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天命
孟夷光上前曲膝見禮, 空寂大師笑眯眯擡擡手,戲谑道:“這裏太冷啦,阿川不懂憐惜小娘子,也不懂享受, 小娘子真是好涵養。”
幾個小沙彌擡着箱籠, 沉默不語魚貫上前, 手腳麻利在亭子四角挂上細簾,角落裏的炭盆裏盛滿銀霜炭, 升起紅泥小爐煮水, 很快亭子裏漸漸溫暖如春。
小沙彌又垂手悄無聲息退下,空寂大師松了口氣,惬意的道:“這才是烹茶說話的好地方,小娘子你坐, 阿川你離遠些, 我們聰明人說話, 你聽不懂。”
裴臨川沉下臉生氣要罵,孟夷光知道空寂大師對她有話要說,忍着心裏的忐忑不安, 看着他溫聲道:“你且先回去, 我跟大師說說話就來找你。”
他的臉色瞬間緩和, 柔聲道:“好,那我去下面等你。”
空寂大師看着他,嘴裏啧啧有聲,神色鄙夷至極,“喲,這臉變得可真夠快,白瞎了我的烏木。”
裴臨川臉又一黑, 冷冷斜睨了他一眼,轉身掀簾走了出去。
空寂大師提起銅壺,沖水洗茶泡茶,胖胖的手若飛花行雲流水,将茶放在她面前,笑道:“這裏山勢陡峭,以前有讀了幾本書不得志的酸書生,最喜歡在這裏喝酒。
喝醉了就狼嚎,一不小心就跌落山崖葬身海底。我嫌吵,幹脆封了道門,誰也不讓進來。”
孟夷光雙手捧起茶杯喝了一小口,茶水澀中帶着回甘,正是一兩要上一片金葉子的小君眉,崔老太爺都舍不得喝。
她将杯裏的茶喝完,笑着道:“大師慈悲。”
“哈哈,我只是再也普通尋常不過的和尚而已,當不得大師的稱號。”空寂大師喝了一口茶,眉頭一皺,嫌棄的道:“這茶吹噓得太過,口味不過如此。”
他将茶杯茶壺推到一旁,拍開酒壇的泥封,将酒倒進壺裏,又從食盒裏取出一小戳姜絲放進去,待酒微沸騰,提起酒壺倒了兩杯,笑着遞給她,“還是喝酒好,既養身又能長命百歲。”
孟夷光笑着接過來,香雪酒醇香撲鼻,她抿了一小口,贊道:“大師真會享受。”
空寂大師沖着她了然一笑,“佛在心裏,我比不得阿川與他那先生,他們是做大事之人,我只能安首一隅,讓四明山上衆僧能吃飽穿暖,就是功德無量。”
四明山香火鼎盛,青州城裏的信衆不知捐了多少香火銀子,整座四明山都是廟裏私産,論起青州富戶,空寂大師堪稱數一數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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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微笑道:“外祖母曾說,她這麽多年來,年年上山拜佛燒頭香,一心相見大師一面,卻都未能如願。”
空寂大師對她眨眨眼,笑嘻嘻的道:“就算是花樓行首,也不是想見就能見到,見多了也就沒有神秘感,怎麽對得起我不出世大師的稱號。”
孟夷光抿嘴笑,空寂大師要真是如此,裴臨川也不會來尋他。
“我見過阿川幾次,他跟在他那個先生身邊,一個傻教出一個呆,明明兩個肉身凡胎,偏偏以拯救天下為己任。
看着他們我實在是慚愧,就一心守着這座山頭,沒有再出山過,直到他找了過來,說要尋找丢失的過往。
你說他是不是呆子,丢了銀子都難找回來,何況是這樣虛無缥缈的東西。再說丢了就丢了,他不是活得好好的麽?作甚想不開自尋死路?”
空寂大師拿酒當水喝,幾乎喝下了小半壇,她才喝完一杯。
他一邊說,一邊給她倒上酒,勸道:“小娘子遠道而來,難得難得,你多吃幾杯。”
孟夷光聽到他說自尋死路,耳朵裏嗡嗡作響,後背被冷汗濕透,臉色慘白吶吶問道:“大師,會死麽?”
