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敞懷

兩人牽着手走在武功山大道上,夕陽從正面照過來,兩個身影在身後拉長纏在一起.從武功山大道向右轉到公園路,公園路走一段轉到銀杏路,銀杏路緊挨着文化公園.艾微帶着付方遠穿過文化公園裏的紫藤架,繞過噴水池和鐘塔,兩排金桂,走到金楓橋上,在橋上站定看夕陽.

艾微看着夕陽耗盡最後一絲熱量和霞光,輕聲說"是不是最美的時光永遠都這麽短暫?"

付方遠轉頭看她,細致的肌膚上還染着一絲夕陽的暈紅,眼眸裏金紅的球逐漸暗淡,将憂郁一絲絲排在眉梢眼角,他意有所指地回答"只要你願意,你就能永遠擁有他."

艾微的眼睛落進付方遠的眼睛裏,清亮逐漸被那深邃的黑色攀住,她喃喃道"付方遠,我永遠做你的情人好不好?"

握着艾微的手細細地把玩,好似對着的是件精美的珍寶,付方遠臉色未變,只輕聲問"為什麽不說做我的妻子?"

艾微垂下眼眸,有些傷感"我相信短暫的愛情,可我很難相信一世的婚姻."情人,說明我們之間的是愛情,而妻子,我們之間的就可能只有責任,我,并不能勝任停駐在一方窄小的天地裏圍着廚房的居家主婦角色.

付方遠擡起她的下巴,仔細看進她的眼睛深處,表面的清亮波光,掩蓋着深處的幽暗深潭,裏面深藏的不安定有些躍躍欲試地想沖破清光的掩蓋"小微,你可以不做我的妻子,但請一定要将成為你的丈夫的這個機會留給我."

面對着面前特別認真的人提着這樣一個對他來說極有可能難以實現的要求,深邃的墨色瞳仁裏倒映着自己的身影,心底裏那股莫名的情緒又開始蠢蠢欲動,艾微毫無自覺地擡手撫上那張英俊的面容,幾乎有些心疼他的等待,只能輕聲答應一聲"好".

橋上的路燈早已點燃,泸水河畔一路的彩色燈光映襯着兩岸的香樟,真真如一片火樹銀花不謝的天地.付方遠完全沒注意到周圍的世界,眼裏只剩下這個對他說"好"的人,心底裏的雀躍好似長久的等待終于有了個确定的美好結局,他一向都知道艾微對他是有些好感的,可是艾微又是個冷情的人,要增加一點好感度難如攀岩,因此一向以來都小心翼翼努力而不漏痕跡地靠近.但艾微對他的策略來說或從來都是個變數,意外總因她發生,無論兩人男女朋友關系的确定還是更親密的肢體接觸都是如此.

在泸水河的燈影裏,倒映的站在橋上的兩個人影也顯得波光粼粼似是有了生機,低頭看着面對面前的一切有些傷懷的艾微,五彩的燈光落在眼眸裏閃動着妖異的波光,付方遠只覺自己被艾微蠱惑,中了她的毒,從此處心積慮只為留她在身旁.

兩人在文化公園附近找了家餐館随便對付了晚飯,付方遠随着艾微到她自己住的賓館開了隔壁的房間.付方遠待艾微離開才露出明顯的疲态,幾天幾夜都在擔心憤怒中度過,根本就難以睡好,總是睡不多久就驚醒.現在一放松下來,只覺得全身骨骼都要散了,酸痛的肌肉叫嚣着要休息,連澡都來不及洗,一倒在床上就睡了過去.

艾微洗了澡,穿着件連身長款棉質T恤,沒有絲毫睡意,站在賓館的大玻璃窗前看着外面黑暗中閃爍的夜景,想着付方遠找到了這裏,就覺得自己的心上被人占據了一個位置,自己未曾在方雲波等人面前展露過的少年時光被人窺得一角,而目前顯然這個範圍在逐漸擴大,她猶豫着要不要讓付方遠看見年少時期的自己,一種完全裸露的不安和一種莫名的等人發現并了解的期待來回交織,讓她有些心煩意亂.

各種猶豫各種糾結中,天光不管不顧地明亮起來.艾微打起精神,洗漱好,換上件及踝長裙,仿牛仔的帆布鞋,挎着布藝單肩包包,開門出去,按響了隔壁的門鈴.沒多久門就開了,付方遠的衣服有些皺皺的,明顯是昨天的衣服,頭發上還有些滴水,看樣子是剛洗了澡,但沒帶衣服.艾微看着這個一向西裝整潔的人明顯表示不滿的皺着的眉頭,眼眸清亮掠過絲戲谑彎成半月,嘴角暗影深深,似是笑意壓角,"先将就将就吧,我們先去吃早點還是直接先去買衣服?"

付方遠看了看身上的衣服,伸手扯了扯,看了看艾微,臉上露出放棄的表情随後眸色暗深寵溺無邊"還是先吃早點吧."

