他的嘴角卻抑制不住地往上揚了揚。他悄咪咪地瞅了一眼北宸,心內暗搓搓地想:此時此刻,美人在懷,一貫不近女色的帝君不知是何種心情呢?

北宸雖眯縫着雙眼,可依舊感應到了詹右那厮內心呼嘯着的腹诽。他唇角一揚,鼻翼微微一動,竟憋足了勁兒,狠狠踩了詹右一腳。算是報複詹右這厮居然沒有拼命護住自己的清白。

詹右右腳吃痛,“啊!痛。藺左,你個死鬼,你踩着我了。”

北宸唇角浮現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心道:看戲是要付出代價的。

北宸眯縫着眼,右手攬在瑆兒柔弱無骨幽香四溢的肩膀上,覺得她身上的香味好聞得緊。右手掌心卻暗暗蓄積了靈力,去探她的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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瑆兒察覺到北宸的意圖之後,心“砰砰砰”跳了幾下,意識到北宸是在裝暈,便趕緊捏住了北宸的右手,快步走向前面的一間空屋子。

北宸的手掌被鉗制住了,眉頭微皺,心道:莫非她發現了什麽?

很快,他們便進到了屋內。

瑆兒心裏有種不好的預感,說話時感覺喉嚨有些發緊,但她強裝鎮定道:“快扶他躺下。”

詹右扶着北宸躺在一張竹榻上,去了靴子。望着北宸,心道:沒想到帝君除了修仙修得好之外,演戲也這麽拿手,演得這麽一本正經。難怪整個天界就他一個仙修到了神尊級別,就連玉帝和勾陳帝君都在他之下。

瑆兒點燃了懷夢草香,屋子裏散發出一種幽幽甘甜的香味。烏流便一躍而上一張高腳花幾,碧綠的眼神滴溜溜地注目着這兩位不速之客。

少頃,老妪便匆匆趕了來,她湊到床前,仔仔細細打量了良久,眼神裏盡是溢出來的歡喜和滿意。滿臉堆笑問道:“你們二位是哪裏人氏?姓甚名誰?家中都有些什麽人?可曾婚配?”

詹右尋思着如何應答才不算是扯謊,便支吾着恭敬應道:“大娘,在下黃山,這位是我的好友藺左……我們家……離這裏很遠,在外游歷,路過此間……未曾婚配。”

老妪一聽,心內大喜:未曾婚配,未曾婚配。

老妪壓抑住內心的激動,差點就要熱淚盈眶,道:“好。好。年輕人,看樣子,你的朋友傷得不輕吶……哎喲,可真是遭了大罪了。若是被父母知曉了,還不定怎麽心疼呢。你們且安心在寒舍住下,好好養傷。不必見外,就跟在自家一樣。”又指着端了木盆進來的瑆兒道:“這是我閨女,喚作南瑆。你們有什麽需要的,盡管和她開口。我這閨女人美心善,又十分地能幹。”

詹右便順勢打量了一眼南瑆,點點頭,嘴角噙着笑,眼睛裏有光,朝老漢和老妪揖而謝道:“打攪大娘和老伯了。”

老漢雙手拄在拐杖上,身子微微前傾,溫厚道:“不打擾。一點都不打擾。我們這兒平時沒什麽人來,你們來,我們歡喜得很。”

老妪也笑着附和道:“二位郎君千萬不要客氣,只管使喚我家瑆兒就是了。”

南瑆聽說,頓時明白了阿爹和阿娘在打的什麽主意,忙岔開道:“女兒先幫兩位郎君包紮一下傷口,阿娘和阿爹先去歇息罷。”

老漢和老妪笑着點點頭。

老漢道:“好。好。瑆兒,你好好替兩位郎君包紮。”又對詹右道:“二位先歇着。有什麽事明日再說。千萬不要有負擔,把傷養好了再走。”

老妪也跟着笑道:“對,對。好好養着。”

詹右又作揖謝過,目送兩位老者出門。

南瑆一面把木盆放下,一面柔聲道:“黃郎君,山中簡陋,沒有傷藥,且先将就着用清水清洗一下傷口,明日清早我便去山上采草藥。”

詹右噙着笑颔首揖道:“多謝小娘子。有勞了。”

南瑆淺淺一笑,柔聲道:“黃郎君不必客氣。”卻将目光掃向了床上的北宸,有些狐疑道:“藺郎君看起來傷得很嚴重,這可如何是好?”

