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告別

第二天起來的時候,天氣有些陰沉,艾微和付方遠在昨天的地方吃過早餐,在賓館押了幾百塊票子,借了兩輛自行車.是的,自行車,估計付方遠對自行車的印象要到記憶深處去找了.要去的江南鄉深處,沒有路給汽車走,所以,還是自行車便利.沿着泸水河的流向,從蒙崗嶺下經過,走過二十分鐘,道路兩邊都是新起的樓房,一棟棟帶着占地面積可觀的停車場,像一排新別墅.往深處走,一路逐漸少有人煙,過一座橋,翻一個坡,視野開闊起來,旁邊的水依然是泸水河的水,只是這一段它籍籍無名,無聲流淌少了在縣城的名聲喧嚣,卻更顯靜谧惬意和自由.這一片開闊自由的天地,沒有北方平原的闊大無邊,沒有水鄉的靜雅,如果說北方是一個開朗不拘小節的姑娘,水鄉是柔媚愁腸百結的閨秀,那麽這裏就是個有點小性卻不至于失禮,有點溫柔卻不至于婉約的小家碧玉,給人很舒心很放松的感覺,不用想法設法地應付.

河水被中間堆起來的沙洲切割開來,有幾頭牛埋頭啃着上面繁茂的青草,再過去一段路,采沙的機動船停靠在岸邊,旁邊一棵巨大的香樟樹下的平地上已堆起了一堆沙子,一臺機器運行中發出低沉的轟隆聲,長長的履帶上不斷将沙子和鵝卵石分離開來.從香樟下過去下一個坡,就能看到安靜坐落在平地上的青瓦白牆的民房和生機勃勃的菜園子.下坡後右轉走一段,進入了江南鄉腹地的村子,艾微抓着車把的手已經緊得有些發白,心裏急切地早已飛到了記憶當中的那棟老房子,腳下卻更加緩慢起來.

歐陽家的房子處在村子深處,沿着狹窄的水泥路蜿蜒而入,路過村子老舊斑駁的祠堂,将自行車寄放在旁邊的一戶人家,進入一個僅容一人徒步而過的巷子,穿過巷子再走一段,就到了一棟比李家宅子更顯頹敗的老屋.大門的高矮兩層門都關着,門環全是鏽跡,兩邊斑駁的牆很多地方黃泥脫落,露出底部的鵝卵石基座.艾微走上臺階,拉開雕花矮小的原木外門,推開高大落滿灰塵的內門,外面的天光只能找到門內一米半左右的距離,裏面昏暗難明.

付方遠跟在艾微身後進去,很明顯是間正廳,到處都是厚厚的灰塵,左右兩邊的高大木門都緊閉着,艾微也沒有打開的打算,走到正廳上首位置,高高的案臺上,擺着兩個大概七寸大的黑白相框,一男一女,男的很年輕,大概只有三十幾歲,穿着布紐的中山裝,面目疏俊,線條相較比平常男子要柔和些,透着股子溫文爾雅的書生氣,另一張女的有了些年紀,人到中年留下的,烏發結辮盤起來,穿着件白綢布鈕斜襟汗衫,整張面部看起來很平凡,只有大大的眼睛裏流露出的溫和和嘴角的笑紋讓她整個人煥發出一種似水般的柔情,讓人不自禁地忽略平凡的長相,想靠近.相框前的銅爐裏的灰燼冷了不知多少年,在陰暗潮濕的空氣的浸蝕下有些結成塊.

艾微伸手拿起女子的相框,仔細地擦去上面的灰塵,玻璃鏡面帶來的涼意經過指尖爬進心裏,讓她顫了顫,看了半晌,對低聲說"聽村裏的老人說當年兩人真真地設一雙的人物,知書達理,溫文爾雅.外公三十六歲就去世了,外婆就守着她年輕時候的夢,守着外公留下的宅子和女兒艱難地過日子.雖然外婆從來沒對我說過從前的老故事,但我遇見的偶然間,她總是盯着外公的相片看得入神,一開始總是微笑着的,看着看着淚就流了下來.我小的時候總是不懂,為什麽明明每看一次都痛一回,為什麽還總要去看.歐陽青梅說這是歐陽家女人的偏執,嫁進歐陽家的女人都中了歐陽家的毒,眼裏心裏再也看不到別人,她在歐陽家的日子裏受夠了外婆幾十年對自己反複的折磨.雖然我也不想看到外婆那樣一遍遍地重複由喜到悲,可我更不想丢下她一個人,她曾經是我的一切啊."淚水不停地滴在相框的玻璃上,彙成一片小小的湖泊,相片裏的人影更顯水般清潤.

