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跟着你

深夜。

火堆的柴火快燒完, 火光漸小,護衛輕手輕腳又加了幾根進去,漸漸的火舌卷着木柴,又熊熊燃燒, 偶爾輕微的爆裂聲, 響在靜谧的夜裏。

孟夷光睡眠淺, 不過微微阖了會眼,被細微的響聲驚醒, 再也睡不着。

些微的酒香飄進鼻尖, 她側頭看去,阿愚手上拿着那壇還剩下一半的梨花醉,不時喝上一口。

他警覺又敏銳,淩厲的眼神掃過來, 見是她, 對她舉起壇子憨憨一笑。

殿內的人經過了一天的疲憊奔波, 顧不得四周破爛不堪,都已睡着,裴臨川雙手規規矩矩放在身邊, 閉着眼也已入睡。

阿壟寸步不離守着, 坐在地上, 一腿前伸一腿曲起,手搭在曲起的膝蓋上,垂着頭看不清臉,此時驀地擡起頭,看了她一眼,又垂下了眼簾。

火光烤得臉發燙,孟夷光掀開被子站起來, 輕手輕腳往殿外走去透一口氣,阿愚愣了下,也起身跟了出來,不遠不近守在她身後。

“還要酒嗎?”她回過頭小聲問他,指了指最外面的一輛馬車,“裏面還有。”

“不了。”阿愚搖搖頭,上前幾步離她近了一些,晃了晃手中的酒壇,“再多會醉,國師與阿壟,加上我都不會喝酒。”

天上還飄着蒙蒙細雨,不時撲到人臉上,涼涼的,讓人瞬間清醒不少。

她呼出口氣問道:“你們出來,皇上知道嗎?他可知道你們去了何處?”

“皇上知道我們出京,他不知道我們去哪裏,以前打仗時,國師也經常四處游歷,皇上都不管,他也管不住。”

阿愚微微帶着得意,抽了抽鼻子,“國師很厲害。”

興許是喝了酒,他的話多了起來,不待孟夷光問,自己絮絮叨叨語無倫次說個不停。

“國師又兇又聰明,将鋪子莊子全部拖給了皇上,讓他幫管着,說是待回京時,要他交還一萬兩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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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愚小眼睛望着夜空,神色惆悵,“我去國庫與內庫都看過,皇上窮得很,根本沒幾個大錢,不知拿不拿得出來。”

孟夷光:“......”

阿愚撓撓頭,為難的道:“夫人,國師嫌棄府裏廚娘做的飯食不好吃,你能不能再給他換一個廚娘?

我去會仙樓買了來,花了很多銀子,國師還是嫌棄,他以前不是吃得好好的嗎?”

“為何你這裏的飯食會香甜一些?”

“你這裏面加了蜜嗎?”

雨撲到眼睛裏,她的眼睛漸漸濕潤,忙擡手捂住,用帕子按了按眼角,淡淡的道:“餓了他自然會吃。”

阿愚悶悶的哦了一聲,舉着壇子又喝了一口酒,難過的道:“他自病好之後,就沒有再好好用過飯,除了今夜。”

崔氏差人熬了肉粥與紅棗小米粥,加了多多的糖,裴臨川連吃了好幾碗,還是崔氏怕他積食,謊稱沒了,他才依依不舍的放下了碗。

阿愚聲音越來越低,低喃道:“夫人,我與阿壟都希望你能在國師身邊,許多人在人前背後都說我們是傻子,以前打仗時,皇上器重國師,所有人都對我們很好。

可我知道那不是好,給我們吃大肉,大豬蹄子,一盆盆端上來,坐在一旁守着我們吃。

我在瓦子裏看過有人倒立吃冷淘,那些人看着我們吃肉,就像是在看人倒立吃冷淘一樣。”

裴臨川與他們口味相似,從來不喜吃那些油膩的飯食。雖然能吃,但卻很挑食,不然他們也不會将銀子全部花在了去買吃食上。

“送我們的綢緞衣衫,阿壟穿了一次,國師說看着似土地廟公公身上挂的亮綢,他便再也沒有穿過。”

阿愚側頭看着她,眼神無比的認真,“我們知道誰是真正的好,夫人你不拿我們當傻子看,不,也覺着我們是傻子,卻不是那種傻子。”

