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黑白世界

溫甜的這筆賬沒算成功。

其中有兩個原因作怪。

第一:她去的時候是白天,大浴場晚上才開門。

第二:小春生肚子餓了。

他來找溫甜的時候沒吃飯,乖乖巧巧的跟着,路走到一半,看到了一家關東煮小攤,于是走不動了,整個人都快趴到人家關東煮的攤子上去。

小春生是個白癡,白癡是不怕丢人的,想什麽就表達出來,想吃就站在人家攤子邊上不走了。

溫甜只好掏出錢,給他買了一杯關東煮。

小春生還知道一點廉恥,說道:“不、不用,我就看看,不吃!”

溫甜拿着杯子,聽他說不吃,也沒客氣,二話不說就自己吃上了。

小春生張了張嘴,一雙小鹿似的眼睛瞪得圓溜溜,口水險些從嘴裏落下來。

他說:“你吃,你吃,甜寶兒的錢買的,甜寶兒吃,我不餓……”

小春生肚子驚天動地的叫了一聲。

溫甜覺得耍傻子玩兒沒意思,加上小春生此人很會長,長得唇紅齒白不說,臉還嫩,極其無辜可愛,他這麽死死地盯着別人一會兒,鐵打的心腸都受不了。

溫甜:“我吃飽了,剩下的你吃。”

小春生聽了,這次很聰明,學乖了,不跟溫甜客氣,歡天喜地的哎了一聲,端着關東煮吃的滿嘴湯汁。

溫甜心裏思量着怎麽找方馨算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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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坐在關東煮攤子邊上休息。老板認識小春生,于是和小春生談起天來。

巴掌大的村子,左右都是沾親帶故,出門坐輛三輪車都能遇上自己二舅舅的小女兒,因此,小春生認識攤主,溫甜并不覺得奇怪。

但攤主跟小春生講話,眼睛卻放在溫甜身上。

雲溪幾十年沒出過這麽漂亮的女人,上一個是雲娘——雲娘不是雲溪的人,她不知道從哪兒來,像個仙女似的,穿着村裏的人一輩子沒見過的柔軟昂貴的布料,飄飄然的就和溫父好上了。

大家便一致認為,這樣的女人,只能是天上來的仙女了。

剛結婚的時候,衆人先說,溫父這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後來結了婚之後,衆人又說,雲娘長得這樣好看,就是會出去勾引人。

雲娘沒勾引人,大家想了想,決心再換一個說法,說雲娘是生不出孩子,才嫁給溫父。

雲娘有了身孕,衆人又紛紛改口說一定生不出兒子。

雲娘果真沒有生出兒子,應了大家的心願,于是,雲溪的人民群衆終于通過自己的智慧證明了雲娘不是個好女人。

總之,後來雲娘出了事情,風言風語就更厲害。

她跟了溫父之後,六七年來從來沒有過順心的日子,但是招架不住雲娘嫁給心上人,自己心裏開心,就算不順心,她也願意和溫父過。

溫父也因為娶了雲娘這樣一個嬌美的天仙,被男人們排擠。

溫甜出生之後,這種情況愈演愈烈,她上小學時,身邊的小朋友對她的辱罵便沒有停止過。

大人尚且能管住自己的嘴,孩子就不一樣,童言無忌,說什麽都能被原諒,所以什麽都敢說。

因此,溫甜早已習慣雲溪的人對她的評價。

她娘是個瘋子,她就是個小瘋子。

小瘋子作惡多端,正好別人說她心思歹毒,她要是不坐實這個名聲,那對的起衆人苦心編排的大戲嗎?

托雲娘的福,十幾年過去,雲溪還有着雲娘的傳說,傳說生的孩子,自然也是衆人議論的對象。

溫甜生的比雲娘更精致,攤主此刻打量她,心裏想道:又是一個小狐貍精。

十幾年前不像十幾年後。

十幾年前雲娘是個嬌弱的林妹妹,出了事情只會趴在溫父懷裏哭,要不然就是一個人偷偷紅着眼眶生悶氣。

十幾年後,有人如果在背後閑言碎語的嚼吧溫甜,溫甜一定将此人碎屍萬段,就算是死了都能把他從棺材裏拖出來鞭屍。

因為人過于狠厲的緣故,衆人向來只是打量她,不大敢當着她的面罵。

攤主幹巴巴的笑道:“二囡怎麽回來了也沒有跟大家夥說一下,老溫把你嫁了也不說,喜酒也不請,就這麽舍不得這幾個錢麽!”

