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那夜她用一個擁抱的姿勢,牢牢護住一團枕頭。

長夜漫漫,星河寂寂,一壁牆內外,兩個人一夜輾轉無眠。

只是她來不及在合适的夜晚鼓起勇氣問她,既然這麽不開心,跟她回去做大王好不好。

東來的一個佛僧,豎掌念句“阿彌陀佛”,就在大殿上法杖直指椒房殿方位,聲稱妖氣彌漫,氤氲遮日,請陛下早日設壇容他祭天作法,趕盡妖魔。

她被鶴姐姐請走的時候尚自掙紮:“姐姐,這個妖僧是個假的......”

鶴妖回頭瞥她一眼:“大王,真亦假時假亦真,他身上穢氣很重,但他确實是奉旨除魔的。”她悠悠嘆一口氣,“土地說他上一世是佛祖門前掃地童子,失手打碎佛祖鐘愛的水銀燈,今生變成妖魔,要一步一步走到雷音寺來償前罪的。”

“大王,洞裏沒有你坐鎮,山下樵夫已經打死好幾個兄弟姐妹,剝了皮做衣,此等大仇,勢必要報。”

“大王,你來是找夜明珠的,可是你的夜明珠呢?”

鶴姐姐還猶自說着,心裏傷懷着幾個同伴的死去,最終啜啜紅了眼眶,怎麽也說不下去。她回頭望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大王,只是長嘆息。

他是為修前罪做的妖精,可是妖精,其實不過是像人像牲畜像神佛的一種物族,怎麽他們偏偏說妖精是逆天地而生,還大義淩然地說該趕盡殺絕呢?她明明,明明什麽錯也沒犯呀。

錯不在她,亦不在那個東土僧。可是她被迫顯出原形一路餐風露宿,和族類一起泣淚相擁,只能躲在自己的巢穴裏瑟瑟發抖。這樣又要要怪誰呢?

天地嗎?天地本是一團混沌之氣,萬物皆是天地的子民,大地一并養育,天星一樣照耀。哪裏來的誰尊貴誰低下?

錯的是那些以上位者的姿态,拿着鏟除異己的心,制定天地法則的神佛。

開天辟地以來,從來沒有什麽法則,天上的神仙可以相愛,雲下是普羅衆生,秩序井然又祥和,精氣化成的妖精們飲晨露修妖身,笑語彌散深山林中。

一切都嘈雜而有序地存在。

現在有個人跳出來,身前橫着法杖說不可以,你是妖精,妖精豈有善惡之分,無非靠攝人生氣修煉妖術,殺了你是蒼生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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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因為這個所謂的天地法則奔波逃命,甚至都沒有與陷于流言中恐慌的娘娘告別。

娘娘她也會害怕的吧?這樣的模樣。大王慘然一笑,手拂上臉,一張尚可稱清秀的臉化成星星碎塵,風一吹露出底下斑駁的面容,是一團彌散的霧氣,這就是她的本體。

大王眼前水霧迷蒙,娘娘就像第一回見面時這樣回頭平淡看住她,眼中滿是陌生——

“妖怪,你将我擄來這究竟要幹什麽。”

是了,她如今不是椒房殿中低眉順眼沏茶焚香的宮女玉兒,而是寂靜夜裏家家戶戶低語中吃人作惡的妖精。

她苦澀一笑,試着張了張口,想要說我就是玉兒,娘娘你還記不記得。可是等對上她一雙冷淡的眼,話到口中打了個旋咽了下去,讪讪吶道:“不、不做什麽......”妖大王聲細如蚊,只是小心翼翼地問她,“你.......你餓不餓?”

于是流水一般的婢女們從門外進來,端着菜肴添酒開宴,她們兩人對坐,娘娘心裏雖然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到底看見了是什麽妖怪将她擄到此地,那妖怪不再像之前那樣有意躲着不見她,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那邊皇後動作盈巧,正在姿态優雅地用膳,對面一個聲稱翻天蹈海法力無邊的妖大王,眼神澄澈如幼兒,手指絞着已經揉得皺巴巴的桌布,一副懵懂不安的模樣。

她只想着帶她出宮,卻不知道帶她出宮之後要做什麽。或許,她本來就不是願意出宮的?她剛剛都哭了......這個念頭一上來,妖大王內心煩悶得只想翻幾個跟鬥。

她擡眼偷偷看娘娘,最終洩氣地發現她完全一看也不看她,只是安靜吃飯。

不敢挑明身份自己就是玉兒,因為她拿不準皇後會不會從此覺得玉兒就是有備而來,如果不說的話,就算最後她回到了宮裏,她還可以用玉兒的身份去陪着她呀。妖大王垂頭喪氣坐在椅子上,很慫地胡思亂想着。

娘娘卻不知道這個妖怪有這樣的小秘密,她是真的随意地在吃飯。她本來以為趙家到她這一脈算是斷了,被吃人妖怪抓走,死得還不甚光彩。倒是今日一見,吃人妖怪府裏雖然不如宮中金碧輝煌,倒也別是一處清幽。說書人口裏“紅光滿洞,被啃了半張面皮的人頭随地放置,妖大王坐在骷髅寶座上,底下跪倒黑壓壓一片妖兵”的景象怕是見不着了。這麽想着也覺得有些好笑,嘴角揚起輕啜一口湯,完全放松了下來。

她斜斜看了一眼低頭絞完桌布又搓衣角的妖大王,不禁莞爾一笑。

飯畢妖王有意帶她散散心,吩咐幾個近侍不必跟上來,回頭看見娘娘身姿端凝站着等她,心下不免有些得意忘形,快步走過去便拉住娘娘的手粲然一笑:“咱們走吧,帶你好好看看我平常最愛去的幾個亭!”