付方遠擡手将她臉上的淚輕輕擦去,卻始終擦不完.這微熱的水珠子透過皮膚滲進去,讓他的心也跟着泛酸,輕輕将哭着的人摟緊懷裏,拙于安慰人,他只輕輕将艾微的頭按在自己肩膀的位置,一手輕輕撫着她的背.半晌,艾微安靜下來,有些不好意思地推了推付方遠,看向付方遠的有些泛紅的眼睛裏還留着尚未退卻的淚水,眼眸更顯清光潋滟,婉轉間流光魅惑.付方遠怔了怔,心尖顫了顫,胳膊略有些僵地順着她推的動作放開.

兩人從老房子出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到了正中位置,村子裏外出農活的人陸續回來,沿着出村子的路從不遠處的青山腳下松松散散的黑點緩緩移動,村民扛着鋤頭、鐵鍬,牽着牛陸續回到各自家裏.隔壁阿媽手上捧着一簸箕黃豆,看見艾微從老房子裏出來,臉上怔了怔,随即蕩開大大的笑容"哎喲,是微哥兒回來了!"

話音一落,很多村人圍過來,都邀請到家裏去吃飯.阿媽拉着艾微的手沖周圍人喊,"可不許和我争."然後偏過頭沖艾微笑"走,進屋裏坐,阿媽給你做碗荷包蛋,這麽多年了都."一邊說一邊拉着艾微往內廳走,周圍的人也招呼着回各家吃午飯.阿媽家裏明顯比歐陽家條件要好,風格接近現在的樓房,水泥澆築的基座,玻璃嵌的窗子,從天窗上照進來的陽光,讓整個內廳一覽無餘.正中的紅漆圓桌上正擺着幾盤菜,很快阿媽從後廚端出兩碗荷包蛋和一壺米酒,口裏爽朗地笑"阿媽還記得我們微哥兒從前可喜歡着米酒了,這壺是兌水前的,讓你喝個夠."

艾微眼睛一亮,細白的臉上特別明媚,嘴角的笑帶着饞意"這是阿伯特意藏起來的吧?"

"哈哈,老頭子出酒的時候偷偷藏了幾壺純的,打量着我不知道呢.現在放了大半年了,你聞這香味,比剛出的時候醇厚多了."說着将錫壺往艾微鼻子跟前湊了湊.

醇厚香甜的味道直沖過來,艾微忍不住口水四溢,從阿媽手裏拿過酒壺,笑得有些谄媚"阿媽,您再拿過來些,反正阿伯不知道.這麽壺,可還不夠我一個人喝呢,你沒見我還帶了幫手?"尖尖的下巴朝付方遠的方向點了點.

"嘿,阿媽早就想問了,這個小夥子是你那口子?"八卦的表情和莫雲如出一轍.

艾微臉上登時紅了一片,嗫嚅着讓人聽不清到底說的是"是"還是"不是".

瞧她這情形,阿媽也不再問,只爽朗地笑"來,小夥子,也來嘗嘗咱們自釀的甜酒."拿過艾微手上的錫壺一揚,黃澄澄的液體打着旋在酒杯裏形成一個小小的漩渦,濃郁香甜的味道四散開來.

付方遠沖阿媽友好地笑笑,端起酒杯聞了聞,仰頭喝下一大口.艾微急忙阻止他一口悶了,"你擔心些,這酒入口香甜不澀不沖,後勁可大着呢."不用艾微多說,付方遠只覺剛才下肚的一口酒入了胃,登時"騰"的似一團火燒了起來,手上臉上的皮膚就有些泛紅,一向深邃的墨瞳蒙上了一層水霧,不禁開口沖艾微笑"沒想到這酒這麽厲害."

"早想和你說的,你喝得太快了."艾微持杯的手不停,嘴裏喝着就沒歇會兒,臉上滿是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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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是?這酒啊,老頭子三杯下去就站不穩了."阿媽在一旁往兩人碗裏夾菜,一邊笑眯眯地說.

