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降書

阿愚夜半時分,就蹲守在孟夷光的院子門口,待天光微亮,院子裏仆婦丫鬟甫一起床,放低聲音開始梳洗灑掃時,他站起身活動了下腿腳,上前咚咚敲門。

門房婆子吓了一跳,嘟哝着:“誰呀,這麽早?”

上前取下門闩,門才開了一條縫,她就被大力推到一旁,阿愚靈活閃身擠進來,跳躍着往院子裏奔。

她回過神忙提着裙子追上去,焦急喊道:“阿愚,站住,等着我去給你通傳,哪能這般不守規矩?”

阿愚頭也不回,身子已繞過了影壁,留下一只手晃着手上的書信:“國師差我一定要最快将信送到夫人手上,等不及通傳。”

婆子心裏吃驚,這麽火急火燎,莫非是出了什麽大事?

可夫人吩咐過,越是大事前越要冷靜,她又跑起來緊追不放,見到前面夏荷迎出來,才呼出了一口氣,喘息着說道:“夏荷,阿愚說國師有急信要送給夫人,我攔都攔不住。”

夏荷對婆子擺了擺手,轉身飛快跑去追阿愚,咬牙切齒壓低聲音道:“阿愚,你給我站住,夫人還未起床,難道你要闖進她卧房裏去麽?”

阿愚耳朵動了動,腳步明顯慢下來,終是站在那裏,轉身為難看着夏荷。

“半夜時國師就差我來送信,說是緊急大事,我來時見院子裏人都已入睡,沒有闖進來,等到現在已經很是遲了。”

夏荷也焦急不安,半夜時分就差人來送信,就算天大的事也被他耽誤了大半去。

她瞪了他一眼,搶過他手裏的信撩起裙子就往屋子裏跑,掀簾疾步奔進卧房,匆匆對鄭嬷嬷說道:“嬷嬷,出大事了。”

鄭嬷嬷正要訓斥夏荷,這下也臉色一變,忙跟着她進了卧房,将孟夷光輕輕推醒,強忍住擔憂道:“九娘,國師遞了信來,說是出大事了。”

大事?孟夷光一個激靈,猛地翻身坐起,接過信幾下撕開封口,打開信一目十行掃完,難以置信的瞪大了眼。

鄭嬷嬷忐忑不安,小心翼翼的問道:“九娘,可是出了什麽大事?”

孟夷光雙眼噴火,又仔細看了一遍,雙手飛快将信揉成一團,用力砸得老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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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事,屁大的事,他寫了封《降書》來,我還以為京城又被攻破了呢!”

孟夷□□得直拍床,亂吓人還不算,他那算哪門子的《降書》?

信裏面明明白白寫着,他不改初心,見到陸洵還是會揍他,只是認為自己說過能賺銀子,有些許為時過早。

他現在還未找到賺銀子的方式,以着他的聰明,以後定會賺多多的銀子,她不應克扣他的用度,待他賺到大錢後,會加倍償還。

鄭嬷嬷提着的一顆心落回了肚子裏,走過去将信拾起來展開看了,神色說不出的複雜,招呼着夏荷,“沒事沒事,去打水來,伺候九娘洗漱吧。”

夏荷見狀,雖還是有些疑惑不解,聽到沒事亦放下了心,走出屋子,見到門口蹲着的阿愚,頓時怒火直冒,這個呆子就知道吃飯,連當差都當不明白!

她上前一手叉腰,手指狠狠戳在他額頭上,将他戳了個仰倒,怒道:“你不是說國師有大事急事嗎?天塌了還是房子着火了?”

阿愚穩住身子,往後撐住牆壁慢慢起身,委屈的道:“國師從宮裏出來就開始寫信,不吃不喝一直寫廢了很多紙,才總算寫出了一封滿意的。

他身子都快虛脫,寫完信渾身被汗水浸濕,像是在湖裏泡過一般,就算攻打京城時,也沒有見他這般心煩意亂過。”

夏荷愣了楞,費這麽大的功夫寫了信,還惹得九娘那般生氣,國師莫非其實也是個呆子?

她無語望天,白了他一眼道:“好了好了,信已送到,你快速速離開,真是看到你就來氣。”

“兇婆娘。”阿愚小聲嘀咕,見夏荷揚手要打,身子靈活躲閃,一溜煙逃得飛快。

夏荷雙手叉腰,狠狠朝着他背影淬了一口,去打了水來伺候孟夷光洗漱,鄭嬷嬷也從廚房提了食盒進屋。

廚娘用鮮藕切成細丁,加蓮子與粳米,小火熬成了玉井飯,上面用荷葉蓋着,揭開時鮮香撲鼻,又清淡又美味。

這個時節蓮子還少,廚房得到一些新鮮蓮子,全部拿來熬了一小缽粥,孟夷光吃了一碗,正要再去盛時,夏荷掀簾進來說道:“國師來了。”

孟夷光霎時對玉井飯失去了興趣,她朝鄭嬷嬷擺了擺手,“不用盛,沒了胃口。”

鄭嬷嬷放下碗,心裏直抱怨,國師真是,讓人吃飯都吃不安生。

裴臨川掀簾走進屋子,孟夷光不耐煩的斜過去,霎時呆住,他這是病了?

