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受傷了
天放晴了幾日, 又開始下雨,馬車出了瀛洲地界,到了與青州交界之處。
雨下得更大,眼見天漸漸暗下來, 離下一個歇宿的鎮子還有近四五十裏的路, 護衛騎在馬上身着油衣, 還是擋不住雨,渾身裏裏外外都濕了個透, 眼睛更是被雨淋得睜不開, 人馬皆疲憊不堪。
馬更是不時煩躁的撅蹄子,車子在泥濘的路上滑來滑去,車轱辘裏卷滿了泥土,護衛得不時拿着棍子去戳下來, 坐在車裏的人被晃得頭暈眼花。
老胡行軍打仗時, 比這艱苦百倍的急行軍都不在話下, 想着孟夷光與崔氏皆是婦孺,只怕受不了這樣的苦,再走馬也吃不消不說, 翻車或者車轱辘斷裂就更加麻煩。
他轉頭來回查看後, 當機立斷差護衛前去尋個避雨之處, 待人馬都歇息一陣後再趕路。
護衛前去打探過之後回來禀報,附近人煙稀少,前面一兩裏路左右,有座破土地廟,可以進去避避雨。
孟夷光身後墊着軟墊,半倚在車壁上,臉色發白, 覺得五髒六腑都在翻滾。
聽老胡提議在前面休息一陣時,當即應下,說道:“先差人去生幾個火堆,後面的人到了也能烤烤濕衣衫。”
天黑透時,車馬一行才到達土地廟,破破爛爛的幾間屋子,四面牆壁只剩下兩面,中間破着大洞,所幸正殿屋頂有瓦片擋雨,地上還算幹燥。
護衛清理出了一塊幹淨空地,撿了幾個破爛椅子劈開當柴火,隔着一段距離點了兩個火堆,上面架着銅壺已煮上了熱水。
丫鬟婆子們抱着氈墊幕簾,手腳麻利在最角落裏隔了處淨房,孟夷光與崔氏進去換了身幹淨衣衫出來,坐在火堆邊烤着火,總算緩過了一口氣。
孟夷光見崔氏神色疲憊不堪,不由得擔心問道:“阿娘你怎麽樣,還好嗎?”
崔氏輕輕捶着腿,嘆息道:“以前年輕時,坐上十天半月馬車也不覺着累,現在不過一兩天就累得不行。
小九,你多喝些熱湯驅驅寒,這一下雨,就一天比一天涼,青州又不比京城,又潮濕又冷。”
孟季年坐在一旁,手上捧着熱茶慢慢吃着,跟沒事人一樣,他見護衛還守在外面,招呼着老胡道:“讓兄弟們進來歇歇烤烤火,出門在外別管着那些規矩。
老章,你揀些驅寒的藥,熬了大家不管有病沒病,都喝上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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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夷光見他有條不紊的吩咐,不由得與崔氏相視一笑,他總算眼裏有了事,不再是甩手掌櫃。
殿內點着幾堆火,大家分別圍坐一堆,鍋內熬着藥與肉粥,咕嚕嚕翻滾,藥味肉香撲鼻。
孟夷光烤了會火,又喝了粥與藥,渾身暖洋洋的,原本蒼白的臉頰又漸漸紅潤起來。
外面的雨仍然下個不停,眼見時辰已晚,老胡出去看了幾次,回來後道:“雨下這麽久,路上會更濕滑難走,趕到鎮上天估摸着都要亮了,倒不如在這裏歇一晚,幹脆等天亮後再出發。”
孟夷光相信老胡的經驗,點點頭道:“把馬車拴在一起,馬牽到屋內來,大家随便對付一晚,到了鎮上再好好歇歇,等天放晴之後再走也不遲。”
老胡見她不嬌氣,答應在荒郊野外歇宿,心裏松了口氣,招呼護衛走到殿門口,突然渾身緊繃,戒備地看着前面。
黑夜雨幕中,幾盞微弱的燈火,像是鬼影一般移了過來。
他定了定神,大聲喝道:“誰在那裏?”