空寂大師放下酒杯,抓了幾顆蠶豆扔進嘴裏,慢慢嚼着,翹着二郎腿晃來晃去,驀地笑起來。
“小娘子,你瞧你這話,是人都會死,又不是神仙,能長生不老。
咦,這句話不對,孟家九娘可是早夭之命,你不是還好好活着麽,難道你真是天上的神仙?
是神仙的話就好說,那樣不會你不會死,阿川不是神仙,肯定跑不掉。”
孟夷光卻笑不出來,她哀哀看着他,聲音有些發顫,“大師,我聽不明白,誰會死?”
空寂大師臉上的笑意退去,深深嘆了一口氣,自嘲的笑了笑。
“這是天命,他先生算過,皇上是天命所歸,太子是天命所歸,阿川也是天命所歸,所有人都是天命所歸。阿川抗争過,結果麽,你也瞧見了。”
孟夷光像是被一盆冰水兜頭澆下,渾身冰冷。
她殚精竭慮費盡心血,步步為營算計安排,最終都争不過一個命字嗎?
山頂風大,吹得簾子鼓起來,獵獵作響。空寂大師站起來揭開細簾,風呼嘯着卷進來,尖聲嘯叫,像是人在嗚咽長哭。
“皇帝率兵攻打青州府,青州知州蔣游不戰而降,下令開了城門。皇帝沒費一兵一卒,占領了青州,城裏百姓毫發無傷。”
空寂大師頓了下,神色悵然,“蔣游與我痛飲一場後,從這裏跳了下去。他不能負民,也無顏再見君。
蔣游死後,她妻子領着兒子女兒回了老家,後來他的女兒被皇上下旨賜給做太子良妾。
蔣妻接到聖旨之後,當晚蔣家起火,全家葬身火海燒得幹幹淨淨。”
孟夷光神情凄涼,這哪是什麽恩寵,這是将蔣游挖出來鞭屍。
空寂大師扣上細簾,将風擋在了外面,亭子裏又恢複了安靜。他走到石凳上坐下,提壺倒酒,聲音平平。
“皇上認為這一切是天命所歸,他信天命,想要他的帝王之位千秋萬代。別說是阿川,就算是他親娘,動了他的帝王基業,他也會毫不猶豫殺掉。”
他擡起眼看着她,眼中精光四射,微笑道:“你怕不怕?與天命抗争你怕不怕?”
孟夷光怔怔流下淚來,他問的不是怕不怕,而是值不值。
空寂大師握着杯子,怔楞片刻又放下,嘆息着道:“你去吧。”
孟夷光起身走到亭子門口,又停住腳步回轉身,脊背挺得筆直,靜靜的道:“我不怕,亦不會熱血沖動逞一時之勇。如真有天命,我不該在此處。”
“阿彌陀佛。”空寂大師神色肅然,躬身雙手合十低誦佛號。
她掀開簾子走出去,冷風撲面而來,裴臨川站在下面,一動不動朝山上看,見到她的身影,頓時邁開腳步朝她飛奔而來。
她胡亂抹去臉上的淚水,提起裙子小心翼翼的下山,她能安穩走下幾級臺階,他也能少跑幾步少為她擔心。
“怎麽這麽久?你冷不冷,小心些,我牽着你下去。”
裴臨川開始時抱怨,很快又被見到她的喜悅沖淡,他牽着起她的手,垂眼看着他們緊緊牽在一起的手,解釋道:“你的手冷。”
孟夷光用力抽回自己的手,他的眼神霎時黯淡下來,她拼勁全力壓抑住心裏的悲傷,淡淡的道:“這樣不合規矩。裴臨川,我們不能這樣。”
像是在說給他聽,也是像在說給自己聽,這條路太艱辛,路上會血流成河,她亦不知道歸路。
他太過單純,喜怒哀樂皆寫在臉上,無法掩飾也無法隐藏,她不能将他置于險境中。
她提着裙子踩着青石地面,穩穩的,一步一步往下挪,不斷的說。
“我自己能走,你不能随意牽小娘子的手,也不能闖進小娘子的閨房裏,你是國師,該一心一意心無旁骛為百姓謀福祉。”
裴臨川臉色慘白,一瞬不瞬看着她走下山,猛地回頭看向亭子,空寂大師站在那裏,神色平靜雙手合十,閉着眼睛嘴裏念念有詞。
風越來越大,帶着淡淡的鹹濕腥味,吹得他的心一點點冷寂如冰。
他轉回僵直的頭,驀然暴起躍下追上孟夷光,擋在她面前,雙目通紅,不斷喘着粗氣,一字一頓道:“孟九娘,我心悅你,我想娶你為妻,你是否願意?”