艾微等他鎖好門,并不在賓館餐廳停留,卻是一直引着付方遠,走出了賓館,往旁邊的巷子拐進去,走過兩百米的青石板路,裏面逐漸露出斑駁的黑瓦白牆,地面也開闊起來,一個露天的院子,裏面擺着幾張折疊桌椅,桌上擺着糖醋辣椒小罐子和一次性筷子、湯匙,已有兩三張桌子旁坐了人,吃着早點.艾微拉着付方遠随便挑張桌子坐下,沖旁邊收拾桌子的阿婆笑"張奶奶,兩份豆花,一籠小籠包,兩張蔥肉餅."然後轉過頭沖付方遠笑"這兒的分量大,不夠再加."

付方遠一向都是匆匆出門然後一杯咖啡,幾乎從來沒正經吃過一次早餐,更別提坐下來慢條斯理地這樣點着早餐.豆花嫩滑香濃,小籠包面皮薄而筋道,每個味蕾都仿佛從沉睡中醒過來,為着陌生又誘惑的味道異常活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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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面的艾微已經享受地眯起了眼睛,吞下最後一口豆花,艾微舒服地嘆息一聲"我最喜歡這裏的早點,有家的那種溫暖和幸福的味道."

一頓下來才十塊錢,走出巷子,回到銀杏路,轉過一個十字路口,是個成環狀的會展中心,後面是步行街,主要是服裝市場.站在雅戈爾專賣店門前,艾微看了看付方遠讓他清楚地看到她眼睛裏的嘲笑.付方遠哭笑不得看了看艾微身上的短T和長裙布鞋,想了想,換家吧.

付方遠一件藍白細條紋格子短袖襯衣,一件水磨淺藍牛仔褲,運動鞋,很多年沒穿過了,上了身有種時光倒退的錯覺.艾微看他別扭的樣子,無聲地笑得很大.

那笑着的面容沒有絲毫抑郁憂傷,有着以往不同地真實,沒有從前見過的那層保護色,好像丢掉了房子的蝸牛,柔軟而坦然.付方遠心裏一片天地頓時明媚起來,這,是不是意味着艾微願意将自己的全部毫不保留地展現給他,除了曾經見過的堅強,還包括了曾經未能見到的脆弱和溫暖.這是艾微給自己的機會,一個完全了解她,接觸她的內心,走進她的世界的機會.因為主人的自我保護意識過強從未給過人機會而讓這個不明顯的暗示顯得更為彌足珍貴.

坐在出租車內,沿着站前大道往南不到兩公裏下車,站在村子路口,艾微臉上的表情微妙起來,付方遠說不上來,似是混雜着憤怒、不屑、愧疚、釋然和其他別的東西.不動聲色地深吸了口氣,艾微偏過頭沖付方遠勉強笑了笑"走吧."

沿着分岔的不到兩米寬的水泥路面走了大概一百五十米,到了一片比較開闊的地方,面前的路已經不是水泥路而只是泥巴路,李家的老宅子這對着泥巴路的路口,水泥路的末端.泥巴路從兩片池塘中間穿過,伸向遠處茂密樹林的深處.

"這棟老房子銀行已經拍賣了,只是買主沒過來做進一步的打算,我們現在還能進去看看."艾微神色有些複雜,這棟老房子承載了歐陽青梅半生的眷念以及自己陰暗沉郁的少年,自己還曾拿來要挾過歐陽青梅,然而,現在人去房空,這棟老房子終于顯露出一種垂垂老矣的疲态來,自己心裏又有些道不明的惆悵,仿佛它帶走的不單是歐陽青梅的半生,還帶走了自己的年少時光.

付方遠伸手拍了拍艾微的肩膀,無聲地給她安慰.

面前的宅子青石板臺階上蒙了厚厚的灰塵,白牆已經斑駁,印上了一塊塊黑灰色的印子,脫落的地方露出裏面的青磚,牆根起了一塊塊厚厚的白硝,原色的高大的木門上的粗粗的鐵環早已鏽跡斑斑.推門進去,熟悉的暴在露天下的鵝卵石鋪成的直通正廳的小徑,兩邊低矮的瓦房,檐角的蛛網肆無忌憚地曝露在天光下.走到小徑的盡頭,推開沉重的大門,邁過高高的青石板門檻,裏面的正廳因為沒有窗戶的設計,長年沒有陽光的光顧,顯得陰暗潮濕,空氣裏散發着明顯的黴味.四方嚴正的布局隐隐約約顯示着大家族的嚴厲規矩.

