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

可是清貴世族百年來枝根繁茂的蔭蔽下,成長起來的是一叢叢不成氣候的小草。或說野火燒不盡,可是草終歸是草,只有瘦弱的枝葉,淺嫩的底蘊,怎麽看都不像是能擔起遮風擋雨這一大任的模樣。也許合該氣數已盡,最後他們甚至要将家族未來寄希望于那一位,他們剛失了父親的小女兒身上。

“好好服侍陛下,陛下憐恤我府先輩們為國捐軀,特地下了旨意,你一入宮就是皇後,那你更要争取早日生下嫡子,穩固自身寵愛,也好幫襯着讓我族在朝堂上重振聲威。”

族長拍了拍她的肩,面色沉重,背着手走到堂前去賞畫。他步履蹒跚,如同這傳了一年又一年朱樓碧瓦的宅院一樣,外頭看着曲徑亭臺,旁人只以為風光無限,其實內裏,連木臺階中都會傳來不堪重負的吱呀聲,聲響裏帶着數不清漂浮的塵埃,沒有主骨的支撐,仿佛哪一刻都會陡然傾頹。

那時眉眼低垂的她,和如今漸漸重影,她低着頭不說話,瘦弱的肩頭在風中瑟縮,看起來似乎一直都是形單影只一個人。

“什麽寂不寂寞的,你們......你們做妖精的都這樣說話嗎。”她勉強笑了一下,神思卻有些恍惚。

妖大王頗為歉疚地笑了笑,知道她是有些防備了。

她心裏忽然間很是落寞,面上也有幾分難過的樣子,只是被她側過頭掩飾了。

是她初見時就沒有以真面目示她,一直裝成小婢女套她的心裏話,雖然不是有意的,但是活該她現在把她當作個陌生人。

可是,還是忍不住有些嫉妒啊。身為普通凡人的小玉,能一直陪在娘娘身邊,聽她說話,陪她解悶,光是能日複一日地看她坐在那裏,毫無防備清清淡淡地笑,都是一件多不可求的事情啊。

暮色四合,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娘娘起身,裙擺如同蓮花瓣般鋪散開來,她提着燈籠走在前頭。

暖橙色的燈火照得她面龐溫潤如玉,她長長的眼睫掩映下,瞳仁裏也有跳躍的燈火。燈火照亮身畔的草木,草叢間窸窸窣窣的聲響在一片寂靜裏清晰可聞,山中的薄霧将她若有若無地籠罩了起來,遠看身姿如仙,似乎只要展袖就能就此乘風而去。

妖大王走出亭外一擡頭,見到的就是這樣一番美如水墨畫的景象。

她在原地愣了半晌,回神後才明白娘娘這是在等她,很快的,她心頭之前的抑郁幾乎一掃而空,趕忙快步跟了上去,好在還曉得維持一份做妖精的體面,沒有化形出一條尾巴在後頭使勁向她搖。

之後的幾天,皇後簡直百思不得其解。那妖怪生得嬌俏可愛,同話本上說得一點也不一樣,若說單這也就罷了,可是,妖怪不是最擅長吃人補功的麽,哪有妖怪這麽愛瞧着人用膳的啊!

她幾乎頭也不消得擡就曉得那只妖精正在托了下巴瞧她,她頭也不消得擡,也能猜到那妖怪現在是個什麽表情。

是個什麽表情呢?那妖怪的眼睛笑得彎咪咪的,整天也不知道有什麽高興事,這麽可開心的。一張小臉紅撲撲的,她在宮裏都沒見過這樣甜的臉,倒像個可口的蘋果,還是那種咬下去能有咔噠清脆一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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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這樣想着,就拿眼去瞧濃湯裏頭漾開的倒影——果不其然,那小妖怪正是這副模樣呢。