無人應答,老胡手一揮,護衛們立即舉起了刀劍,擺好了迎敵的陣勢。
這時,一道熟悉的聲音傳來:“阿愚。”
老胡霎時松了口氣,他抱怨道:“阿愚,你小子不吭聲,我還以為是歹人呢。”
燈火漸漸走進,裴臨川沉默不語走在前,頭戴鬥笠身披蓑衣,手上提着盞氣死風燈,面無表情,只雙眼亮得出奇。
老胡想起了夜裏草原上的狼群,眼睛如同天上的星星般閃着寒光,卻危險無比。
三人經過老胡的身邊,他鼻翼翕動,臉上微微變色,他們幾人身上的血腥氣,在雨水中都濃得散不開。
他怔怔望着幾人的背影,頓了下忙快步跟了進去。
孟夷光擡頭驚訝的看着幾人,裴臨川衣袍下擺沾滿泥漿,腳上靴子上套着的木屐,裹着厚厚的一層泥土。
他臉色漠然一言不發,擡起左右腳,先後甩了甩腳上的木屐,泥漿四濺。
他愣了一下,眸子裏怒火一點點升起,幹脆慢慢彎下腰來,解開了腳上的木屐,又緩緩矮身蹲在地上,撿了根小樹枝,仔細刮着上面的泥土。
屋子內衆人都目瞪口呆,怔怔看着他清理好木屐,然後拿到門邊,鞋頭朝外擺放得整整齊齊。
老胡回過神,上前低聲問阿愚:“你身上可是受了傷?”
阿愚脫下鬥笠蓑衣,左右腳一動,将腳上的木屐踢到門邊,回答道:“沒有。”
與此同時,裴臨川的開了口,聲音暗啞,帶着些許抱怨:“我受了傷。”
老胡愕然,擡頭看過去,只見他站在孟夷光面前,撈起衣袖露出手腕,指着上面的一道細小紅痕:“這裏,為了救你受的傷。”
孟夷光定了定神,讓自己從震驚中醒轉過來,問道:“你們這是怎麽回事?什麽叫為了救我?”
裴臨川生氣了,再次指了指自己的手腕,“孟九娘,你看這裏啊。”
孟夷光滿腦門的官司,愁腸百結中,噗呲笑出了聲。
再不看,他手上的傷都該愈合了。
她敷衍看了一眼,說道:“好了好了,我看到了,你這一身.....,唉算了,阿愚,你過來伺候國師去換身幹爽衣衫。”
阿愚看了她一眼,甕聲甕氣答道:“包袱沾了血,扔了。”
孟夷光瞧着空着手的幾人,突然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按耐住心底的不安,吩咐鄭嬷嬷,“給他倒些熱水來,洗漱之後再說吧。”
崔氏嘆了口氣,吩咐伺候的嬷嬷。“去拿套幹爽的衣衫給他,先湊合一下穿穿。”
裴臨川擡起頭要拒絕,孟夷光想起他幼時的經歷,忙說道:“阿娘無需管他,擦一擦泥水烤幹就行了。”
孟季年不時拿眼角去瞄他,聽到崔氏要拿自己的衣衫,眼一瞪正要翻臉,見孟夷光攔下來,又喜笑顏開。
不過,他怎麽一直陰魂不散跟着自己?孟季年眯縫着眼睛瞪着幾人,越看越不順眼。
裴臨川有些委屈,說道:“身上都是血,不是雨水,擦洗不幹淨。”
孟夷光大駭,她忙追問道:“你還有哪裏受傷?阿愚阿壟你們呢?”
阿愚阿壟都搖搖頭,裴臨川垂下眼眸,神色居然有些羞澀,半晌後才答道:“有。”
孟夷光又氣又怒,蹭一下站起來,上前兩步逼近他:“你是不是欠揍?怎麽不早說?拿手腕上的來逗我玩是吧?老章快過來給他看看。”
裴臨川被她唬得後退一步,雙眼卻帶着寒意,看了一眼奔過來老章:“不要你看。”
孟夷光快抓狂,沉聲道:“你生病時太醫也給你瞧過,老章也是大夫,有什麽不能看的?”
她不理會他,又轉身吩咐鄭嬷嬷,“給他們圍一處出來,去馬車上拿箱籠被褥拼一拼,人夠半躺着就行。”
裴臨川雙眼中頓時戾氣橫生,阿愚阿壟像彈弓般彈到他身邊,身上散發的殺意,讓老胡與護衛們都心裏發顫,不由自主将刀劍緊緊握在手中。
劍拔弩張,撕殺一觸即發。
孟夷光卻一點都不害怕,咬牙切齒的道:“你過來,還有阿愚阿壟你們兩個蠢貨,他受傷了你們不幫着他治傷,還擺好姿勢想打架嗎?”