孟夷光微仰着頭,心中酸楚痛意翻滾,她咽下眼裏的淚,顫抖着嘴唇,什麽話都說不出口。
“你為什麽會哭?我不傻,我以前要找的人是不是你?為什麽你見到空寂老和尚,突然就似變了一個人?”
裴臨川腦子漸漸清明,他回想着自己這些時日的一舉一動,說道:“我只聽從自己的心,以前我的心如何,現在亦會如何,所以那個人,從頭到尾都是你。
其他小娘子,我從來不會多看一眼,唯有你,我會為因為你心生喜悅,你笑我會開心,你哭我會難過。”
他走上前,修長的手指撫上她的臉,低聲道:“我雖不懂俗世規矩,可我能感知到對方的心。你阿娘心善,你阿爹也不是真正厭棄我,鄭嬷嬷見我受傷,眼裏的擔憂傷心一點都做不得假。
你們早就與我熟悉,為何又要裝作與我毫無關系?我們以前究竟發生了何事?”
孟夷光臉色慘白如紙,偏過頭啞聲道:“裴臨川,你不要問了。”
她略頓了頓,鼓起所有的勇氣,看着他道:“我們三年為期,你什麽都不要管,也不要來找我,三年後,我們再議親事,好不好?”
裴臨川手落在半空中,他垂下手看着她道:“孟九娘,不行啊,你是在騙我,我很不喜歡這樣的你,我讨厭你。”
他轉過身向林子外走,腳步漸漸越來越快,他跑動飛奔起來,很快不見了蹤影。
孟夷光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失魂落魄挪動着腳步回客院,一個小沙彌從林子裏閃出來,雙手合十在前,領着她走出那道門,又默不作聲退了下去。
門裏門外像是不同世界,鐘聲渾厚悠長,伴着香火氣與誦經聲,在周圍回蕩。
她站在大殿前,呆呆看着面容慈悲的菩薩,擡起僵硬的腿走上前,跪下來匍匐在地,久久直起身,恭敬無比的磕了幾個長頭。
“九娘這是在祈求何事?”一道好奇的聲音在她身邊響起,她愣愣偏頭看過去,賀琮正背着手,彎腰上下毫不掩飾的打量着她。
“這樣虔誠的磕頭,大多都是有重事相求。”他笑着解釋。
孟夷光回轉頭,站起身沉默不語往外走,賀琮追上她,笑着道:“上次都是我的錯,我不該挑起事端,後來想想挺後悔,都是我祖父心急我的親事,倒把氣撒在了你的身上。”
他見孟夷光仍然一言不發,毫不在意的續說道:“聽說崔八娘被揍成了豬頭,是你動的手吧?想不到你看起來溫溫婉婉,真是人不可貌相,這麽幹脆利落,我聽了之後當即就為你鼓掌叫好。”
孟夷光看了他一眼,眼神冷漠。
“不是我要故意打探,是全氏,就是你二舅母,托人七彎八繞将這個消息傳到了我阿娘耳裏,說你不但狠心手辣,還不守婦道,說有下人見着晚上有野男人進出你的院子,大致是想敗壞你的名聲。
又說你二舅舅拜了大儒為師,想與我讨論學問。哈哈哈,他有沒有學問我不敢判定,我可是沒有什麽學問,不過苦讀死讀,都快沒了半條命才中了舉。”
她停下腳步,問道:“你究竟想說什麽?”
賀琮神色坦然,誠懇道:“就是想賠個不是,讓你知曉來龍去脈。我從來不跟小娘子過不去,當時我是一時糊塗,興許見到長得好看的小娘子就亂了陣腳,下了一招臭棋。”
“好,我知道了。”孟夷光聽完,腳步不停又向前走。
賀琮愣了下,揚聲問道;“哎,孟九娘,你為什麽那麽傷心啊?”