詹右也只得配合着演戲,嘆道:“是啊……生死有命,一切只能看天意了。”

“你們餓不餓?”

“小娘子不問,倒不覺得餓,小娘子一問,便有些覺得了。只是這麽晚了,就不必再麻煩了,明日再進食也是一樣。”

“你到底想不想吃?想吃呢,我便去為你、們下兩碗面來,不想吃呢,我便不做了。”南瑆心裏懷疑他們的來歷,便想試探他們的底細,她曉得,若是成了精的精怪,雖化作人形,卻是不喜面食的。

詹右讪讪笑道:“不必勞煩了。”

南瑆點點頭,心想:大意了……果然不是善類。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因莞爾笑道:“也好。那我替藺郎君清理一下傷口罷?”

詹右忙婉拒道:“男女有別,還是由在下來罷。多謝小娘子美意。”

南瑆點點頭,嘴角一彎,現出兩個酒窩,輕笑道:“也好。那黃郎君手臂上的傷口,也不需要瑆兒幫忙麽?”

詹右尴尬地笑笑,心道:帝君不解風情,我可沒有這麽迂腐。便點點頭,“那就有勞小娘子了。”

詹右坐在一旁的條凳上,南瑆用擰幹的絹布仔細清理了他左手臂上的血跡,心想:這幻術倒是逼真得很……嘴上卻憐憫道:“你一定很疼罷?”

詹右腼腆一笑,搖搖頭,看她垂着頭溫柔包紮傷口的樣子,不禁在心內想道:她長得倒有幾分和玥兒神似。忽然感到心內一蕩,忙抽回手,起身,揖而笑道:“有勞了。”

南瑆淺淺一笑,柔聲道:“不打擾二位休息了。”又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榻上躺着的北宸,道:“明日我上山去尋骨肉草,搗碎了敷在傷口上,可斷骨續筋。不出三日,你們便會徹底痊愈,保證不留疤。”

詹右再次揖而謝道:“如此有勞小娘子了。”

南瑆略低眉斂首,輕笑道:“舉手之勞,黃郎君太客氣了。烏流……咱們該走啦。”甫一轉身,神色驟變,鎮定自若地走了出去。烏流聞聲也跟了出去。

南瑆帶着烏流來到爹娘的房間,推門而入。

片刻之後,北宸用神識感應到南瑆的氣息在正北偏東的廂房內,便瞬移到了房門外,隐去身形,穿牆而入。

老漢嘴角噙着笑,就着小茶壺喝了一口茶,興奮道:“雖然這兩個年輕後生,都很好,甚至可以說,是極好的。但要老漢說啊……還是那個叫黃山的後生好些,看着身子骨結實,能擔得起家庭的重擔。把瑆兒交給他,我很放心。”

北宸的唇角微微一扯,似笑非笑。顯然他聽明白了這話裏的意思。若擱平日,他定然會充耳不聞,只是現下被當作凡人,他便不禁順着凡人的想法暗自揣度了一番:本座這是……在選婿比賽中竟輸給詹右那厮了麽?這……着實是奇恥大辱。凡人的眼睛,一向都是這麽盲的麽?

老妪點點頭,笑意在她皺紋不多但是過于蒼白的臉上一層層蕩漾開來,“那個叫黃山的後生,确實是很不錯的。長得一表人才,器宇軒昂,做夫君确是上上人選。不過,我還仔細瞧了那床上躺着的藺郎君,生得可當真是俊俏喲。若能把瑆兒嫁與他,那也是天作之合,天底下怕是再也找不出比他們二人更般配的夫妻了。”

北宸聽了這話,唇角不禁一彎,心想:一比一,也不算本座輸了。唔,到底還是老太太有見識些。

南瑆坐在一張小板凳上,一直悶聲在聽父母說話。

她張了張口,柔聲道:“阿爹,阿娘,這兩個陌生人來歷不明,說不定是山裏成了精的東西變的,你們可千萬、千萬不要被他們的皮相蠱惑了,好不好?”

北宸聽了,心想:呵,她竟把我們當成吃人的精怪了……雖覺得有些可笑,可還想再聽聽她怎麽說,便在屋子的角落找了把馬蹄杌凳,坐下了。

老兩口聞言,俱是一驚。随後老妪喃喃道:“話說回來,生得這樣好,還當真是少見。”這樣一想,臉上的喜悅之色頓時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驚恐莫名的神色。“那、那還等什麽?還不把他們轟出去?”

