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大王!大王!不好了娘娘又不肯吃東西啦!”幾個小婢女跌跌撞撞跑來跪倒在王座下,她們話音還未落,滿妖洞聞聲都開始聳動起來:“快給娘娘收拾點熱水!”“娘娘的小食再熱一下呀!”“哎喲你怎麽撞我!”“對不起對不起......”
妖王站起來,身上紅紗衣質地輕軟花紋繁複,襯得她面上如含了明豔春.色。此刻卻容色凝重,擡腳就向外走,一路上步履不停,後面跟着許多化成人身的小妖精端着水拿着帕巾,氣喘籲籲地小步跟随着。
到了門邊,妖王站定,略拍了拍身上塵土,攏了散下的發到耳邊,終于推開門。
和滿洞的慌慌張張不同,窗邊安靜地端坐一個美人,手托香腮,正獨自出神,腮邊碧玉水滴子耳飾盈盈欲墜。
見她推開門,美人不過往這瞟了一眼,又轉自去看窗外。竟沒有半分要搭理的意思。
她這又是怎麽了?昨天不還住得好好的,沒吵也沒鬧來着......妖王到底有些心虛,她上前鼓起勇氣出聲詢問:“娘娘,你......你是怎麽了?可是這兒有什麽不順意的事了?”妖王越想越暗道一聲糟,難道她還是想回去了?
這是大聊皇後娘娘被妖精抓走的第三天。
那天娘娘同一幹女眷在禦花園邊賞新開的菡萏,忽然間妖風陣陣,黃沙漫天,迷得人人睜不開眼,互相扶持着才未被妖風吹倒。等到風過後已經遲了,皇上新娶不久的娘娘,已逝老将軍的寶貝女兒,竟不見了。
當下互相抱頭痛哭,一群人推推搡搡上報給陛下。陛下一派受了驚的模樣:“被妖精抓走了?這可如何是好......”說着竟手扶額捧心,吓得那群女眷立馬止淚,花容失色地招呼太醫。
這也是皇帝托病罷朝的第三日。上至王侯貴族,下至平民百姓,沒有一個不将山上的妖精恨得牙癢癢的。
就連此刻,妖王也無端打了幾個噴嚏。
妖王從袖口拿出一小方熏過香的帕子,遞給她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她的肌膚軟嫩極涼,妖王甚至有意識地避讓了一下,生怕把這位美人的皮肉給碰壞了。她沒有拒絕的意思,像是兩人是相交許久的親密關系一般,自然而然地拿起帕子在眼角按了按拭淚。這一舉動,娘娘自己也驚覺熟悉得有些不可思議。
妖王心下忍不住生了絲絲縷縷的甜意。
她初見皇後時,還是扮作個婢女,混在宮裏來偷珠的妖精。
都怪土地。她不過聽土地爺說宮裏有件禦寶,在夜裏能放異彩,盈光滿室,亮如白晝,本是西海定海珠,三百年期滿再無定海功效,龍王便随手扔在了岸邊,被漁人拾了去獻給當今陛下,他們凡人喚做夜明珠。
夜明珠!這下她夜裏要喝水不必再叫白鷺姐姐掌燈了。她心下癢癢,轉身捏了個決闖入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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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要仔細說來,她也不過是個剛滿四百年的妖精。寶山靈氣充沛孕出許多妖精,只怕沒有一個像她這樣,初生時便有祥雲缭繞寶山,十日未絕。
她生來便已有靈識,找到鎮山石收為己用,喊來土地爺作證,當下就算占山為王,令鶴妖做婢女,豹精做守門,将個妖洞拾掇一新。
當時日頭大盛,她獨自上山頂将旌旗揮手展開,山頂獵獵的風将旗吹得飄搖,她俯身擡腳踩在鎮山石上,對着群山笑得張揚又熱烈。
日光仿佛在她身後盛開,美得大小妖精全都迷了眼。
這樣恣意耀眼的妖精,呼星喚月四百年來,只愛過那一位禦池邊扶欄看花的人間仙子。
當時她為了夜明珠穿着小宮女的衣裳,低眉順眼地跟着教導婆婆小步走。路遇禦花園吵吵嚷嚷的,說是前方皇後娘娘正在辦賞花宴,她好奇擡頭一看,正逢女眷們簇擁着一位美人出來了,美人折着一枝荷花,旁人叽喳說着許多無聊的話,她只垂眼看花清清淡淡地笑着,荷花瓣将纖纖十指襯得素白,她的碧玉耳墜子輕輕搖晃,舉止端凝,儀态風流。
美人名花,相見傾國。
婆婆帶頭跪下,口呼皇後娘娘千歲,她低了眼俯在地上,偷偷看見娘娘裙擺搖曳走過,真是步步蓮花。
她使了點小計進了椒房殿,做了許多天點燈侍女做的事,漸漸發現陛下從來不來娘娘這裏。當今聖上盛寵從做太子時就伴随他左右的皇貴妃,當時登基,一心要将她扶正,只是皇貴妃善妒之名早編成童詩唱遍了大街小巷,請皇帝三思的冊子一摞又一摞地交上來。無非是“若母儀天下的皇後是個容不下人的妒婦,叫天下萬民如何自處”之流的話。
故而封到皇貴妃,便是見頂了,連皇帝也無可奈何。
世人皆知皇貴妃善妒成性,只是除了皇後自己,無人知道皇貴妃善妒到了大婚夜不準皇帝與皇後同睡一席的地步。
而她依舊不言不語,只是日日去慈寧宮問太後安,後宮事務處理得井井有條,甚至還向皇帝遞了秀女大選的折子,折子裏小字标注了各位貴女的體态容貌和家世絕學,倒确确實實是上了心的。原先妃嫔們請安的時候,尚且還抱了看好戲的心思,只盼着皇後與皇貴妃兩個正面對上。皇貴妃确實還是嚣張跋扈的,只是面對了四兩撥千斤的皇後倒像對着一蓬棉花,實在起不了鬥一鬥的勢頭。
于是不多久,不争不鬧善解人意體恤黎民的皇後娘娘,竟然落了一個賢後的名稱。
事實上,她可不是生性溫柔賢惠,她只是想不明白,有什麽好為了一個男人把自己鬥得瘋瘋癫癫不成樣子?德嫔的孩子再過幾個月就能落地了,偏偏又鬧上了小産。劉美人是劉家的嫡女吧,這幾天劉家上上下下的長輩争着進宮,勸劉美人趕在這當口拴住陛下的心。笑話,“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磚瓦”,這種話他們平日裏信奉得緊,怎麽那些睡在床上玩圭璋的寶貝兒子們無能至此,要靠他們看不起的女兒們來用身體振興家族?
