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弦斷

艾微驀然想起了師大60周年校慶在慶典禮堂樓下草地上與付方遠的第一次見面,眉間的煩躁一閃而過,甩甩頭,将付方遠甩開去,繼續看着眼前的方雲波,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

"簡而言之,就是我稍微插手從中謀取了些福利罷了."方雲波說得雲淡風輕,優雅地喝了口咖啡.

"能從在商場上打磨成精的你父親手裏搶食物,果然是我們S216的作風."艾微輕笑.

"這有什麽,歸根結底,是他老了."方雲波說得好像有些勝之不武.

艾微看着眼前淡淡的方雲波,思及他們父女間淡漠的親情,自己和歐陽氏之間毫無情分的母女關系,慨然間她還是羨慕方雲波的,至少,她還擁有半個溫暖的家庭.

周年校慶隔年的一月份,陰歷還是當年的十二月份,一年裏最冷的時節.艾微接到醫院主治醫師的電話,通知她歐陽氏病情惡化.深冬幹燥陰冷的風從領口灌進來,艾微打了個寒顫,全身凍得發抖.

趕到醫院的時候,天色已晚,路過病房的時候往裏面瞥了一眼,繼續往前向主治醫師值班的辦公室走去.陸醫師因為一直負責歐陽這個病例,和艾微之間也就相熟起來.當初艾微把昏倒的歐陽氏送進來的時候,因為心髒病的原因,不能進行手術将腫瘤切除,艾微就是聽從他的建議,住院觀察,并用藥物調理.起初,腫瘤并沒什麽變化,癌細胞并不活躍.直到兩年後才慢慢長大并擴散開來.艾微将李家宅子向銀行辦理抵押貸款,聽從醫師的建議,定期給歐陽氏進行化療.歐陽氏的病就像個無底洞,艾微入學時申請國家助學貸款、向學校申請各種獎學金、四處兼職,好在醫院了解她的情況,并不催促她繳清住院費和醫藥費.

"還有多久?"艾微垂下眼眸,輕聲問.

"情況很不樂觀,估計不超過三個月."陸醫師看着艾微平靜的臉,并未忽略她聲音裏刻意掩飾的顫抖.

艾微咬咬嘴唇,然後松開,唇線微展"謝謝.我還有事,還要麻煩陸醫生多加照看."

"嗯,放心吧,我會盡力的.你去忙吧."

"給您添麻煩了."艾微欠身表示感謝,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醫院.

天園.付方遠沒想到随便找個酒吧喝杯酒都能看見認識的人,這次來出差可沒打算逛師大.距離師大校慶還不到兩個月,居然又碰見這個讓秦老頭贊不絕口一力向他舉薦的人.印象裏的艾微有些冷淡,但依然不失青春的張揚.然而,此刻的艾微讓他陌生,渾身散發着一股黑暗的氣息,在酒吧昏暗的環境下映着閃爍的燈光顯得異常慵懶頹靡.頭發松松散散地攏在腦後,大大的銀質圓圈在臉側晃蕩,嘴角邪魅的笑容,半眯着的眸子裏沉澱着黑色的漩渦,黑色貼身背心,套着牛仔夾克,袖子撸起,付方遠只見半截雪白勻稱的手臂在半空中上下左右前後地晃動,調酒瓶在修長搽着幽藍指甲油的指間翻飛,吸引着付方遠不受控制地一再靠近.

繼而,付方遠眼睛危險地眯起,然後耐心地等待.

"喝什麽?"冷淡的問話,較之從前聽過的仿佛機械發出的聲音,看都沒看坐到吧臺前的人一眼.

"你最拿手的."付方遠随意答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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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微擡眼看他一眼,似是沒有認出眼前這個人.熟練地将各種酒倒進調酒杯,片刻後,倒出一杯五層色彩的酒,配上檸檬片和巧克力做成的小傘,輕輕推到付方遠面前,"請慢用."

Ken過來換班,一眼看見付方遠面前的酒,驚訝地問"Aivy,這杯叫什麽?以前沒見你調過啊."說完還涎着臉問"能不能教教我啊?"

艾微瞥他一眼,黑色旋渦裏滑過一絲笑意,随即更加黑暗,輕聲道"它叫Despair.我可以教別人,但,并不想教你."說完,轉身往休息室拿包.

付方遠聽見這麽一番話,好看的眉毛揚了揚,将手邊的酒舉到口邊輕啜一口:淡淡的苦,然後逐漸加重的苦,到最後,苦不下咽......他放下酒杯沒喝完,到酒吧外面耐心等待.

在休息室沉默了半晌,艾微抓起一瓶喝了一半的酒塞進包裏,走出天園後門,離了充滿暖氣的室內,西北風從巷子口呼嘯而來,掃過脖子,艾微能清楚地感覺到脖子上随即騰起的雞皮疙瘩.

"艾微."低沉帶着磁性的男聲從巷子口那邊傳過來,艾微擡頭看去,付方遠一身黑色筆挺的羊毛大衣從巷子口緩緩走過來,"是你."

"太晚了,我送你回去."付方遠皺皺眉頭.

"為什麽?我想我們并不認識."艾微眉頭輕皺,語氣平淡,除了今晚見過,根本就對眼前的人沒絲毫印象.