溫甜聽她這麽說便知道,方馨這女人,恐怕已經把這事兒捅的人盡皆知。

攤主笑道:“京市的那個人家,如何啦,對你好不好,長得怎麽樣?”

溫甜一言不發。

攤主繼續:“聽小方妮子說的呀,是個什麽做生意的,我看做生意的沒什麽好東西,心眼小,肚皮大,頭發掉光的。”

小春生吃完了關東煮,替溫甜說話:“不會的,甜寶兒怎麽會嫁給那種男人!”

小春生心思單純——主要是他認為自己的妹夫怎麽也不至于這個德行,如果甜寶兒真的嫁給了這樣的男人,他就把甜寶兒搶回來,自己娶了,免得甜寶兒跟這樣的男人在一起,受委屈。

那還不如和自己一塊兒玩兒呢!

溫甜聽得煩了,站起來準備走人。

小春生将東西往垃圾桶一扔,果斷的跟了過去。

攤主望着二人走遠的背影,嗤笑一聲:“親媽是個不要臉的狐貍精,小的也是個浪蹄子,毛都沒長齊就知道勾引城裏的有錢人,以後指不定的千人騎呢!”

小春生說:“甜寶兒,我們還要去算賬嗎?”

溫甜道:“算,怎麽不算。”

小春生:“那我給你打下手,你要打人嗎,我、我去找個棍子,這幾個月,我每天都在跑步,鍛煉了一下,也、也很厲害了!”

溫甜:“你厲害什麽,小娘炮。”

小春生嘿嘿一笑:“甜寶兒,你給我看看妹夫的照片。“

溫甜:“我沒有。”

小春生又說:“那、那下次吧。”

他頗為遺憾。

溫甜往大浴場走去。

期間,她看了兩次手機,裴烨今天一上午都沒打電話給她,這實在反常。

到了大浴場,浴場還沒開業。

溫甜在外面等了會兒。

陰風一吹,小春生凍得瑟瑟發抖。

“甜甜甜甜甜寶兒……要不然我們晚上、晚上再來吧……”

溫甜見他凍得眼睛和鼻子通紅,想了想,決定晚上來收拾方馨。

回去的路上,溫甜遇到了溫父。

溫父的臉色比起白天來好了一些,他并不是一個人,他的身邊還有老鄭。

溫父迎面走來,見溫甜站在馬路邊上,詫異道:“二囡?”

溫甜喊道:爸。

她微微側過頭,又喊:“鄭叔叔。”

鄭叔叔許久不見溫甜,眼睛一亮:“哎喲,小甜長得這麽大了啊,真是越來越漂亮了!”

小春生也喊道:“溫伯伯好!鄭叔叔好!”

他喊的響亮,老鄭原本想無視這個癡呆,這會兒也不能視而不見。

“是小春生啊,好久不見了!”

小春生只會傻笑。

溫父道:“二囡在這裏做什麽。”

老鄭眼珠子一轉,突然開口:“哎,正好小甜在,我看她肯定也沒有吃晚飯,不如和我們一起吃了吧!正好,今天我女兒也要來,老溫,你那件事情……”

溫父聽到關于自己工作的事情,登時腦袋就低下來了。

他兩個女兒的嫁妝還等着自己來籌備,溫父念叨了半輩子這事兒,決不能便宜打發。

所以只要事關賺錢,他總是格外謹慎一些。

“好,好,我也好久沒見過芬芬了。”

他看着溫甜:“二囡,你也一起來,和小春生一起,爸爸今天不回家做晚飯,咱們在外面吃。”