她低頭避開妖大王的目光,望着那碗鳳尾魚翅湯,忍不住微勾了勾嘴角。

飯畢是照例的游山坐亭,妖大王如常揮退一衆小妖,走在前頭帶着娘娘。

妖大王很是郁悶地踢着山路邊的小石子。她之前怕娘娘不開心,一直想着要把娘娘從宮裏帶出來。眼下帶也帶出來了,她卻不知道接下去要怎麽做了。

要怎麽做呢?她讓鹿姐姐去巷角買的才子佳人的話本,根本一點也用不上嘛!看看書上,才子佳人他們是怎麽相遇的,那可是柳下初逢,賞花談詩,月下知心啊。

反眼看娘娘與她的初次見面,就是那時她顯出本形,一路上夾風帶沙,黃沙滾滾地去了禦花園将皇後娘娘卷走。那沙子迷了娘娘的眼,她緊閉着眼睜也睜不開,至于她自己,回去的時候又是初次作案的緊張,又是滿懷對娘娘歉疚,不免将娘娘的腰身摟得越發緊了,她現本形的時候不曉得輕重,現在也不知道到底弄疼娘娘了沒有。

妖大王想着想着就垂頭喪氣,一顆小石子被她咕嚕咕嚕地從山腳踢到半山腰。

一盞泛着暖黃火光的紙燈籠在妖大王身後輕輕搖晃。

手持燈籠的皇後娘娘散下青絲如瀑,一襲宮裝裙擺逶迤,廣袖被涼爽的山風吹得鼓起。因為父親從小對她的教養,她不過走山間小徑,卻直如閑庭漫步,氣質卓然。

她擡頭看了一眼。

那妖怪眼下也不知在煩惱些什麽,原來天底下,竟還有能讓她愁眉不展的事麽。

皇後娘娘仍舊閑庭漫步,卻頭一回失了氣定神閑的大家風範,她看着咕嚕咕嚕亂滾過腳邊的小石子,也忍不住生了些煩惱,細小的絲線從她心房上蕩過,撩得她一陣胸悶。

等到了山亭,那妖怪一如往常地幫她拂去石凳上的塵埃,她看着那妖怪十分熟練的動作,心中竟然有些不是滋味。

她這樣子,倒像是不知道做了多少回。她說她活了四百年,四百年,那她有沒有......有沒有遇見過什麽......什麽特別好的人,好到能讓她心甘情願,做得更多的人。

四百年,足夠遇上一個令她特殊對待的人。

娘娘手中的燈籠有些拿不穩,心中已經開始計較起自己剛剛出生時,那妖怪卻已經活了三百八十多歲了。

她被這妖怪擄來也不過一個月,這一個月裏,除了每天就不作聲地看着她和發呆,這妖怪好像也沒有別的事做了。

那這四百年來,她都是這樣過的嗎?

“這麽些年來一個人,你寂不寂寞?”

這話重新在耳邊響起,她的聲音甜又糯,分明是個少女的模樣。

“好啦娘娘,快過來坐吧。”那妖怪擡頭朝她一笑,眉眼姝麗的一張臉,面上帶着有如桃花剛剛綻開的豔色,娘娘看着她整個人就俏生生立在那裏,卻忽然莫名地想起了宮裏一個叫玉兒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同她一般大,陪了她好些個月,長得平淡無奇一張臉,笑起來卻像禦花園裏一夜百花盛開,真是好看極了。

她面上仍舊冷着一張臉,心中卻一寸寸軟成了盈盈湖水。她小邁步走到妖大王跟前,瞧了她一眼,那妖怪眼睛亮晶晶的,煞是喜人。

她并不作聲,壓了壓衣角坐了下去。

妖大王等她坐下後,開始從袖裏掏出一本包着藍布的書來。

她枯燥無聊地活了小半輩子,幾乎是将經過的大小奇事,甚至聽過的坊間傳說都給娘娘竹筒倒豆子說了一遍,她搜腸刮肚再也翻不出新鮮花樣,只好念話本給娘娘聽。

“公主避了守衛耳目,夜裏翻了宮牆去見小姐。她到了後門時心情欣喜難言,只把門敲了又敲。小姐身邊的奴婢喜兒站在高牆上學聲貓叫,喚她到側門來。”妖大王手裏拿着話本,坐得身姿端正,一壁念着,一壁閃爍着眼神去瞧皇後娘娘。見她側了臉好像正在一心賞欄邊野花,并不在聽話本的時候,多少有些松了口氣,只硬着頭皮繼續念道,“那小公主從側門閃身進去,果然見到小姐正等着她。兩人見面,先親了個嘴兒,小姐就要去扯公主衣裳......”