“只怕是‘請神容易送神難’。都放他們進來了,此時再去趕,也來不及了。”老漢也一臉愁容。

老妪心內驚恐不安,手不覺抓住了一旁的老漢,手心冒出了汗。

老漢安撫了一下老妪,扁着嘴沉吟幾瞬,一臉不信的神氣,道:“若真是精怪所化,此刻還不把我們都吃喽?”

老妪點點頭,“說得有理。”

“況且我們在此間也生活了十五年有餘,雖說附近時常有精怪出沒,可上天保佑,到底沒有進咱家的門。這兩個年輕的公子,身上并無一絲邪氣,老漢看着,不像什麽邪魔外道。”

“都怪瑆兒,大驚小怪。倒把老婆子結結實實地唬了一跳呢。”

南瑆急道:“阿爹,阿娘,若他們不是,自然是好事,若是,咱們一家三口,可就全完了。多留個心眼,準沒錯。只要過了今晚,一切就可真相大白了。”

屋子裏的氣氛有些詭異,很安靜,卻又充斥着一股恐懼的氣息。老漢為了調節氣氛,便故意笑道:“瑆兒這丫頭,說這些唬人的話,看把你娘吓得,今晚怕是睡不着了。”

老妪難為情地笑了笑,“可不是?若明早一切相安無事,瑆兒,你就沒有理由再推脫了。我和你爹替你做主,把你的終身大事給定了。”

南瑆卻忽然雙膝跪地,鄭重道:“阿爹,阿娘,縱使他們不是精怪,女兒也是不會嫁人的。求阿爹阿娘死了這條嫁女兒的心罷。”

老妪忙拉起女兒,然南瑆得不到父母的同意就堅決不起來。

老妪嘆道:“瑆兒,以前咱們是迫不得已,你自小比別人長得緩些,錯過了适婚年齡。我和你爹雖然心焦,卻也是無可奈何呀……”

“……”

“可如今,我們住在這深山老林裏,沒有人知道咱們的過去。你雖已有三十歲,可你長得仍是這樣後生,看着就是十七八歲的模樣,正青春。”

“……”

“只要咱們不說出去,別人根本不會知曉。你、你怎的偏這樣死心眼呢?你就不替我們二老想想嘛?你不嫁人,我們百年後,誰來照顧你?”

“女兒可以自己照顧自己,女兒有烏流為伴就夠了。”

老漢生氣地猛擊拐杖,截斷話頭,“你聽聽,你這說的什麽話?”

北宸的眼神變了變,似乎明白了什麽。

老妪望着女兒堅定的神情,一時語塞,又緩緩坐回了榻上,繼續搖着團扇,看似一臉平靜,其實是無可奈何。

老漢閉了雙眸,語重心長道:“瑆兒,我和你娘,終有一日會死。到時候,沒有人照顧你,沒有子女給你養老,送終,你叫我們如何安心呢?”

“……”

“瑆兒,你一向乖巧柔順,只是在此事上,愣是拐不過彎來,令為父着實氣惱。你也不必跪了,跪我也不會答應。要跪自己出去跪去。省得招我們生氣。你什麽時候想通了,什麽時候起來。”

“阿爹,人活着,不是非得嫁人生子的。女兒沒有孩子養老,就自己養自己。人死後,不過是一抔黃土。若女兒死後,沒有人送終,那就天葬罷了。女兒不怕。懇請爹娘成全女兒的心願。”

老漢神色越發凝重,滿臉怒容,以拐杖“咚咚”地敲着地板,無奈地拍着大腿低吼道:“你不怕,我怕!你難道就不明白為父的心麽?為父怎能看着你孤苦一生,臨了無人送終?”

烏流察覺到屋子的氣氛劍拔弩張,爬到南瑆身邊,頂着腦袋求撫摸。

南瑆心情頹喪,沒有理會烏流。

北宸起身往前走,目光沉靜,緩帶輕裘,衣擺随着他走動而輕輕地飛揚起來。

他終于走到了她的面前。

當北宸終于看清南瑆的臉時,他的心裏猶自被什麽東西撓了一下。

他盯着她的雙眼細細地望進去,似乎想逼她現出原形,可她仍舊不改神色,一臉鎮定自若。

屋子內極靜,窗外蟲鳴聲聲聲入耳。

南瑆一雙淺碧色的眼睛,晶瑩玉潤,沉靜地看着父母。緊抿嘴唇,對眼前突然闖入眼簾的北宸視若無睹,心內卻突突直跳:他來了。他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讀文。

躬身作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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