孟夷光頓了下,頭也不回繼續走。
賀琮撓撓下巴,摸着臉自言自語道:“真是見了鬼,這張臉居然一點都派不上用場,難道變醜了?”
孟夷光回到客院,崔氏陪着王老夫人還在聽講經,鄭嬷嬷迎上來,見到她的臉色吓了一大跳,忙喚人打來熱水,伺候她洗漱完,才憂心的道:“九娘,你這是......”
“我沒事,山上風大吹了些冷風。”孟夷光神色平和,吩咐道:“嬷嬷,派老胡回去,斷全氏一條腿。”
不管賀琮有何居心,他卻不會故意誣陷全氏,她還不配。
裴臨川不是野男人,是她願意用命去守護的人。
賀琮這樣聰明,必然會四下打聽,裴臨川對她緊追不放的消息傳到皇上面前,對他或者是自己,都不是好事。
想到他離去時傷痛的眼神,她垂下頭,努力掩去心裏蔓延的痛意。
鄭嬷嬷駭然,卻不敢問,将暖手爐塞在她手裏,才出去尋了老胡傳話。
王老夫人與崔氏聽經回來,詢問孟夷光見空寂大師之事,她打起精神随口編了幾句,不過是些尋常問話搪塞了過去。
在山上住了一晚之後,第二天用完早飯,一行人下山啓程回了崔府。
在二門處下了馬車,崔老太爺就派人将孟夷光叫了過去,一進門就見他怒容滿面,沉聲道:“孟小九,你莫太過張狂,她可是你二舅母!”
孟夷光面色平靜,說道:“我見了空寂大師。”
崔老太爺一愣,說道:“發生了何事?”
孟夷光掩去自己與裴臨川之間的事,将與空寂大師的話,原原本本一字不漏說了,崔老太爺越聽面色越沉重,她問道:“外祖父,你的商隊還要經北疆去北戊麽?”
崔老太爺怔怔出神,片刻後慘笑道:“與人鬥,還要與天鬥。我為什麽不進京,因為進京後,崔家這些積累的家産,只怕保不住。
離得遠一些,還能茍活幾日,銀子太過惹眼,藏都藏不住,現在也只不過暫時屬于崔家,賀家又何嘗不是如此。”
青州靠海,自古是富裕之地,這裏的商稅加了一層又一層,皇上下了死力,要将這裏的賦稅拿去補貼國庫,可是收上去的稅,還不如直接抄幾家來得多。
他猛地一拍案桌,神情堅定,“怕個逑,争了是死,不争也是死,還不如痛快來一場!”
孟夷光笑了笑,淡淡的道:“外祖父,內不穩何來外?二舅舅是不是讀書那塊料,你比誰都明白,他已是快做祖父之人,還這般不知天高地厚,待你百年之後,他又當如何自處?”
崔老太爺默然半晌,臉上浮起絲傷痛之色,嘆息着道:“當年我沒有護住他阿娘,讓他從小失母,所以不免多寵着了他一些。”
“他的嫡母是外祖母,又何來失母之說?外祖父,誰是誰非你心如明鏡,肯定比我明白。男人女人,人心都是肉長的,男人心裏怎樣想,女人亦怎樣想。
長輩的事我沒有資格多嘴,可我祖父之事你也清楚,青州這一房,迄今無法翻身,你想以後二舅舅也落得如此下場麽”
崔老太爺跌坐在軟塌裏,雙肩垮下去,像是一下老了幾歲,閉上眼揮揮手,“唉,這些我早就想到過,你回去吧,我自己一個人呆一會。”
孟夷光曲膝施禮退下,走到院子門口,就見到崔二淚流滿面奔過來,一路跑一路哭喊道:“阿爹啊,不好啦,八娘見她阿娘受辱,不想活了,要去尋......”
他見到孟夷光站在那裏,嘴裏的“死”字吞了回去,勃然變色,顧不得糊了一臉的淚,眼裏兇光畢現,擡手狠狠朝她揮來,咬牙切齒咒罵。
“賤人,都是你這個沒人要的喪門星上了門,害了我一家,老子今天要你的命!”
一只手快如閃電伸過來,抓住崔二的胳膊一揮,“砰”的一聲,他像塊爛泥砸到了牆上,半晌後才滑下來,一頭一臉的血,躺在牆角直抽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