他身上向來整潔的深衣,此時皺巴巴挂在身上,頭發淩亂,木釵斜在一旁搖搖欲墜。

慘白着一張臉,眼下一片青影,眼眶深凹,清澈的眸中布滿迷茫,挪動着腳步走到她跟前,煞白的嘴唇抿了又抿,開口聲音嘶啞,“我連夜寫了《降書》。”

他不提還好,本來孟夷光憐他生病不欲與他計較,此時火冒三丈,瞪着他道:“你那叫《降書》?我還以為你寫的是《戰書》呢。”

裴臨川默然,片刻後問道:“那該怎麽寫?”

孟夷光一窒,滿腔怒氣瞬間被戳破,以他世外奇人的腦子,能寫出凡夫俗子看了不打人的《降書》,那無異于天将大錢。

“我寫了很多很多遍,紙張粗糙不吸墨,墨也很臭。”裴臨川看着她,關切的問道:“有臭到你嗎?”

怎麽覺着他在嘲笑自己呢?孟夷光瞪了他一眼,不悅的道:“上好的筆墨紙硯可要花很多銀子,你自己賺銀子去買啊。”

裴臨川垂下眼眸,肩膀也塌了下來,神情落寞,“我精通琴棋書畫,讀過的書過目不忘,五行相術周易八卦,天文歷法算學無一不精,可我就是賺不到銀子。”

他這不是賺不到銀子,他是根本沒拿銀子當一回事,學了一身本領,可獨獨沒有柴米油鹽醬醋茶。

孟夷光心下嘆息,他生就是做大事之人,哪能困囿于這些過日子的瑣碎煩事。

“我不喜陸洵,先生教我要聽自己心中所想,摒除雜念,才能成就大業。”

他閉了閉眼睛,神情疲憊至極,“賺銀子我不是想買冰買筆墨紙硯,我想全部都給你。

因為你總是提到銀子,提起的時候眼睛會發光,像是我見到你一樣,滿心歡喜。”

孟夷光別開頭,臉頰微燙,羞愧又酸澀難言。默然半晌,她終是說道:“你回去吧,洗漱後好好歇一覺。”

“走不動啦。”他拖着腿在她對面坐下,盯着案幾上的飯食,可憐巴巴的道:“我從昨日起就未用飯,餓。”

見他神情憔悴,餓得說話都乏力,孟夷光心一軟,對鄭嬷嬷道:“再去拿些吃食碗筷來。”

鄭嬷嬷忙應下掀簾走去廚房,裴臨川迫不及待伸手将那碗玉井粥拖到自己面前,又從她面前抓起湯匙,孟夷光還未回過神,他已埋頭苦吃起來。

“哎哎哎。”孟夷光哭笑不得,忙阻攔道:“這是我用過的碗筷。”

“無礙。”裴臨川頭都不擡,一碗玉井粥很快見了底,看着她道:“還要吃。”

“沒了,就剩這麽一碗。”

裴臨川頗為遺憾,又撿了些蝦仁蒸餃吃了,鄭嬷嬷提着食盒碗筷進來,見他已經在用飯,愣了下後忍不住笑意滿面。

如國師這般喜潔之人,居然用九娘用過的碗筷,吃她吃剩的飯食,就算是老神仙,那般寵着讓着老夫人,也沒有見他做到如此地步過。

她忙将食盒裏的飯食拿出來擺放好,想着他能吃,便從廚房多拿了些,琳琅滿目擺了一案幾,将新拿的碗筷放在孟夷光面前,勸說道:“九娘你也再用些。”

孟夷光火氣散去,也覺得還有些餓,就着香油筍丁,又吃了半碗小米粥。她放下碗筷,發現裴臨川正一瞬不瞬看着自己,不解問道:“又怎麽了?”

他渾身散發出濃濃的喜意,聲音輕快,“這是我們初次同案而食。”

孟夷光心中百般滋味,他性情如稚子般,從不掩飾自己的喜怒哀樂,這份真真切切的喜意,沖得她鼻子直發酸。

算了,跟他計較什麽呢?

鄭嬷嬷又遞上了溫水,他們接過來漱了口,孟夷光溫言勸他道:“快回去洗漱好好歇一覺。”又吩咐鄭嬷嬷,“去讓阿愚搬些冰去他院子。”

裴臨川站起來,擡起袖子擋住臉,打了個大大的哈欠,走去軟塌邊躺下來,臉頰在軟墊上還蹭了蹭,緩緩閉上眼睛,“不回去,就在這裏睡。”

不過瞬息間,他已發出了輕微的鼾聲,想必是已累到極點,孟夷光無奈,只好随了他去。

屋裏擺滿了冰盆,就這麽睡着恐會着涼,她壓低聲音道:“去拿床被褥給他蓋上。”

鄭嬷嬷輕手輕腳,去拿了錦被細心替他蓋好,小心收拾好碗碟放進食盒,生怕吵到了他。

兩人這才走出屋子,讓他一人在屋內安睡。鄭嬷嬷微笑着勸道:“九娘,你就別再跟他計較,這世間吶,哪有十全十美之事,那十全好人,才更為可怕。”

孟夷光輕笑,又深深嘆了口氣,“人無完人,可與衆不同,總會吃足苦頭,得試着妥協一些。”

她擡眼望着碧藍如洗的天際,日光刺目,光影中有微塵在飛舞,她喃喃道:“和光同塵,我亦不知是對是錯。”

作者有話要說:  小天使們,哭求再看看預收吧,叩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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