老鄭為了講究牌面,彰顯自己這幾年當了人事主管,混得不錯的事實,特意選了雲溪最熱鬧的地段中,一家最繁華的飯店。

這飯店裝修的中不中,西不西,外面弄了兩個光着屁股的小天使一左一右的站着,到了大廳之後又丁零當啷的挂滿了一排屏風。

飯店的位置正好在雲溪的汽車站邊上,人流量大,現在天剛黑,到了吃晚飯的時間,大廳裏面全都是人。

溫父平日裏省吃儉用,別說是飯店了,下個小飯館都要思考再三。

他在雲溪土生土長這麽多年,每次看到這個飯店,都只是在門口路過,這樣走進來觀看,是頭一回。

溫父像個進大觀園的劉姥姥,卻又不敢像劉姥姥那樣四處查看,只偷偷的打量周圍的菜色。

老鄭見他這麽模樣,心裏很爽快。

溫父大大的滿足了自己的虛榮心,他自然要好好招待一番。

飯店裏沒有菜單,菜色都寫在了牆上,連圖片帶名字,一盤菜幾十塊錢,貴的也有一兩百的,溫父看了眼價格,心裏一跳。

他倒也不是吃不起,只是平白無故的花錢吃這麽貴的東西,他還真舍不得。

溫父不愛欠別人,心裏打定主意要給一半的錢,于是安慰自己道:二囡長這麽大,我也沒帶她吃過什麽好東西,這一次,就當是給二囡接風。

一想到是給溫甜吃的,溫父立刻覺得花出去的那幾百塊錢就不是錢,而是幾張廢紙。

服務員挂滿了笑容走上來為老鄭服務。

雲溪的服務員也都是本地人。

溫甜一眼望過去,甚至還看到了自己的初中同學。

大約是初中讀完了就沒去上高中,在雲溪找了個端盤子的工作,穿了一件黑白的工作服,端着菜穿插在大廳中間。

她們那初中讀不上書的太多了,小部分的去了外地打工,更多的是留在雲溪,去理發店,飯店,超市或者網吧工作。

溫甜是裏面最有出息的,用雲溪那幫八婆的話來說,那可太有出息了,何止是去外面讀書啊——人直接嫁到外面去了!

這話總是諷刺成分多一些。

老鄭點餐的時候,點最貴的自己心疼,點便宜的又怕失了面子,索性折中一下,點了一個兩百塊的冰鎮三文魚,又點了一堆小菜。

攏共六個人吃飯,老鄭卻一定要一個大包廂。

上去的時候還跟服務員高聲嚷嚷道:“我跟你們飯店的總經理認識,鐵哥們,有什麽事情直接跟他說就行。”

溫父不習慣這麽大聲說話,但是老鄭的一切吹噓,他還是很給面子的都聽了進去。

到了樓上,走過長長的走廊,服務員推開門,老鄭和溫父一齊落座。

小春生家裏不大寬裕,也是頭一回來這種飯店,因此眼神裏充滿好奇。

老鄭就喜歡他這麽給面子的好奇,他心裏膨脹,嘴巴上跑火車就越厲害。

一會兒吹噓自己的工資,一會兒吹噓自己的女兒。

溫甜聽了,內容無非就是他吃過多麽有錢的菜,多麽昂貴的茶葉,穿多少錢的衣服,多少錢的鞋。

中年老男人,就愛吹這個。

過了一會兒,老鄭的女兒也來了。

溫父終于見識到了這個被總經理包養的情人是什麽模樣。

她一進來,先是撲面而來一股濃烈的香水味。

溫甜見她穿了一件皮衣,裏面是連衣的修身裙子,包臀,脖子上海帶着一條色彩斑斓的絲巾,臉上畫着妝,有兩分姿色。

溫父只看了一眼就沒興趣。

在他眼裏,這世界上所有的女人加起來都比不上雲娘的半分美貌。

他當年頭一回見雲娘,還以為自己見到了王祖賢,連路走都不動,拐着彎兒就要靠着電線杆子被迷暈過去。

老鄭高興地說道:“芬芬,怎麽小彭沒有跟你一起來!”

小彭就是彭廠長,也叫彭總經理。

彭廠長喜歡聽人家叫他總經理,因為總經理這名頭比廠長拉風。

老鄭卻喜歡叫他小彭,顯得自己跟彭總經理關系很熟——畢竟,他也算是彭總經理的岳父了。

芬芬有些生氣,直接說道:“他有事兒呢,人家是總經理,每天忙都忙死了,哪有功夫跟你們吃飯。”

言下之意,是說溫父等人沒資格陪總經理吃飯。

老鄭連忙安撫芬芬:“爸也知道,這不是和老溫好久不見了嗎。”

