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有花堪折直須折
四明山離青州府城大約六十裏左右, 王老夫人已經差了人前去安排妥當,準備在寺廟裏歇一晚再回府。
一大清早,馬車就從崔府出發,崔氏獨自坐了一輛馬車, 王老夫人叫住孟夷光, “小九跟我一起, 路上陪着我說說話。”
馬車在護衛仆役的擁簇下,浩浩蕩蕩出了城, 官道寬敞平坦, 馬車只輕微晃動。
車廂角落放着一只紅泥小爐,上面放着小巧精致的銅壺,水咕嚕嚕翻滾開了,孟夷光提起來泡杯了滾燙的茶, 放在王老夫人面前的案幾上, 笑着道:“外祖母, 外面天寒,吃杯熱茶正好。”
王老夫人拿起來連吃了幾口,神情欣慰, “沒曾想還能吃到小九煮的茶, 以前我想都不敢想, 天高路遠,就算是親得不能再親的人,一輩子也難見上幾面。”
孟夷光又從匣子裏拿出點心擺在案幾上,笑着道:“這次走過一回,已算是熟門熟路,以後我經常回來看你,天天煮茶給你喝。”
王老夫人笑得合不攏嘴, 片刻後突然問道:“你外祖父可有為難你?”
孟夷光一愣,随即搖了搖頭,笑道:“外祖父只是問了問,什麽都沒說便讓我回去了。外祖母,你也知道啦?”
“你當我七老八十,二房那一家子,這兩天那張臉,跟死了親爹,能當家做主了,可又要在人前扮孝子,要裝作傷心。
悲喜交加,像是患了失心瘋一樣,我看着都替他們累得慌。”
孟夷光忍俊不禁,王老夫人年輕時也潑辣,崔氏經常說,孟六娘的性子是都随了她。
那時崔老太爺走南闖北,常年不着家,家裏上有常年卧病在床的婆婆,下面又有才兩三歲的崔敬離不得人,守着一份不算小的家産,她不厲害點也守不住。
“老頭子拉下老臉,去求了大儒收他那才高八鬥的二兒子為學生,那一房高興着呢,崔八娘挨打挨得值。”
王老夫人仍舊面色平和,笑着道:“他高中狀元,我還能做做诰命夫人。”
孟夷光曾聽崔氏提起過,崔二的生母是崔老太爺一次外出行商時,救了一個窮秀才,那人無以為報,就把女兒嫁給了他做平妻。
商人在外做買賣,哪能守得住寂寞,置辦了外室,兩頭大稱作平妻,在稍微讀了幾本書的人家,都要被鄙夷嘲笑,除了不守規矩的皇家,哪有人會這般不要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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窮秀才不要臉,上梁不正下梁歪,她女兒也青出于藍勝于藍,仗着自己識得幾個字,回到青州時,居然真拿自己當做了平妻,要與王老夫人平起平坐。
王老夫人二話不說,拿着把刀沖到崔老太爺院子,啪一下将刀拍到他面前,冷笑道:“我沒有讀過幾天書,也沒聽過能同時娶兩房妻子這樣的奇事。
這些都且不去說,我這個要臉面,這些年的辛苦我也不提,就當我瞎了眼。
更不會鬧出去讓你沒臉,白白讓人看笑話,我與我兒,斷不能活在這樣沒臉沒皮的家裏,你一刀殺了我,再把兒子給我送下來,也省得你左右為難。”
崔老太爺見她不是一時氣話,吓得忙低聲下氣哄勸,好說歹說,又拿出了大半家産,寫進了她的陪嫁裏,才将她安撫了下來。
平妻之事自然也不了了之,那個女人做了妾,嘤嘤哭泣了好久,說是一心系在崔老太爺身上,就是做妾也甘願。
她生得弱柳扶風,我見猶憐,一哭起來就是悍匪也能抛下屠刀立地成佛,崔老太爺雖然算是明事理,也擋不住這樣的溫柔攻勢。
王老夫人自從崔老太爺将人帶回來起,就對他冷了心,可想着自己嫁給他之後的辛苦,又有了自己的兒子,怎麽甘願将辛苦的一切拱手送人。
痛哭了幾場之後,她看得很開,還大方的買了個清倌人,送給崔老太爺,讓她們兩個在後宅鬥得你死我活,自己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清淨日子。
崔二出生後,那個女人又開始鬧騰,不甘願自己的兒子是庶子,也不跟清倌人鬥了,跑來王老夫人面前挑釁。
王老夫人警告過她幾次,她卻仍然不收斂,在崔老太爺出遠門時,略施小技安了個□□的名,叫來府裏所有下人一起看着,當場将她亂棍打死。
至此以後,府裏衆人對王老夫人的懼怕,更甚于崔老太爺,清倌人更是吓破了膽,窩在自己的院子裏連頭都不敢露。
可憐崔老太爺回府之後,自己心愛的小妾已化作了累累白骨,他流了幾滴淚,也就作罷。
孟夷光想了想,問道:“外祖母,你恨外祖父嗎?”
