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幕像破舊的麻袋,四方漆黑,只有頂頭漏了巴掌大的洞,月色高遠,四周無星,空落落照在酒店猩紅色的屋頂上。

趙淺是第十五個踏入這家酒店的。

他前腳剛邁進來,門口就起了大風,方才還算明朗的天氣忽然翻臉,暴雨倏地砸下,将落地窗打得模糊一片。

酒店裏也不安穩,昏黃的色調看得人眼疼,屋頂正當中挂着樣式繁複的水晶燈,最外面像是層層疊疊的花瓣,卻削得極薄,成百上千枚攏在一起,邊緣散發着冷冽的寒光。

除此以外,這酒店的一樓只剩下前臺和一張正對着水晶燈的大圓桌,就這靈堂一樣的擺設,怪不得要強買強賣,才能塞進來十幾位客人。

客人們的臉色都不怎麽好,一半是凍的,另一半則是吓的,就算兩樣都不沾,也都板着臉,跟這靈堂相得益彰,活像死者家屬,随時準備高喊“三鞠躬”。

有姑娘抱着行李箱正在小聲的哭,她穿着一件白色的吊帶裙,遮陽帽的前端被攪得粉碎,右手還受了傷,紗布草草纏了好幾層也沒什麽用,身上散發着一股濃厚的血腥味。

她很可能有些低燒,嘴裏小聲說着胡話,“這是什麽地方啊,我要回家,我想吃熱騰騰的……”

叽裏咕嚕,這姑娘都這樣了,嘴皮子還是很利落,硬是給所有人來了一段報菜名。

趙淺也拉着自己的行李,不過沒小姑娘那麽繁瑣,最小尺寸的箱子,深藍色,上地鐵過安檢的時候被從裏到外翻了個徹底,就連內褲都扯出來聚衆研究。

他手裏曾有一張裝在信封裏的地鐵票,信封匿名,只提供了他感興趣的一行字。

用這張地鐵票,不僅享受着地鐵站vip等級的驚悚服務,還莫名其妙被安排了導游,一出站臺就來到了這座行将就木的酒店。

據導游所言,酒店負責游客的吃住,倘若沒有去下一站的車票,就只能暫時在這兒落腳。

那導游長得實在不敢恭維,簡直是□□與烏龜的結合體,顴骨寬圓,嘴唇特別的厚,體态也不行,微微有點駝背,頭往前伸,說話時拖拖沓沓,一笑更讓人受不了,牙齒發黃發黑,還稀稀疏疏。

頂着這副尊榮安慰人,實在有點店大欺客。

因為趙淺是最後一個進酒店的,所以他的導游還沒離開,酒店裏的氛圍有些躁動,趙淺敏銳地捕捉到,“人呢?怎麽還不開始……”一類的字樣。

說這話的是個年輕人,近視眼,戴着副輕巧的框架眼鏡,顯得很斯文,不過一看就是高中生,手機殼上還印着“省得一身剮,北大或清華”,雞湯裏都透着中二。

“抱歉,抱歉,”導游賠着笑,“有位叫傅忘生的乘客在地鐵站鬧事,遲到了,諸位稍等,我剛接到通知,他馬上就來。”

“……”人群中忽然沉默。

他們都是由地鐵站直接過來的,自然知道那鬼地方是個什麽德性,居然還有人想不開,在裏面鬧事。

趙淺抱着胳膊全程靜靜地倚在門框上,他只穿着一件單薄的襯衫,袖口向上卷了兩寸,堪堪停在肘關節之前。

他的皮膚略微蒼白,模樣天生冷淡,眼神中透露出來的距離感很強,偏偏輪廓很溫潤,沒什麽肆無忌憚的棱角,清俊的引人注目。

因他位置靠着玻璃,雨水沖刷下,立刻留意到不遠處正有人撐着傘走過來,是個男人,身材挺拔修長,五官掩在傘緣之下看不清,只露出一個瘦削的下巴。

“這不就齊了嗎?”導游搓着手,語氣如釋重負,還有種不易被覺察的幸災樂禍,“那各位就在這裏等着,我先離開了。”

他往外走了兩步,又忽然停在了瓢潑大雨裏,“這幾日雨大,地鐵暫不開放,也希望大家拿到車票前,不要離開酒店。”

聽到這聲警告,那已經受傷的姑娘瑟縮了一下,抱着行李哭得更兇,引來導游近五秒的注視。

“可以了,一個新人哭什麽哭,”趙淺側前方的女人率先開口,她大概三十上下,嘴上雖然不饒人,卻是第一個去拉那姑娘的,“我叫李倩,已經坐了五站路,一號線轉二號線,你跟着我,別哭。”

出于禮貌問題,小姑娘下意識回了句,“我叫許辰星……我沒哭。”她頂着滿臉淚水,非要狡辯是屋頂漏的雨。

“五站路,一號線轉二號線”這樣的專業詞彙,許辰星和趙淺都聽不太懂,不過人群裏倒有不少議論聲,看樣子這位李倩還很厲害,能夠服衆。

“你也是新人吧。”趙淺的肩膀被戳了兩下,對方手勁很大,搭讪的動作搞得好像決鬥,戳地趙淺往後退了半步。

“……”趙淺不太想說話,所以閉嘴假裝自己是個啞巴。

“一看你就是個新人,”這還是個話唠,跟啞巴也能胡天海底地吹,“像我們這樣上上下下幾趟的,都不帶行李,最講究也就背個包,塞兩件換洗衣服。”

“……”趙淺看着這位“一身輕”的大哥,皺着眉又默默退了半步——怪不得從剛才開始,他就聞到了一股馊臭味。

“我雖然沒轉過線,不過也坐了兩趟車,看你體格還行,要不跟着我?”大哥的體格才是真好,露出的肌肉線條流暢虬結,上山打老虎都夠了。

他的耳垂之下有道傷口,一直從鎖骨劃過沒入領子,肉眼可見四五寸長,疤痕猙獰非常兇險。

趙淺沒有理他的組隊邀請,而是擡了擡下巴,開口問,“這道傷,怎麽弄的?”

