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潔白的牆面,刺鼻的消毒水味,來去匆匆的白衣組成一道道光影,在季茗眼前晃過。

他到樓梯間點上煙,猛吸了幾口,倚在牆上望着白晃晃的天花板。三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距離上次季無名來這裏已過了三年,卻恍如隔世一般,所有人都忘了,連他都忘了,季無名曾患過精神障礙。

第一次發現季無名有自殘傾向時,是在他初三暑假。那時季茗剛接手家族企業部分事務,處處受制,不能一展宏圖讓他的心情變得十分暴躁。

他回家往沙發上一躺,大聲叫:“季無名!你老子餓了!快點出來做飯!”

緊挨着客廳的小小房間傳來一聲悶響,接着季無名光着腳丫跑出來,眼中閃着瑩瑩亮光,是依賴也是崇拜。

“爸爸,你想吃什麽?”

軟糯的嗓音十分動聽,季茗壞心情總算飛走一些,揮揮手:“随便什麽,最好有皮蛋瘦肉粥。”

皮蛋瘦肉粥是季無名最拿手的,比飯店裏不知要好吃多少倍,季茗胃疼時總喜歡喝上一碗。季無名當即擔心問:“爸爸,你肚子又疼了嗎?”

還是兒子好!

季茗憊懶地摸摸肚子,看向光腳立在地板上的季無名,道:“沒事,沒喝酒,你怎麽又沒穿鞋,都說了多少次!生病了老子可不帶你去看!把鞋穿上!快去做飯!餓死了!”

季無名連連應聲,看樣子很是高興地穿拖鞋,一路小跑着去給季茗做飯去了。

不一會兒,廚房裏就傳來炒菜時的噼啪聲,季無名哼着歌,混在炒菜聲中,讓季茗舒服地眯起眼睛。季無名讓他感受到了家的味道,是他二十多年來唯一的寬慰。

難得有興趣起身去廚房看季無名做飯,倚在門框邊看着季無名興奮地忙來忙去,鼻尖上額頭上都是汗珠,他卻高興地連自己老子來了都不知道。

做飯讓他這麽高興嗎?季無名小小的身板,讓季茗越看越入迷,那條白嫩胳膊上蜿蜒的長條結痂就是一瞬間露出來,一瞬間縮回去的。

季茗疑惑走過去,霸道地關掉火,卷起季無名長長的襯衣袖子,三條傷痕就這樣顯現在季茗眼前。一條紅色的很新鮮,另外兩條顏色較深,其中一條已經開始脫落。

“這是什麽?”

他第一反應是有人欺負了他,怒火瞬間蔓延。

季無名支支吾吾道:“沒什麽,樹枝劃的……”

“你把我當三歲小孩嗎?誰看不出這是刀子割的,說誰割的!”

“……沒人割。”

季茗大吼:“你說不說!季無名!你現在長膽子了啊!我說的話你都不聽了!你還認不認我這個老子了!”

聽到這裏,季無名身形一晃。季茗是在說不要他了嗎?如果季茗不要他了他該怎麽辦?他不能離開季茗,沒有別的人像季茗這樣了!

沒有別的人會像季茗這樣對他……

“我自己割的……”季無名還是招認了,他不敢看季茗的眼睛。

季茗不可置信,“你自己割的?他媽的你給我說你自己割的!你神經病啊!哪有人自己割自己的肉!季無名你出來,你給我說清楚到底怎麽回事!”

季茗從來沒有這樣生氣過,就算他把自己領回家裏不聞不問,吩咐他做這做那,也從來沒對季無名發過火。

他感到害怕,緊緊抱着自己的小身板,跟着季茗來到客廳。

季茗坐在沙發上,盯着瑟瑟發抖的季無名,好似要把他盯出洞來。見季無名茫然害怕的模樣,他氣的上前扒季無名的衣服:“脫了!自己脫了!脫光!老子倒要看看你割了多少條!”

少年單薄的身體呈現在季茗眼前,他卻沒像之前那樣無恥地肖想。

除了胳膊上,還有腰側部,大腿根處,一條條如蜈蚣的結痂,還有淡粉色的疤痕。少年倒是聰明,這些傷痕全都在人不易察覺的地方。

想到少年一個人躲在屋裏用刀慢慢劃傷自己的身體,他一陣陣火頭沖上來,控制不住音量,怒吼道:“他媽的老子把你撿回來,把你帶到醫院治好,用最好的藥讓你身上的傷完全消失,就是讓你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你倒好給我弄這麽一出!我把你治好就是讓你自殘的嗎!季無名!你今天給老子解釋清楚!要不然沒完!”

季無名低着頭,全身都在顫抖,不敢說一句話。

季茗氣得去他小屋子,翻看季無名的小本子,本子上沒有一個字,全是畫,各種天馬行空荒誕不經。再拿起一個,上面是四格小漫畫,同樣沒有字,一個個Q版人物生動形象,季茗竟全部看懂了。打開他上學時用的書,也全是季無名塗畫的內容,沒寫一個字的筆記。

正想合上質問他,突然看見一行字,正正當當寫在那一頁的正中間。

“智障!笨蛋!哈哈哈!白癡!笨蛋!”

每個字都被紅筆打上大大的叉,下面季無名一筆一畫地寫:我不是智障,笨蛋,白癡!

每一劃都透出無言的憤怒,力透紙背。

看到這些,他突然心情平定下來。為什麽沖季無名發火呢,這不是他的錯。

往事一幕幕浮上心頭,煙霧缭繞間,仿佛已過了半生。

他把煙按熄了,腦中出現的是季無名皺緊的眉頭。原來他不是讨厭煙,而是恐懼,這些他從來都不知道。

今天之前,他沒有資格對季無名一系列無常的行為大呼小叫。

最沒有資格的就是他……

張志謙從辦公室出來,輕手輕腳關上門。

他是這家醫院的精神科醫生,成為季無名的主治醫師,已經過去了十年。十年前,他還是剛從大學畢業的小年輕,如今人已到中年。

接手的病人一個接一個,許多看不清的事情也已看開,唯一遺憾的就是季無名了,這是他第一個病人,他希望這個如天使一樣的孩子從泥沼中走出,戴上屬于他的花冠,但卻始終沒有成功。

季茗問:“怎麽樣了?”

“睡着了。”

兩個人都沒再說話,十年為着同一個目标,兩人心照不宣,雖沒說破,但都把對方當作了朋友。

張志謙先開了口:“接下來怎麽辦?”

“能怎麽辦,當然是先把無名治好,我可不想再看見他自殘。”

“前提是你要改變自己,你的脾氣和行為對他很不利,他以前是很喜歡你的,把你當自己的親人,也許是親爸爸,誰知道呢……他現在這樣都是你自己作的。”

“我也不想這樣,但我控制不住自己。”

“你要控制住,否則他就永遠好不了。”

季茗痛苦地坐在凳子上,雙手抱着頭,“我不知道他還瞞了我這麽多,我以為只是他爸爸打他,誰想到這麽嚴重,他以前這麽可愛,現在就像一具行屍走肉。”

“不是,他不是,你看他的漫畫了嗎?裏面每一個人都在苦苦掙紮,就像他自己,但卻保持了一種向上的精神。他在等待,也在期待。只有你,記住,只有你能救他。”張志謙看着季茗,仿佛要把自己的力量塞到他身體裏。

“我該怎麽辦?”

“首先,改變他對你身份的看法。”

……

作者有話要說: 下午好啊下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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