他手用力在空中比劃,想要解釋,卻又說不清楚,急得額頭都冒出了細密的汗珠。

孟夷光嘆了口氣,溫和的說道:“我明白你話裏的意思。”

阿愚長長的松了口氣,“府裏的廚房從不歇火,總有我們愛吃的熱湯飯。繡娘給我們量身做衣衫,她總是抱怨說,阿愚阿壟,你們穿衣衫太費啦,一件衣衫穿不了幾次就破了洞。

要是在別家,一年四季都只做幾套衣衫,你們不是要穿着打補丁的衣衫出去見人?丢臉喽。”

他怪腔怪調學着繡娘說話,逗得孟夷光忍不住發笑,她思索片刻後問道:“國師現在身子恢複得如何?”

“比之以前更為厲害,擺陣法蔔挂,那些看不懂的算學,他只需看一眼就能說出答案來。

更多時候是坐在屋子裏,一天都不說話,也不動。有時會在府裏亂轉悠,好像在找什麽東西。”

阿愚眼眶漸漸泛紅,頓了一下道:“我與阿壟都知道,他在找夫人。”

孟夷光突然很想喝酒,她腳動了動,又硬生生克制住,垂下頭自嘲的笑了笑。

她的顧慮與牽絆太多,膽氣不足,喜歡有限,愛恨都有限。

阿愚看着她的動作,又回轉了頭,天氣一天天變冷,他記得孟夷光是春日嫁進國師府,過了一個火熱的夏日,好像才熱起來,又噗呲一下,被一盆冰水澆了個透心涼。

他不懂這些貴人們心裏彎彎繞繞的想法,憑借着本能卻知道,誰對他們好。

“以前在先生身邊時,我們撿了一只小狗,一人省下了口吃食把它喂大,有次出門不小心弄丢了它,後來它自己找了回來。我覺着國師找你,就像那條小狗在找家。”

外面漸漸起了風,吹得人骨頭縫都跟着發寒,孟夷光将衣衫卷緊了些,輕聲道:“阿愚,我拜托你一件事,以後國師再來找我時,你攔着一些,也不要再讓他去以身犯險。”

阿愚不解的問道:“為什麽?”

孟夷光定定看着他,目光悲涼,“因為那樣,我與孟家說不定都會死,他也會受牽連。”

阿愚怔怔站着,想起了國師生病時,國師府裏重兵林立,他生生打了個冷顫,眼神漸漸暗淡下去,輕輕點了點頭。

孟夷光對他笑了笑,轉身走了進去,屋子裏的人有人動了動,又睡了過去。

天亮後,一行人起身上路,顧忌着裴臨川的傷口,路上走得更慢,到了鎮上客棧時,天已經暗了下來,大家都疲憊不堪,随意用了幾口飯之後,便各自回屋歇息。

雨在半夜便停了,早上起來時日光高照,天空碧藍如洗。

老胡與護衛們在客棧前,手腳麻利的套着馬車,心情如同天氣一樣好,他開着玩笑,“這老天爺總算開了眼,再這麽天天下雨,行不了路不說,人都跟着快要發黴。”

護衛也附和道:“可不是,我這全身上下,都沒一天幹過,虧得東家心善,熱湯熱飯管夠,還有驅寒的藥,不然兄弟們就算是鐵打的,也熬不住。”

一行人說說笑笑,鄭嬷嬷走了出來,笑着問道:“老胡,可能啓程了?”

老胡忙道:“都已妥當,馬上即可出發。”

“那行,我去伺候九娘出來。”她笑着轉身回了客房,老胡等了會,卻不見人影。

他生怕裏面出了事,忙沖進去一看,又默默轉身走了出來,蹲在車前閑閑的道:“兄弟們,先歇着吧,今日還不一定能走成呢。”

沒一會,鄭嬷嬷果然走了出來,嘆着氣道:“老胡,今天走不了,先把車卸下來吧。”

老胡心下了然,笑着招呼道:“趕到後院去,車廂用油布裹好,謹防着再下雨淋濕。”