“好小子,識貨啊。”大哥摸了摸頸側,“為了搞進站的車票,一間機關房,兩把鋸子,前面這一道,後背還有一道,差點死了……你來的時候,覺得那車站陰恻恻的,很可怕吧?可為了回去,在這兒得拼命。”

趙淺其實想說“還好,車站除了空一點,也不可怕。”餘光又瞥見那位屋頂漏雨漏成淚人的小姑娘,秉承着唯一一點溫柔,閉了嘴。

說話間,雨裏撐傘的男子已經到了屋檐下,他很高,一米八還向上,估計有一米八五,黑發棕眼,但五官卻很立體,精致的像浮雕,鼻梁上帶着的無框眼鏡緩和了這份深邃的淩厲,氣質倏地優雅起來。

這男人應該就是導游口中的鬧事乘客“傅忘生”。

“抱歉,”他笑道,“車站有人偷東西,我見義勇為,所以晚了點。”

純粹的胡說八道,那車站上上下下幾十個站務員和監視攝像頭,留意乘客一舉一動,安檢時這樣不許帶,那樣不許帶,零食都被扣押。

而逃跑和違規的代價,在那哭泣的小姑娘身上呈現了不到十分之一,誰會想不開,在那種地方做賊。

人齊了,酒店昏黃的燈光閃爍兩下轉變成了暗紅,當中漂亮的水晶燈忽然被打開,富有層次的花瓣漸次向外張,露出藏在裏面的“花心”——

是十幾個團簇在一起的鐵鈎,每一個都有拇指粗細,長期不清理,已經鏽了,上面殘留着毛發和黑色的血跡。

而中間的鐵鈎比周圍都長,上面的鏈子抖了兩下,抖下來一具不怎麽新鮮的屍體,缺胳膊少腿,幾乎只剩下連着頭的軀幹。

爛成這樣了,這具屍體竟然還沒死透,眼睛盯着兩米之下的木頭圓桌,又折騰了幾下才徹底不動了。

幹淨漂亮的水晶燈上浸滿了血,這麽看那邊緣根本不是花瓣,而是碎屍的利齒。

之前還算正常的酒店倏而詭異起來。

前臺不知何時站了兩個人,一個手裏拿着小提琴,另一個則是管家模樣,六十來歲,兩鬓斑白,亞洲人的面孔,卻是非常西式的打扮,西裝背心,紅領結,手臂上還挂着一條雪白的毛巾。

那小提琴手大概是個業餘的,為襯托氛圍,拉一首簡單的無名曲,還拉得斷斷續續非常刺耳。

這琴聲能調動煩躁的情緒,即便是趙淺,也微微蹙起了眉。

氣氛一變,心理上的壓力随之而來,有個新人沒撐住,一言不發就往外沖。

饒是傅忘生和趙淺一左一右反應極快,這新人的鼻子還是在雨裏過了一下,剎那間,像是下着漫天的刀子,直刷刷地削下來,将此人的鼻尖削成了兩個血刺呼啦的洞。

趙淺眉心一皺,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傷口,血從他指縫中漫無止境地滲出來,傅忘生愣了一秒,幾步蹦到管家面前,說着“失禮”,扯了白毛巾遞給趙淺。

“……”管家被打劫完,還沒反應過來。

新人先是慘叫,随後疼得神志不清,最後幹脆暈了過去。

一個人的崩潰就會引起連環反應,來時的車站錯綜複雜,除了不知輕重的新人,也不乏坐過一兩站經驗較少的……這一類人既明白自己的處境,又不夠沉穩,還束手無策,比搞不懂情況的新人更加煩躁。

果不其然,随着空氣中漸漸濃郁的血腥味,整個大廳裏都亂了套,有哭嚎的,有罵娘的,還有詛咒地鐵十八代祖宗的,順着這個分類,所有交通工具都慘遭波及。

這短暫的失控中,趙淺的眼睛穿過人群落在那管家的身上,原屬于這個世界的人居然在笑。

管家的表情其實非常收斂,只是唇邊向下癟,眼睛兩側起了魚尾紋,目光死死盯着地上那塊溫暖的鼻尖。

他的牙漏了一排出來,掉的沒剩幾顆,牙龈血紅色,有什麽東西在皮肉下拱了拱,像是迫不及待的要出來。

趙淺一瞬間心情很不好。

“看我。”一只手從趙淺的視線中掠過去,掃了掃他的睫毛,蜻蜓點水般的癢。

傅忘生吸引過趙淺的目光,濺了幾滴血的臉上笑得陽光燦爛,方才壓低的聲音也放開了,“割了鼻子并不會死,我跟你今天救了一個人,應當慶祝……晚上若是還活着的話,約你喝一杯?”

“……”這酒店裏盡是些腦子不正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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