她邊念邊緊張看娘娘神色,娘娘倚坐桌邊,彎了手指,去磨桌邊沿受了潮剛長起的一朵小蘑菇,那手指瑩白如玉,在微亮的燈籠邊甚至有些透明。

“那公主羞紅了一張臉,說什麽也不肯,只是死扯着衣裳。小姐也就罷手,只是在她唇角邊偷了個香,呢喃道:‘我聽說宮宴時要為你選夫婿,你不要去好不好,我們私奔到嶙州......’小公主聞言也頗有些傷情,倒去扯小姐衣角,嬌聲哄道:‘你不要這樣。等我皇兄再過兩年,就不再是母後監國,到那時,我去同皇兄說一說,讓你到宮裏來做女官,一直陪着我。’公主見小姐沒有動靜,又大着膽子去趴在她身上,同她附耳道,‘至于什麽夫婿,我是一個也不要的。’”

那燈籠裏微弱火光被山風吹得一閃,邊上撫弄蘑菇的手指稍稍頓了下,片刻後又繼續漫不經心地動作。

“小姐聽到此言才肯罷休,兩人攜手進房,相視笑吹銀燈,紅被掀浪,丞相府一時間春.色蕩漾......”

娘娘擡眼看妖大王憋紅了一張臉,卻還在逐字逐句認真念給她聽,再也忍耐不住地噗嗤一笑。

妖大王往桌上扔了書,很是有些惱羞成怒地說:“不念了不念了,買錯了!鹿姐姐買的小黃本回來!”

她跺跺腳出了亭,涼爽的山風怎麽也吹不下她臉上的熱燙,她在夜色中也不敢回頭望,只是閉眼喊着:“娘娘!天黑啦!還走不走了......”

夜色深涼,風擦過竹葉響起沙沙聲,山中獨有的大霧中朦朦胧胧中顯出兩個人形緩步而來,看身形便是兩個難得的美人,打頭的那一位手裏提着一盞暖紅的燈籠,一步一步,仿佛重重霧氣都自她身畔消散開。

夜風夾雜着她的發絲若有若無地飄游,溫潤的黑瞳只含着那盞小小的燈籠,眼裏的溫柔安寧,仿佛能恍惚天地。

她們二人背着漫天的月光,流螢在兩人身側起舞四散,只遠遠看去,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

其實這一路,對妖大王來說不算好走。

娘娘要是誤會我喜歡看小黃本了怎麽辦!我才不喜歡看呢!我剛剛......我剛剛是不是嗓門有些大啊?她會不會有些吓着......不會不會,不會的,我們娘娘八風不動,哪能被吓着。我剛剛的樣子......是不是不太好看呀......

哎呀,她發現我很兇了!

妖大王一念到此,絞着衣角,急得眼淚都要氣哭出來,只想回去跟鹿姐姐好好鬧一鬧,看她做的什麽好事出來。

只是一時間思緒紛亂,明明看見從娘娘身上好像掉下來個東西,卻避也來不及避,一腳硬生生地踩了上去。

咔噠一聲脆響。

她一臉錯愕地移了開。

那串松珠碎了幾顆,殘破的珠子躺在山中的黃泥小路上。

就是那一串,娘娘父親給她留下的遺物。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催更的同學...沒有你我這個拖延癌根本寫不好大綱......每個禮拜天22:30更新^^,下一次更新是這個禮拜天(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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