孟夷光煩躁得想将裴臨川的那張白臉抓成花臉。

從破廟趕到客棧,一路颠簸後,他的傷口又開始滲血。

這個祖宗先前傷成那樣,他不一樣眼都不眨的到處跑,可到了客棧後,他卻開始在那裏賣慘,非得使喚她給他換藥。

孟夷光只想讓他早點閉嘴,忍氣吞聲給他換完藥才去歇息,早上起來見天放晴,用完早飯後打算繼續趕路。

大家剛剛要起身時,他白着一張臉也走了過來,一聲不吭跟在他們身後,看架勢要一起同行。

孟季年非常不待見他,可想到他是為了救孟夷光而受的傷,硬生生憋着沒有開罵。

崔氏心裏雖然也不太舒服,她還是委婉的道:“國師,你的傷口還未愈合,馬車颠簸,仔細着又裂開。”

裴臨川面色平平,答道:“無妨。”

孟夷光斜了一眼阿愚,前晚讓他攔着裴臨川,想來也是一句空話。

她忍着怒氣走上前,苦口婆心的勸道:“外面天才放晴,路上泥土都沒幹透,馬車會打滑晃動,又會扯着你的傷口,你快回去歇着,待傷養好些在走也不遲。”

裴臨川繃着臉,冷冷的道:“不,你離開我也要走。”

“你!”孟夷光臉一沉想要發火,又硬生生憋了回去,放緩聲音道:“我外祖父生辰快到了,再不趕路會趕不上日子,你又不用趕路,就住在這裏好好養傷。”

裴臨川仍然板着臉,生氣的道:“沒人給我換藥。”

孟夷光咬牙,自己倒成了他的丫環,她圓争着眼睛怒道:“快回房去歇着,再追來信不信我揍你?”

她一擰頭,說道:“阿爹阿娘我們走,別管他。”

孟季年輕哼一聲,崔氏也搖着頭,與孟夷光一起往外走,裴臨川低着頭默不作聲擡腿跟上,孟夷光猛地回頭,指着他吼道:“站住,不許跟來!”

裴臨川瑟縮後退,怔怔站在那裏,臉上的傷心失落委屈,濃得讓人無法直視。

孟夷光狠下心別開頭,腳步匆匆不停,孟季年撇了撇嘴,不屑的白了他一眼。

崔氏回頭看去,見他像是被抛棄的小狗,清澈透明的雙眼濕漉漉,眼巴巴的盯着他們,心裏軟成一團,停下腳步嘆道:“小九,就再歇上兩天,到時候路上趕一趕吧,唉。”

孟夷光頓了下,拉下臉回轉身,快步走到他身邊,沉聲道:“不走了,還不回房去!”

裴臨川的臉霎時如同天一樣放晴,眼角眉梢都是喜意,他擡起袖子擋着臉偷笑,腳步輕快,轉身往客房走,沒兩步又停下來,回轉身看着她,可憐兮兮的道:“你不要騙我。”

孟夷光斜了他一眼,揮手趕他,“誰有功夫騙你,快回去。”

裴臨川這才一步三回頭,回了客房。

崔氏長嘆了口氣,無奈的道:“好了好了,反正送佛送到西,小九你也別吼他,這些時日路上辛苦,歇一歇也好。”

孟季年不滿的嘀咕道:“你們女人就是心軟,他一個男子漢大丈夫,又一身功夫,身邊更有兩個高手護着,能出什麽事?”

崔氏瞪了他一眼,說道:“他能跟你一樣?你也是男子漢大丈夫,他做的事你可做不了。”

孟季年重重的哼了一聲,“婦人之仁,不跟你一般見識。”

孟夷光抿着嘴笑,與崔氏道了別回了房。趁着有功夫,稍微思索片刻,讓鄭嬷嬷拿出了筆墨紙硯,鋪開紙給老神仙寫信。

她不過才寫了幾句話,房門被敲響,鄭嬷嬷前去打開門,裴臨川站在門口,見她還在屋裏,似微微松了口氣,又一言不發轉身離去。

孟夷光雖然不解,可也不想去主動招惹他,又俯下身繼續寫信,徐侯爺一系太過嚣張,總不能吃啞巴虧。

她一封信寫不到一半,裴臨川來敲了四五次門,每次都一句話不說,看她一眼又回了房。

在他又一次來敲門時,孟夷光終是怒喝道:“你給我進來。”

裴臨川走進屋,瞄了一眼孟夷光,又掃了一眼她寫的信,眉頭瞬間皺成一團,嫌棄道:“好醜的字。”

孟夷光拿紙蓋住信,生氣的道:“不許看。”

裴臨川神情愉悅,笑着道:“我已經看完啦,還能背下來。”

孟夷光愣了下,想到他的過目不忘,後悔不已,神情鄭重警告他道:“你不許往外說。”

裴臨川觑着她的臉色,嘀咕道:“我只跟你說話。”

孟夷光被噎住,也松了口氣,指了指圈椅說道:“坐吧,你傷不痛了?怎麽還在外面走來走去?”