這宮裏的日子,着實無聊得緊。她閑閑看窗外,嘆了一口氣。眼角瞥見低頭立在窗邊的婢女,低眉順眼的模樣倒是讓她忍不住心中一柔。
新進的那個叫玉兒的小宮女,頗和她眼緣。
她擅長作山水畫,小宮女便守在一邊鋪紙研墨。她愛看時下詩文,小宮女就蹲在遠處焚香沏茶。
真是乖得不得了。
如此也安穩過了月餘。
墨塊固然堅硬,只是磨得久了,顏色絲絲縷縷地透出來。
殿上其他人都被娘娘揮手散退,只留下沏茶的她。爐子裏香燃成一線,漸漸香盈于室。穿堂風從敞開的殿門吹進來,将滿殿的軟紗吹拂起。美人拿着一卷書躺在榻上,層層疊疊的紗帳後勾勒出她溫柔沉靜的側臉。
“你過來。”珠簾玉石相擊,清冷好聽。大殿上的風仍然不肯止歇,紅紗千丈飄拂,恍如身在夢中。
“是的,娘娘。”她明知應該警惕,鹿婆婆說凡人最是詭計多端的,可或許是這天窗外的湖水輕緩流動,去了她的戒心,也或許娘娘眼底的湖水太溫柔,向來嚣張的妖大王,這一刻就像是受了妖精的蠱惑,恍恍惚惚地小步走了過去。
美人起身,腰側環佩叮咚輕撞,玉石與衣帛摩擦的碎響裏,素白的手從紗帳伸出擡起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擡頭:“小玉,讓我好好看看你......對了,你家住哪兒的。”
修道百年的妖精,失去了所有的道行般束手就擒,深深沉醉在她一雙清涼荷花池的眸子裏:“啓禀娘娘......是寶、寶山縣。”
小妖精看着那一雙秋波裏倒映出來的自己的模樣,仿佛倚在玉石欄杆上臨水照影,溫柔得光陰都要停止。
美人放下手,在滿簾相擊的碎玉裏彎彎一笑:“那你給本宮說說你家鄉是怎樣的。”
那個兩人獨處的下午,美好得恍如置身夢中,兩個人抛去了身份地位的階級禁锢,再無妖凡血統分界,像天地間最普通的兩個女孩子一樣,絮絮叨叨說些女兒家的私話,笑時躲在一起笑,最後打鬧翻滾,縮成了一團,一床緞絲薄被将她們兩人鋪天蓋地地捂住,小妖精雙膝跪地,将儀态萬端的皇後娘娘壓在身下,眼睛一錯不錯地看着她。
皇後娘娘卻不覺得有半分不妥。
小宮女披着薄被牢牢籠住她們兩個,她盈盈笑着看自己,眉眼溫柔,眼波欲流,白晝的光透着被子照得她心底一片朦胧,眼前盡是昏天暗地的暗紅,被籠住的她像小時候無憂無慮的樣子,身上沒有被迫擔起的責任,沒有虛假與不愛,仿佛天地無際,而她能快馬踏遍。
風還是不急不緩地吹遍涼殿,紗帳起起伏伏地飄蕩着,窗外蟲聲新透,綠染欄杆。
寶山洞中,妖王擡手就想拭去她頰邊淚水。
娘娘曾經端坐在金黃寶殿上的首座,受群臣俯首萬妃禮拜,殿上龍首寶爐裏名貴香料燃起,縷縷細煙中,誰也不敢擡頭看她雍容華貴的模樣,她的裙擺逶迤得像游龍。
如今卻因為她的緣故,在蟲獸遍地走的山中石洞,明明含了淚光,還驕傲不肯低頭。
她其實,是見過娘娘偷偷哭的樣子的。
娘娘欽點了她守夜,于是她從此就睡在正殿邊上的側房。她夜裏起身喝水,回房路上照例是要去偷偷欣賞美人的睡顏的,這夜她耳敏,聽見了房裏壓抑的哭聲,念了個決就看見娘娘拿着一串松珠抹眼淚。
一個小愛哭鬼。
只是她心口被美人抽抽嗒嗒的哭,捏得緊成一顆核。
她的美人,白日裏對着一衆各懷鬼胎的妃嫔要端着母儀天下的風範,明明年紀只有十七,卻要裝出不聞不問八風不動的模樣;夜裏還是那個希望能得到父親庇佑愛護的小女兒,穿着單薄的寝衣,在青磚地上縮成小小一團。只是她的老父親,為國捐軀已經死了,出嫁前拿了父親房裏的一小串松珠,只好對着它凄凄苦苦地掉眼淚。
她止步不前,隔着一扇薄薄的殿門,夜深涼風吹透長廊,她的手擡了又放下,最後恍然一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