"可惜,我們認識.秦教授滿口誇贊的學生竟然深夜還在酒吧夜不歸宿還一身酒味.這讓我很懷疑他的眼光."付方遠揚揚眉,以為艾微欲擒故縱.

"原來是你."聲音裏的了然打破了付方遠的自以為是,原來她是真的不記得他.

"走吧,我送你回學校."

"不必了,我随便找個能住的地方就可以.學校估計早鎖門了."淡淡地拒絕.

艾微最終還是坐上了付方遠的車,畢竟夜裏的風太冷了,她快凍僵了.

"到了."付方遠低沉好聽的聲音打斷了艾微的發呆.

艾微下車,往周圍一掃,周圍的環境并不熟悉,像是高級住宅小區,揚了揚眉毛,卻并沒問出口,于她而言,哪兒都沒什麽差別.

"我出差時住的地方.你先去洗洗然後好好睡一覺,明天一早我送你回學校."付方遠對站在身側的艾微輕揚下巴往浴室的方向示意.

艾微默不作聲,把包包放下,往浴室走去.往臉上潑了些冷水,臉色更顯蒼白,艾微盯着鏡子中的自己,逐漸迷離.那個自己憎恨了多年的女人就快死了,為什麽自己并不高興,她應該高興的.她痛恨自己這種猶豫不決優柔寡斷.她逐漸在臉上展開熟悉的笑容,逐漸笑出聲來,笑聲越來越大,笑了半晌,控制不住地痛哭失聲.幽藍的指甲深深嵌入肉裏,鮮血淋漓.

付方遠聽見聲音趕過來,浴室的門并有關,推門進去,就見艾微蹲在牆腳,雙手抱着兩膝,臉埋在臂間,哭聲并不響亮,但那種從喉嚨深處傳出來的撕心裂肺的一聲聲嘶喊讓付方遠呆了.付方遠輕輕走過去,蹲下,伸手輕輕撫摸艾微的頭發.此刻的艾微根本記不得面前的人是誰,模糊中還以為是方雲波,一把便抱住面前的人"雲波,我好累,好累.我想放下的,真的,我想放下的.現在,她終于要死了,要死了,我也要解脫了,可是,我為什麽一點兒都不高興!我應該高興的,我應該高興的."可是出口的卻是痛哭的聲音.

她緊緊抓住面前的傾聽者,斷斷續續在神志不清的情況下說出了自己壓抑在心底裏的秘密.

也許是壓力的釋放,艾微在哭泣中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付方遠輕輕抱起她,放到床上,用幹毛巾擦幹她臉上的水和淚,低頭擦手才發現手上全是血.他仔細地用棉簽将血擦幹淨,才發現雪白的掌心除了薄薄的繭,還有很多傷疤,有的像刀的劃痕,有的像是指甲留下的痕跡.

輕輕蓋上被子,付方遠看着熟睡中仍然像被夢魇的艾微,第一次決定在深夜淩晨給秦教授打電話.

"艾微很有天分,大多數有天分的人,神智或情感上會有些欠缺,或敏感或偏執."電話裏傳來秦教授擔憂的聲音,"我也是偶然發現的,艾微有輕度自虐傾向.我想,這可能和她的家庭情況有關."

上次去師大,付方遠就明了了秦教授的用意.但他不想惹麻煩,更何況這個麻煩是個女人.所以慶典結束後并沒再聯系秦教授.若不是今天碰上艾微,他想他是不會再主動聯系秦教授的.

"家庭情況?她家很複雜?"付方遠引導話題.

"就是太簡單了,就她和她母親兩個人相依為命,可惜她母親沒有收入來源,而且還身體不好,聽說是心髒病和乳腺癌,好像還有其他什麽病.為了賺學費和生活費,艾微從中學起就開始做兼職了.這次考來這裏,把家裏的房子辦了抵押貸款,她母親住院都好幾年了,艾微四處兼職,請護工在醫院日夜看護."秦教授嘆口氣,"其實一開始見到艾微的時候,我也認為她是個開朗向上積極樂觀的女孩子,可是,她的畫風實在是......畫是好的,可是卻讓看的人非常難受,就是因為她的畫裏黑暗的情緒太重了.有一天,我經過畫室,看見她望着窗外發呆,削筆刀在掌心劃出血來,臉上卻是一種輕松愉悅的表情.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壓力太大了,她把自己那根弦繃得太緊了,才會想借着自虐讓自己感到輕松些."

付方遠沉默:因為母親的病惡化了,所以緊繃的弦要斷了嗎?片刻之後,他問"雲波是誰?"

"雲波啊,是我的另一個學生,也很有天分,畫風和艾微的迥然不同,清新幹淨,像她這個人一樣能讓人心境平和.我還和雲波說過多和艾微接觸接觸,也許能幫幫她.畢竟,放任艾微一個人很危險."

"你上次沒和我說這些."付方遠輕聲道.

"我上次本來就是強你所難,一廂情願,見你不大看得起艾微,也就沒好意思開口.何況,艾微自尊心重,容不得人同情她.方雲波幾個人和她走得近,也不知道她的絲毫情況."秦教授有些為自己的學生憂心忡忡.

"今天應該有很不好的消息,艾微的母親好像不行了."付方遠思考片刻還是将這個消息告訴秦教授.

電話那頭一窒,聲音都有些顫抖"這可糟了......"

付方遠看了看沉在夢魇中的艾微:可不就糟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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