王老夫人怔楞住,似在回憶,片刻後道:“年輕時恨,恨不得将他千刀萬剮。可那時年景不好,天下不太平,他是家裏的頂梁柱,死了我們孤兒寡母也活不下去,就讓他活了下來。幾十年過去,這些也都淡了。”
她拍拍孟夷光的手,笑道:“我啊,就想好好活着,活得比他長,雖說冤有頭債有主,若那些人蹦跶得惹人厭,我的刀也還鋒利着呢。”
孟夷光對她佩服得五體投地,她活得太過通透,拿得起放得下,亦不遷怒他人。
不然以她的手腕,庶子小妾怎麽能活下來,她也不會一味忍讓,惹得她煩了,只會一刀斃命。
“你外祖父,做生意頭腦靈光,全大梁也無幾人能與之相比,心中有溝壑。可在後宅家事上,跟你祖父提鞋都不配。
當年與你祖父議親,他狗屎糊了眼,還想将崔四娘子許配給你阿爹,我什麽都沒有說,只管随着他去。”
王老夫人又笑起來,神情愉快至極,“你祖父将他罵了個狗血淋頭,說他拿塊破臭布當了金坷垃,什麽破爛貨都敢塞給你阿爹,差點與他割袍斷交。”
崔四娘只比崔氏小一個月,在生母跟前長大,學了一身的狐媚手段。王老夫人不會去管,更不屑去苛刻打壓她。
崔老太爺被老神仙罵過之後,倒清醒了許多,老老實實給她尋了個忠厚老實的小官之家,她嫁進去後,日子過得還算不錯,跟着夫君在任上,已經多年沒有回過娘家。
“小九啊,我已經罵過了你阿娘。”王老夫人見她神色愕然,嗔怪的道:“你瞧瞧你這是什麽眼神,你阿娘做得不好,我還不能罵了麽?”
孟夷光十分不解,吶吶問道:“阿娘怎麽了?”
“當年我可是這樣待她的?雖說該教的持家理事沒少教,可哪樣不是依着她的性子?女人一輩子不易,也就在娘家時能過幾天順心日子。
她卻将你養成了心如古井的老太婆,十多歲已是三四十歲的心氣,這日子過得還有什麽滋味?”
孟夷光尴尬至極,崔氏可是遭受了無妄之災,她幹笑道:“外祖母,阿娘也一直寵着我,性情乃是天生,想改也改不了。”
“你瞧瞧七娘,雖說賀家看不上她,可她這一輩子吃穿不愁,也不會差到哪裏去。就算以後會失望傷心,這世上又哪有十全十美之事,難道懂事就不會遇到這些糟心事了?
你就是太過懂事,你的親事我且不提,那是皇帝老兒賜下,你也不能抗旨不尊,
聽說那個國師長得比花還好看,你念念不忘也是正理,誰不喜歡花啊草的,可你總不能只盯着一朵花瞧。
賀琮這朵花不香?大梁還有那麽多花,你就不想再多看幾朵?退一萬步說,你一心掉進了國師那朵花裏,你就不能想着怎麽将他摘到手?”
孟夷光睜大眼,片刻後哈哈大笑,老人家真是有趣又睿智,她就是拍馬也趕不上。
她拭去眼角笑出來的淚,認真的道:“外祖母,我試着努力,去摘那朵最香最好看的花兒。”
王老夫人也笑起來,頻頻點頭道:“這才像話,總算有了點小娘子的模樣。”
祖孫倆一路說說笑笑,四明山已近在眼前,道旁的草叢裏,嗖地竄出三個人,緊緊綴在了馬車後。
老胡吓了一大跳,手都已經摸在了刀鞘上,待看清楚時,又放下了手。
唉,這幾人真是,你說你一個國師,怎麽盡做出些土匪賊子的事?
到了山腳,王老夫人與孟夷光下了馬車換軟轎上山,裴臨川眼含笑意,不做聲默默跟在了身後。
孟夷光盯着他頭上那根随着他走動,顫巍巍晃動的枯草,忍不住撇開了眼。
他哪裏像朵花了?明明就是根難看的狗尾巴草!