娘娘一愣,已經下意識地避開她的手,再反應過來時,那妖怪的臉上真真切切露出了受傷委屈的模樣,竟有幾分不忍,但到底沒說話。好在妖怪立刻側過臉,言語中神采奕奕地指給她看山頂上有棵古樹:“這樹自我生下來就在啦,可惜好像沒有要修成精的意思,不然此刻怕已經能說故事給你聽了。”

其實妖王還是不敢回頭對上她,只裝做三分不在意和七分的快樂的樣子,給她說些四百年來的八卦和傳說,一路上避着看她的眼睛,錯過了娘娘一直眼神複雜凝視她的樣子。

待到了亭中兩人坐下,皇後細嫩面龐邊的碧玉耳墜子輕輕搖晃,端正衣領露出來雪一般的脖頸,弧度美好又圓潤。她垂眸望着妖大王低頭避讓的黑腦袋,半晌開口:“你不說說你自己嗎。”她心思複雜間,改了一貫的上位者口氣,柔聲道,“你這一路上,好像,有很多要說的?”

妖王只以為娘娘戒心還未放下,但她其實早想和娘娘說說自己,在宮裏的時候她作為小玉,聽盡了娘娘不為人知的心底話,自己卻是支支吾吾胡編亂造了些回報給她,她向來自诩行正身直,不免覺得這算是極不坦誠了。

心下愧疚,她垂着頭犯了錯一樣吶吶道:“其實也沒什麽可說的,我是從山霧裏凝成實體的,如今也......”她試着掰了掰指頭,到底還是放棄了,“大概也四百多歲了吧。”說着擡頭小心翼翼地看了娘娘一眼,但是娘娘面上一片沉靜,情緒反應藏得滴水不漏,妖大王洩了氣一般繼續說道:“這本就是無主山頭,我成形了就抱來鎮山石自立為王,收了些同我一樣無家可歸的精怪,成日裏修些小法術,一年還是一天,對我們來說實在沒有什麽分別。”

妖大王說到後來沉浸話題中,細細講了洞裏每個妖精的來歷,說得個個是身家清白,只恨沒有個良家證掏出來給娘娘看。皇後也只是面色沉靜如水地聽着,間或禮貌問一句推動話題,妖大王覺得氣氛越聊越輕松,兩人相處竟如多年好友般随意,于是也漸漸挺直了腰板露出了本來面目:她本來就沒錯嘛!

忘形間,她擡手越過橫欄折了根野草叼在嘴邊,搖頭晃腦十分可愛的模樣:“皇後娘娘。我們一洞小妖兢兢業業鑽研法術,從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被那些人傳成這個樣子,你可別真信了。”

皇後認真地點了點頭,開口終于問道:“那你把我帶到這是為什麽?”

正在叼着野草搖晃的妖大王明顯地一噎,極快地瞟了她一眼,又搖頭晃腦地看遠處:“想帶就帶過來了嘛,我們可是妖精吶。”沉思了一會,索性把草一呸,改托了下巴看她,來來回回裝作仔細打量了一番的樣子,想起了以前在宮中和娘娘一塊偷看的話本裏的臺詞,嘟着嘴小聲說:“或者是見這位小姐你年輕美貌,想要擄你來做壓寨夫人?”

“那你願不願意啊?”妖大王擡起頭朝她笑,眼睛笑成彎彎的月牙。

皇後被她這樣看着,居然忍不住一下子紅了臉,只是轉臉不看她,又岔開話題道:“之前就有得道高僧說宮中有妖氣,想必是你府上哪個入了宮?”她細細想了想,冷靜了下來,“你們是不是早就埋伏在那兒了?”

妖大王一愣,怕她想着想着覺出小玉其人的不對勁來,做賊心虛,連忙坐直了身子把手端端正正地放在膝蓋處,電光火石間她只好開始漫天胡扯:“不是,我這府上清清白白的,這陣子都沒有出去的。對了,我有件事要問你。趙端年,是你的父親罷?”

皇後極詫異地看着她,面色變了幾變,最終聲音裏帶着幾分遮遮掩掩的急切,開口問她:“是了,怎麽了?你知道我父親?”

妖大王話說出口已是萬分懊悔,她其實從沒見過已故的趙老将軍。還是因為這位皇後娘娘,她才動了心思四方打聽,知道趙将軍保家衛國一生,最後慷慨赴死,殷實家私全留給一個寶貝女兒。可是弱勢女子難以只身立足,先皇後仙逝不久,當今皇上就迎了她入主中宮,拒絕也拒絕不得,仿佛是衆望所歸。

她初打聽的時候心中忿忿不平:趙老将軍為國捐軀也就罷了,到頭來錢財也充了公,可憐心尖上的寶貝女兒,虛頂皇後尊位,有名無實還寄人籬下,世人皆以為趙氏一族蒙聖上恩澤,榮寵無邊,哪裏想過紅牆黃瓦中,從此多鎖了一位女兒的青春呢。

妖大王緊皺眉頭瞧着皇後,搖了搖頭說:“知道是知道的,誰不知道大名鼎鼎的趙家軍呢?”她嘆了一口氣,“這麽些年來一個人,你寂不寂寞?”

父親撇下你孤零零地走了,族人把将你送進宮裏去當作了不得的榮耀,他們都問你還在求什麽啊?身居後位萬人之上,父親屍骨被葬進忠義陵,氏族榮耀加身。你有什麽可不滿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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