裴臨川坐在圈椅裏,手搭在膝蓋上,小心翼翼的瞄了她一眼,才低聲道:“我怕你偷偷溜走了。”

“阿愚阿壟都是高手,我們這麽多人這麽大的動靜,能偷偷溜走嗎?”孟夷光扶額,無力的道:“再說我什麽時候騙過你?”

裴臨川垂下眼眸,片刻後擡眼靜靜望着她,“幼時阿娘曾讓我在路邊等他,說一會就來接我。

我從天明等到天黑,都沒有等到她。後來我循着她離開的方向去找,她躺在雲霧山門口,渾身是傷快要死了。”

孟夷光怔怔看着他,又心酸又有些後悔,溫聲道:“我發誓不會偷偷離開。你的傷口痛不痛?有沒有流血?”

裴臨川擡手輕輕按在自己的腹部上,看着她微微一笑,“其實很痛的,來看你我不會怕痛。”

“快回屋去躺着。”孟夷光頓了頓說道。

裴臨川站起身,眼巴巴的看着她,“你送我回屋。”

不過隔了一道院牆,孟夷光想要擡手揍他,又好脾氣的道:“好好好,走吧。”

裴臨川緩緩走着,故意慢下腳步與她并肩而行,側頭喚她:“孟九娘。”

她擡眼不解的看着他。

他輕聲道:“太子一系在欺負你,你不要怕,我幫你将他們全部殺掉。”

孟夷光吓得臉色一白,忙回頭四下看了看,見四下無人,老胡領着護衛遠遠守着,才松了口氣。

她看着他正色道:“這是家國大事,不像是你與阿愚阿壟殺幾個匪徒,天子一怒浮屍萬裏,不知多少人會因此而喪命。

你千萬不能沖動胡來,太子是皇上嫡長子,是儲君,你動了他,皇上第一個會砍你頭。”

裴臨川神情倨傲,冷然道:“我不怕,誰欺負你我就殺了誰。”

孟夷光心裏一暖,腦子一轉緩了緩神色,勸着他道:“這些都是朝堂争鬥,我們都不要去參與,讓老神仙去想辦法,你是國師,更不能沾手。

你想啊,儲君是大梁以後的皇上,你要是動了,不是動了國之根本麽?皇上立太子時,肯定讓你算過,到時候換了一個太子,那豈不是說你算錯了?”

裴臨川斜了她一眼,不悅的道:“我才不會算錯,太子不是我定的,是先生定的。”

孟夷光心思轉動,不動聲色順着他的話繼續說道:“就算是你先生定的,你與太子不對付,豈不是跟你先生過不去?”

裴臨川冷着臉不做聲,還是一幅意難平的樣子。

孟夷光深深嘆息,她停下了腳步,裴臨川也跟着停下來,別開臉微擡着下巴不去看她。

“裴臨川。”孟夷光輕輕叫了聲。

裴臨川一震,從沒有聽到過人連名帶姓叫過他,他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既覺得怪異,又有股熱流在胸腔裏亂竄。

他擡手按住了胸口,讓心跳動得緩一些。

“你是國師,能窺得尋常人無法知曉的天機,這是你獨一無二的本事,你從不偏頗也不會出手幹涉,我不願意看到,因為我,你失去了原本的你。”

孟夷光眼裏淚光閃動,就像先前他會因此而失了心智,他如果成了尋常人,那他也不再是他。

不管她與孟家是什麽樣的打算,說她是愚善也罷,蠢笨也好,他能為他只身赴險,她也就剩了這時的一腔孤勇。

她不想将他拖下水,攪進這些腥風血雨之中。

“你別哭啊。”裴臨川只覺得心揪成了一團,他慌亂的擡起手,想去碰觸她眼角的淚水,可又怕唐突。

他飛快将雙手背在身後,緊緊握住,急得聲音中都帶着顫意,“我答應你,你別哭啊。”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小天使們的營養液,就不一一感謝,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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