到了寺廟門口,王老夫人從軟轎上下來,見着跟在孟夷光身邊打轉的裴臨川,瞪大眼睛連看了好幾眼,見知客僧已迎上來,忙移開視線,笑着與他見禮。
寒暄之後,又定了講經時辰,一行人進去客院,王老夫人獨居一院,崔氏與孟夷光住一院。
原本她們都安排了單獨的院落,只是崔氏不放心,堅決要與她住一起。
一進屋子,崔氏就惱怒的道:“你瞧他那傻樣,眼巴巴跟在你身後,就算這裏是女眷住的院落,我看他也巴不得一起住進來。”
孟夷光賠笑道:“阿娘,你又不是不知他的性情,跟他置什麽氣呀,待我見着了再罵他,幫你出出氣。”
崔氏想想也是,頓時洩了氣,沒好氣的道:“他怎麽也來了這裏,難道你告訴他了我們要來禮佛?”
孟夷光想着他一直在尋找的東西,情緒頓時低落下來,悶悶的道:“他一直住在廟中。”
崔氏見她神情恹恹,又後悔自己太過嚴厲,心疼起她來,忙道:“小九你別難過,都是阿娘亂發脾氣,他來又不幹你的事。
快坐下歇息一會,等會吃吃廟裏的素齋,以前這裏的齋飯遠近聞名,不知這麽些年有沒有變。”
孟夷光見崔氏自責,又打起精神安慰她,“阿娘,我沒有難過,只是早上起得早,有些乏了。”
她撫了撫肚子,笑道:“你不說齋飯還好,一說起我還真餓了。”
“那我們先去你外祖母的院子裏,陪着她一起用飯。”崔氏說完站起身,與孟夷光一同到了王老夫人的院子裏。
嬷嬷已經提來齋飯,白菜豆腐素雞,再加一碗白米飯,簡單的飯食,清淡适宜可口,孟夷光竟然不知不覺吃光了一碗米飯,菜也吃了個幹幹淨淨。
漱口之後,又吃了幾口茶,王老夫人揮手斥退下人,盯着孟夷光笑道:“先前那人可就是國師?”
孟夷光點點頭,“正是他。”
“我就說,青州何時有這般俊俏後生,原來是國師到了此地。”王老夫人笑起來,啧啧道:“長得真真好看,人說牡丹天姿國色,他這般顏色,比府裏的魏紫姚黃還要美上數倍。”
崔氏哭笑不得,埋怨道:“阿娘,看人哪能只顧着臉的美醜?”
王老夫人斜睨着她,嘲諷的道:“當年是誰在出嫁前一直惴惴不安,夜裏連覺都睡得不安生,生怕孟三郎長得醜?
再說了,人長得美醜只要不瞎,可是一眼都能看出來,人心美醜,就算你眼招子放得再亮,不到蓋棺定論時,誰都看不清楚。”
崔氏被噎得半死,氣得別過臉不語。王老夫人不去理她,又問道:“他來這裏,可是為了你而來?”
孟夷光心裏暗自嘆氣,斟酌着說道:“他來尋空寂大師。外祖母,空寂大師要見我,等會在菩薩面前磕完頭,我就不陪你聽經了,不敢讓大師等。”
王老夫人聽說空寂大師要見她,又驚又喜,一疊聲道:“空寂大師也在廟裏?我每年都來無數次,捐了不知多少香火銀子,卻從未能見上一面。
哎喲,還是我們小九有緣法,一個大錢不用花就能見到大師。”
孟夷光抿嘴笑,心裏卻忐忑不安,不知空寂大師見她,究竟是好還是壞。
吃完茶略微歇息,三人前去大殿磕頭上完香,孟夷光走出殿門,裴臨川早等在那裏,她與崔氏她們打了聲招呼,便朝他走了去。
“總算能跟你說說話。”裴臨川眼角眉梢都是喜悅,不停側頭看她,“你用過飯沒有?廟裏的飯食難以下咽,空寂老和尚卻不肯承認。
說廟裏的齋飯出了名的可口,外人想吃還吃不上,花了大價錢做出來的,一定不會難吃。”
孟夷光跟着他轉過大殿,沿着牆腳往後面走去,聽着他說個不停,瞪着他道:“你怎麽這麽多廢話?”
裴臨川一愣,垂眸沉思一瞬,委屈的道:“我只跟你說話,連空寂老和尚都不大理會。”
孟夷光扶額,見他穿過一道小門,往後山方向走去,問道:“我們這是去見空寂大師?”