這話一說,溫甜當即就想走人。

溫父使了個眼色,溫甜又老實坐下。

芬芬來了之後,老鄭的個人表演就變成了他跟芬芬的雙人脫口秀。

從吃的到穿得無一不是在顯擺。

溫甜此刻便選擇性的裝聾作啞,左耳朵進右耳朵出,跟聽念經似的。

小春生本來就是個白癡,老鄭和芬芬不管怎麽炫富都沒用,在他眼裏,錢不是特別重要的東西。

因此,他父女二人唯一的聽衆就只有溫父一個。

上菜的時候,又多了一個新的,乃是端盤子的服務生。

這個服務生姓錢,在旁邊聽到芬芬是彭廠長的女朋友之後便起了心思。

彭總經理負責的加工廠在雲溪是數一數二的知名,裏頭的工資待遇都比周邊的小作坊高。

而且,這家工廠還跟外面的大型企業有合作,如果能進入這裏面工作,對于雲溪村裏的年輕人來說,是一條最好的出路。

姓錢的服務員很會來事兒,上菜的時候就找上借口跟老鄭搭上話。

這兩人正愁上家顯擺了沒下家拍馬屁,服務生就像他們想睡覺時送來的枕頭——送的可舒服極了。

包廂裏立刻變成了一場你來我往的土味版名利場現場。

溫甜便是在這個昏昏欲睡的時刻,接到了裴烨的電話。

裴烨一撥通就說道:“你在哪兒?”

溫甜:“什麽事?”

裴烨:“我在雲溪的車站,你在哪兒?”

溫甜沉默了會兒,笑道:“你在雲溪的車站?”

她的表情似乎一點也沒有意外的感覺,但語氣卻很驚喜。

裴烨在電話那頭聽了,得意洋洋:“怎麽樣,有沒有被老公吓到?”

溫甜:“嘴上占了這點兒便宜你真的開心嗎?”

裴烨擡腳跨過一個雞籠子。

他穿了一身的名牌,身材高挑,面容俊俏的過分,自帶了一股矜貴的氣質,全身上下光是穿戴的身價就有幾十萬,別說懷裏還踹了個七位數的小戒指——于是裴烨走在這個車站裏,就顯得格格不入。

他像個不小心走錯到鄉村愛情故事片場的小王子。

“我昨天下午的飛機回來的,一晚上沒睡,到了機場之後坐了車,你家是什麽地方,這麽難找,我快累死了。”

溫甜:“你在車站哪裏,吃飯了嗎?”

裴烨挑眉:“怎麽,你要洗手做羹嗎。”

溫甜:“你出了車站,看到對面的飯店沒,我在樓下等你。”

她說完就挂了電話。

溫父問道:“誰啊?”

她就當着衆人的面打電話,電話裏面又明顯是個少年的聲音,溫父不免多問了一句。

老鄭一聽,又要來人,心裏高興地很。

他在這兒顯擺,自然是希望人越多越好,甚至給他個話筒演講才好呢!

溫甜提起裴烨,臉上總算浮現出一絲笑容:“裴烨。”

溫父聽罷,臉色一變:“裴烨?他、他怎麽來了!”

溫甜:“來玩兒。”

溫父整個人一僵。

老鄭看到溫父的模樣,連忙也問道:“來的是小甜的朋友嗎?沒吃飯的話,一塊兒來吃啊!”

溫甜:“我去接他。”

溫父想說什麽,老鄭攔着他,連忙說:“哎!不要緊的!多一個人吃飯熱鬧,我又不是付不起這個錢!”

溫父哪裏是擔心錢不錢的問題,他上一次見裴烨的時候,對方才只有五六歲。

這會兒突然造訪,叫他整個人都不太好。

溫父人不好,溫甜卻心情大好。

她下樓的腳步輕快了一些,上來時看到的昏暗的燈光,脫漆的牆壁,這會兒在眼裏都變的順眼起來。

裴烨背着雙肩包,包裏估計什麽也沒放,幹癟的挂在後背。

溫甜下樓時,他正好在過馬路。

綠燈亮起,裴烨收起手機,從馬路對面信步走來。

他來時,背後慘白的燈光突然染上了顏色,噼裏啪啦的跳動在溫甜的眼裏。

她眼裏的黑白世界沉寂多年,終于闖入了一筆彩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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