"阿伯怎麽還沒回來?"艾微問.

"一大早就去縣城了,你阿哥在縣城成了家,難得回來趟.老頭子去縣城買東西肯定得上門去看看小孫子."阿媽的抱怨裏更多的是滿足和平凡的幸福.

艾微也高興,"阿哥成家了?男哥兒還是女哥兒?"

"是個男哥兒喲,虎頭虎腦的看着可喜了."說到小孫子,阿媽臉上笑得皺紋更深了幾許.

很快,村裏其他人來了些,都湊到阿媽家向艾微問長問短,多的是問過得好不好,艾微一一答過.阿媽揮了揮手,說"大夥兒帶着小夥子出去轉轉,我和微哥兒說些小話."其他人熱情地帶付方遠出去,阿媽拉着艾微的手嘆了口氣,"微哥兒,你外婆家的宅子,過段時間要拆了.老早想和你說聲兒,可也不知上哪兒找你.你外祖家也沒人了,宅子老了舊了,空着也不好.上次元宵節,你外祖家後面老吳家的老宅一沒注意起了火,燒了一整夜給燒沒了,救火車來了都沒用.村子裏是想,把你外祖家的宅子拆了,給村裏沒家沒輩的人合夥建房子住."

艾微沉默了片刻,"阿媽,我懂.房子老舊了,沒人看着不安全.再說,宅子基地是村裏的,原本就該給村裏用,空着也是浪費了."

阿媽的目光有些遙遠起來,仿佛陷入了回憶裏.好半晌,拍了拍艾微的手,"乖孩子,以後好好過自己的日子,那個小夥子看起來不錯."

艾微點了點頭,站起身來告辭"我們今天也就是來看看,馬上就要回京都了,還有很多事情等着."付方遠在村子口的池塘邊看向不遠處的青山,艾微走近去,輕聲說"我們走吧."聲音裏是說不出的惆悵,留在李家的少年時光湮沒了,現在,留在歐陽家的童年時光也要湮沒了.

付方遠看着艾微,伸手在她挽起的發上撫了撫,牽起她的手向村子外穩步走去.

從江南鄉出來,一路緩慢細細地看着路邊的風景,偶爾窺見別人家的故事片段,回到賓館,沒多久就天黑了.

艾微跟在付方遠身後走進房裏,坐在沙發上有些發呆,付方遠倒了杯水放進她手心裏,陪着她坐在一旁.面對艾微,他始終拙于言語,只好默默陪着.

艾微終于開口"歐陽家的老房子要拆了."

眼眸裏的憂郁讓付方遠的心有些發疼,他将艾微手裏的杯子放到旁邊的茶幾上,傾身摟住她單薄的身軀,右手安慰地撫着她一向挺直的瘦弱背脊.艾微将臉埋進他懷裏,雙手緊摟着付方遠的腰,悶聲悶氣地說"付方遠,抱我,好不好?"略帶些祈求的聲音還有些谙啞,讓付方遠無從拒絕,更何況,這個女子是自己刻在心上的人.

付方遠以從未有過的溫柔和耐心吻過艾微的眉毛、眼睛、鼻子,最後落在唇上,反複輾轉,傾注自己滿腔的柔情,将自己珍惜的心情傳達過去.艾微雙臂挂在他的脖子上,青澀略帶虔誠地回應.親吻,只能和自己的愛人,在感情的世界裏不容亵渎,艾微一直這麽認為.感覺到付方遠一把抱起她,邊吻着邊走進內室,将她輕輕地放到床上,雙臂撐在身側以免壓到她,艾微将手緊了緊,讓他更靠近她,她想從他身上得到更多,除了溫柔,還有愛和被需要.似要借付方遠将心中壓抑的沉郁排出去,纏着付方遠糾纏着,一次又一次,直到累得睡過去,眉間的抑郁才稍稍散開.

付方遠看着睡在懷裏的人,輕撫過她微蹙的眉,在眉心落下一吻,将摟着的手緊了緊,睡過去.

第二天一早,兩人坐上往火車站的客運,看着漸行漸遠熟悉的一切,艾微靠着付方遠的肩膀一眼不錯:再見了,我的童年;再見了,我的少年;再見了,我曾經最珍視以及最厭憎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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