“不去見他,我說過要帶你去游玩。四明山後山景色最美,空寂老和尚小氣,一直關着不讓人進來。”他背着手,偏頭看着她得意的笑,“我能進來。”
孟夷光失笑,他也跟着笑,向旁一指,“我就住在那裏。”
她順着他的手指看過去,那邊古樹參天,院落掩映其中,只露出一小角廊檐。
“只要起風就松濤陣陣,吵得人睡不着覺。”裴臨川滿腹牢騷,抱怨道:“這裏不要銀子,客棧要銀子。”
孟夷光愣住,四明山離府城六十多裏,早上她從崔府出來,到了山頂已近午時時分。
他早上從四明山趕到府城,晚上他離開崔府時城門已關,難道他在府城時為了省銀子,不去住客棧卻露宿街頭?
她忍不住問道:“你在府城時晚上住在何處?”
“睡在馬車裏。”他面色平靜,根本不覺得有何不妥,“我要存銀子,存很多很多銀子。”
孟夷光眼眶漸漸泛紅,她倉惶轉過頭,努力平息着心裏的難過,顫着嗓音道:“你不要再來府城找我,晚上那麽冷,怎麽能睡在外面,仔細着凍出病來。”
裴臨川神情疑惑,轉到她面前仔細觑着她的神色,遲疑的道:“你這是在關心我嗎?”
她靜默片刻,終是答道:“是。”
笑意與喜悅,一點點爬上他的臉,他笑出了聲,輕快的道:“我很開心,因為我也會關心你。”
孟夷光垂下眼簾,叮囑道:“那你記得了,不要再來。”
“不行。”裴臨川拒絕得同樣幹脆利落,“我不怕冷。”
孟夷光想生氣,氣到一半,見着他清澈透明的眼眸,就再也氣不下去,無奈的道:“我讓人在離崔府近一些的地方,給你們尋個客棧,晚了就住在那裏。”
裴臨川考慮片刻,答應了下來,“這樣你就不會再擔心。”
他掏出塊黃玉印章,遞到她面前,“這個送給你,交換。”
孟夷光接過來,看着印章底部,又無語至極。
他居然拿自己的私印來交換,要是被皇帝知道,自己的腦袋估計又要保不住。
她将印章遞到他面前,見他不接,幹脆握住他的手,強行塞在他手裏。
“用木簪換已足夠。”
裴臨川這才重又開心起來,笑道:“空寂老和尚還有烏木,我再去拿了多做幾支給你。”
孟夷光惆悵不已,空寂大師只怕是要罵死自己了。
兩人沿着山林穿梭,漫山霧氣蒸騰,裴臨川一路不停的問她:“你冷不冷?地上濕滑,要不要我背你?你累不累......”
孟夷光只得不厭其煩的回答他,不然他會一直問個不停,一路問答到一座緩坡前,坡上白霧彌漫,像是瑤池仙境。
“青石道上滑,來,牽着我的手。”裴臨川伸出手,被她側身躲開,提着裙子道:“我自己能走。”
沒走幾步,她腳底一滑,差點跌下摔倒,幸得他眼疾手快攬住了她。
他幹脆沒有放手,幾縱幾躍,将她夾在腋下帶上了山頂。
他撫摸着自己砰砰的心跳,喃喃道:“為什麽這裏跳這麽快?”
孟夷光理着垂下來的發絲,又羞又怒,耳根都紅透,轉過身佯裝四下打量。
山頂建了一座石亭,原處是一望無垠的大海,亭子的欄杆外,萬丈懸崖筆直垂落,底下海浪翻滾,驚濤拍岸。
她看着巨浪越卷越高,怒吼着沖上崖壁,退下去又再沖上來,波濤洶湧,心裏悸動莫名,又豪情萬丈。
裴臨川慢慢靠近她,與她并肩站立,将她的手握在了手心,輕聲道:“是不是想乘風歸去?我也想。”
她輕輕嗯了一聲,他的手心帶着薄繭,緊緊牽住她的手,轉頭看着她,眼裏暗流湧動,“我想與你一起乘風歸去。”
孟夷光眼睛漸漸迷茫,她靜靜矗立,注視着波瀾壯闊的海面。
兩人沉默之時,一道洪亮的聲音傳來,“你們不冷嗎?”
孟夷光忙掙脫他的手,回頭看去,一個胖乎乎的和尚,站在亭子口,笑容滿面看着他們。
裴臨川惱怒至極,生氣的道:“他就是空寂老和尚,讨厭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