付方遠還是第一次從一棟房子裏感覺到高門大戶的規矩森嚴,付家雖也是大家,但這樣嚴正的規格的老宅子早已不複見,京都除了保留着的帝王宮殿和京郊的行宮,其他早已被現代化的鋼筋水泥的高樓替代,現代化的世界氣息盤踞整個京都大街小巷,自己也是在水泥城市裏打小長大的.穿過正廳,走過黑暗窄窄的一段,眼前一亮,就到了後廳.經過了抹黑的一段,眼前乍然看到從天井倒洩下來的天光,付方遠覺得經歷了暗與光分明的兩個世界,心裏突然有種世界美好的錯覺.天井裏的水因為太長時間沒有清理,早已污濁不堪,倒是長在裏面的蓮花在沒人的寂天寂地裏開的肆意,愈顯煥然.

跟在艾微身後走到一扇木門前,看得出艾微有些猶豫還有些掙紮,仿佛門後面有她極其不願意看到的的東西.終于還是開了門,高而窄小的青石棱花镂空窗戶,即使在天光最盛的時候,房間裏面依然是陰暗模糊的.這是個多層套間,走進去才能知道,從外面看起來窄小的房間其實裏面有三間,最外面的一間擺着一張雕花高木床,一張梳妝臺,靠內有一扇門,推開進去又是相似的另一間,裏面也有扇門,推開進去像個小庫房,擺着幾個樟木箱子和雕花木桌木椅,雕花的漆盒和點心盒子.這所有的東西在水泥的世界裏都已銷聲匿跡,就像一個被時光遺棄的古老的小世界.看來,前面兩間就是歐陽青梅和艾微曾住過的.

艾微随手拿起一個擺在雕花漆盒上面的很小的雕花首飾木盒子.這是個過了至少三遍漆雕得異常精致的盒子,沒有絲毫磨損,表面落了一層灰,但盒子的側面即使在陰暗的室內也泛出柔和的酒紅色光澤.艾微手抖了抖盒子上面的灰,打開雕刻着吉祥如意花樣的蓋子,裏面躺着一支烏木雕花包銀的古樸簪子.看着這支簪子,艾微顫抖着手拿起來湊近面前仔細端詳,似是有些難以相信,面上似哭似笑.

付方遠見艾微神色不對,接過她手上的空盒子,輕聲問"怎麽了?"

艾微轉過頭來,眼睛裏已一片模糊"這是歐陽家的東西."說着,從包裏拿出一支相似的木簪子,除了這支是綠檀木材質的外,雕花和包銀手法完全相同,"這支是外婆留給我的成年禮."或許,歐陽家祖上也是詩書傳家的大家,只是後來沒落到了尚不及李家的地步.

付方遠撫上艾微的臉頰,"別傷心了,既是歐陽家的東西,就帶走吧.估計也沒人會在意少了一支木簪子."說着摟着艾微往外從側門出了李家大宅.

艾微的狀态不再适合轉下去,付方遠帶着她回到住宿的賓館的時候,她明顯有些精神萎靡,安置她躺好休息,正要轉身出去,被艾微從後面扯住袖子.看着艾微憂郁的眼睛裏的一絲眷念和脆弱,付方遠軟下心來,在床邊坐下,寬厚的大掌撫上艾微頭頂,"睡吧,我就在這裏.好好睡一覺,醒來就沒事了."

艾微閉上眼睛,卻沒有睡,"我在李家住了好幾年,卻從未見過這支簪子."

"也許之前是被刻意藏起來了.不過,既然現在歐陽青梅已經不在了,你還是把從前的一切放開的好."付方遠輕聲地勸慰,"畢竟,将來才更重要,人總是得往前看,才能走得更遠."

"如果當初不是李家,歐陽青梅或許不會離開江南鄉,我或許也不會被丢到鄉下,外婆或許也不會......"

"艾微!"付方遠的語氣嚴肅得近乎淩厲,"那是從前,是上一輩人自己的選擇,每個人都為自己的選擇承擔帶來的後果,你無法改變,既然無法改變,你要做的就是接受它面對它然後丢開它,走好自己的道路過好自己的生活.如果你總是沉溺在過去的故事裏,将來的路你要怎麽走下去?"

艾微被他淩厲的口吻驚住,睜着眼睛看着他.

付方遠吸了口氣,盡量放緩聲調"艾微,我知道你主意大,但是,起碼作為一個人生閱歷比你豐富的朋友,我應該給你中肯的建議和規勸.你不能總往沒有發生的方向走,你應該看到,因為上一輩人做出了那樣的選擇,你現在成長為一個能夠以自己的能力獨立于社會的人,認識了你人生中最重要的朋友,增長了別人沒有的社會閱歷和見識.不要太在意過去,難道你認為過去會比将來重要嗎?"

艾微被這一番言語驚醒,一直以來,她都用表面的樂觀向上堅強獨立掩蓋了底下的悲觀脆弱,現在付方遠卻從另一個角度诠釋了她一直糾結的過往,指給了她另一個光明的方向,而她卻完全辯駁不了.暗自咀嚼着付方遠說的每一個字,她閉了閉眼睛,把眼睛裏湧上來的淚眨回去,沖付方遠露出一個淡淡的笑"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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