阿愚阿壟瞬時洩了氣,耷拉着腦袋閃到一旁不敢吭聲。
裴臨川眨了眨眼,一邊往前挪到着步子,一邊小聲嘀咕:“河東獅吼。”
老胡心裏一松,發現手心都是汗,看着他們眼神複雜至極。
“只給你看。”裴臨川飛快看了她一眼,又擡起下巴,神氣十足,卻連耳尖都染上了紅意。
孟夷光深吸了口氣,從前的無力感又回了來,她按耐住怒氣道:“好,我給你看。”
裴臨川昂首挺胸,緩緩走到鄭嬷嬷她們搭好的幕簾裏,手搭上腰帶,又頓住不動了。
“我有些猶豫,不知道你會不會擔心害怕,先生不會為我擔心害怕,阿娘會,阿娘不在了。”
孟夷光心酸莫名,臉頰卻莫名其妙跟着發紅。
簾子內地方狹窄,兩人在裏面呼吸可聞,他的氣息噴在她臉上,不是濃濃的血腥味撲進鼻尖,她幾乎要拔腿而逃。
“快點,你不痛嗎?”她努力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不耐煩催促道。
裴臨川的呼吸越來越沉,他雙手顫抖着,終是解開了腰帶,慢慢退下繁複的寬袍,露出精壯的腰腹。
一道橫跨腹部的傷口,血肉模糊傷口外翻,血流不止。
他輕聲道:“很痛,已經用了藥,趕來告訴你有危險,又流血了。”
孟夷光臉色慘白,怪不得他進門時,彎腰蹲下的動作都那麽怪異,那時估計他已經痛得受不住了吧?
她紅着眼眶狠狠瞪了他一眼,轉頭掀開簾子走出去,連聲吩咐道:“老章,快拿止血的傷藥,越多越好,鄭嬷嬷,拿幹淨的布巾還有滾水,香雪酒,不,拿梨花醉來。”
簾外的人都神情大變,崔氏忙問道;“他哪裏受了傷?傷得重不重啊?”
孟夷光手指在腰腹處劃過,說道:”這裏被砍了一刀,傷口很長,還在流血。”
老章聽後,又問了大致的傷口深度與長度,從藥箱裏翻出最好的金創藥,遞給她道:“這個灑上去,看能不能止住血。”
崔氏也跟着焦急萬分,忙着吩咐燒水煮湯,要給他補血。
哎喲真不知該說什麽好,他傷得那麽重,還四處亂跑,又不讓大夫看,還非得只讓小九看。
不對,崔氏停了下來,擔憂的看向簾子,他只給小九看是什麽意思?
孟夷光将傷藥熱水等全部拿了進去,他拿起傷藥聞了聞,然後将藥全部倒在了傷口上,慢慢的,血流減緩。
她松了口氣,拿起那瓶梨花醉,将酒倒在布巾上,去擦拭傷口周圍的血跡,每碰觸一下,他的肌肉就跟着緊緊收縮。
眼見傷口又慢慢滲血,她輕斥道:“別動,梨花醉可是要二兩銀子一瓶。”
裴臨川偷瞄了她一眼,僵直着一動不動。
終于擦幹淨血,将幹淨的長布巾遞給他:“自己包紮起來吧。”
裴臨川擡起眼,眼角泛起淡淡紅意,別開臉張着手道:“你幫我。”
孟夷光靜默片刻,俯身下去給他包紮,他長睫不住顫動,突然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臉頰:“好紅,像猴子屁股。”
她深深呼吸,才忍住了揍他的沖動。
“好了,你的衣衫又髒又濕,不能再穿了,先穿阿爹的,去了鎮上再買新的換上。”
裴臨川擡眼看着她的臉色,又乖乖答應了下來。
“是誰要殺我?”她見他神色還好,開口問道。
裴臨川無辜的道:“我不知道,沒有問。”
孟夷光:“......”
“你蔔算到他們要殺我?”
“不是,阿愚聽到的,他耳朵很機靈,有人在打聽你們的行蹤,他聽到後就跟去打探消息,那些人是一群亡命匪徒,準備在前面伏擊你們。”
裴臨川眸裏盡是委屈,控訴道:“你不陪我上山,我生氣不打算再理你,可我還是救了你。那些人要殺你,我與阿愚阿壟先去将他們全部殺了。”
孟夷光被吓了一大跳,幸好他們在破廟歇了腳,前面有段路兩邊都是山,前後一堵四面伏擊,他們還真是插翅難逃。
不過她一路小心謹慎,沒有得罪過人啊,除了那個胖球。
對了,那個胖球,賈員外家,徐侯爺,她一下将其中的關系串了起來,兩家有仇,除了他也沒有別人。
裴臨川臉上又浮起愠怒之色,憤憤道:“下雨天道路泥濘,很髒,我早算到會下雨,已經提前趕到了客棧。”
孟夷光聽明白了,自己沒有陪他上山祭奠,他一直委屈到現在,生性喜潔的他,知道要下雨,提前住進了客棧,卻還是出來救了自己。
她嘴裏苦澀難言,半晌後問道:“要銀子嗎?”
裴臨川垂下眼簾想了想,輕輕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想要銀子,不想要你的。”
她張了張口,終是問道:“為什麽?”
裴臨川神情困惑,垂眸沉思許久,說道:“我也不知道,就是不想要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