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趙淺拿到的贈品是一枚小小的胸針,上面寫着“避役”兩個字,形制非常漂亮,漸變的孔雀綠。

他只打量了兩眼,就将這小東西遞給郭白雪,“把你的給我。”

郭白雪還記着他上一關的救命之情,幾乎毫不猶豫就進行了交換,郭白雪的東西很奇怪,是一卷花花綠綠的膠帶紙。

而傅忘生就算拿剩下的,也是個純粹非洲人,他的贈品是一塊指甲蓋大的雨花石。

随車的醫生沒給他們多長時間琢磨深意,贈品剛派送完沒多久他就開始催促,“站點到了,快下車。”

因為是乘客進行修整的站點,來來往往還算熱鬧,卻遠不如趙淺想像中的熱鬧,約莫等于二線擦邊的三線城市早高峰的水平。

困在這裏的乘客大部分不見笑臉,一個個緊繃着匆匆忙忙,偶爾也有結伴的,但是不多,畢竟站點有一定的無序性,就算進行了綁定,也有一半的幾率會被拆散。

與其有個撞運氣才能遇上的朋友,不如自己奮鬥提高存活率。

此站體系非常龐大,趙淺的輪椅剛被推上出站的電梯,刺眼的陽光就灑了進來,他還沒來的及适應,傅忘生就從背包裏掏出兩副墨鏡,從背後幫趙淺帶上。

“……”趙淺剛從二號口出來,就感覺周圍的目光有些挪揄。

他自己是行将就木的黑道頭目,而傅忘生則是他培養的繼承人。

傅孔雀不僅帶上了墨鏡,他連帽子和口罩都準備好了,蒙頭蓋面畏畏縮縮,問就是“我在這裏也算是個名人,會引起轟動的。”

趙淺卻懷疑他純粹是造孽太多,怕被圍堵群毆。

不管傅忘生此話說得幾分真幾分假,以他現在這副尊容,親媽想認都困難,終歸是一路無病無災輕松到了醫院。

“……”趙淺看着醫院大堂中一地殘肢碎塊,終于意識到郭白雪連輕傷都夠不上,而自己最多算個擦破皮。

随行的醫生态度惡劣,扯來兩張紙讓兩位病人自己填,填完也不用挂號,醫院一共五個通道,按傷勢輕重自己歸類。

“傅忘生,”趙淺手裏拿着填卡的筆,“下一站幫我攢點錢吧。”

傅忘生聞言,上下打量着趙淺,“怎麽,缺錢了?”他指着醫院碩大的招牌道,“公費就醫,不收費。”

趙淺的眉心自進入這裏就沒松開過,他道,“我想給這裏捐點錢,讓他們多雇兩個醫生護士和保潔。”

這醫院的味道實在太難聞了,就連消毒水和酒精都掩蓋不下去的血腥,還有膿水和腐屍的臭味,重症通道外散落着一塊塊方糖大小的人皮,想想這位乘客的遭遇,實在讓人很不愉快。

傅忘生笑,“這家醫院的準則就是拖不死就往死裏拖,捐錢用處不大,你看見上頭鑲金帶銀的廣播了嗎?作為一家醫院,他們其實連廣播都不開。”

傅忘生話音一落,站點針對他,經年不用的廣播忽然“刺啦”一聲,“請乘客趙淺走第六條通道,三分鐘後将有專家醫師接待。”

“……”第五條通道是重傷到五髒六腑都快停擺的人才能走的,至于第六條通道更是聞所未聞,從不開放。

當醫院所有人都開始找這位“乘客趙淺”時,他本人頭一歪,開始裝死。

慫是一方面,還怕麻煩上身。

趙淺裝死很有一套,加上一個會配合的傅忘生,頂着一張誰也看不出來的哭喪臉,以及抽上抽下的肩膀,硬是分開圍觀人群,堂而皇之的把個“擦傷”病患推進了“咽氣”病患的通道。

這在現實生活中是會被人肉的!

第六條通道相對僻靜,從一樓坐電梯上了五樓,這裏像是個獨立出來的小型綜合醫院,大平層中共有兩個專家門診室以及一間手術室,剩下的全是病房。

趙淺剛出電梯,就有個穿白大褂的女人站在門口等。

這女人三十來歲,生得很漂亮,一米七幾的個子,非常典型的東方長相,略瘦削的鵝蛋臉,帶着副無框眼鏡,只是鼻梁微有些塌算是缺陷,其它地方簡直完美。

她開口道,“我姓言,名叫言闕,是這位傅先生的好友。”

“哦?”趙淺并不驚訝,他示意傅忘生往前站一點,“來,介紹一下。”

“……趙淺,你相信我,我跟她只是普通朋友。”傅忘生剛說完,自己也意識到了這是渣男發言,又趕忙往後兜,“那什麽,我性取向是什麽你還不清楚嗎?”

趙淺推着手動輪椅,從傅忘生的腳面子上軋了過去,冷冷道,“凡天下漂亮的,你都要心慈手軟撩一撩,做你的性取向可真辛苦。”

傅忘生忽然砸吧出一點味道來,“趙大美人,你有沒有意識到你今天特別刻薄?”他總結,“吃醋了?”

趙淺嘆了口氣,“恬不知恥四個字太适合你。”

“……”言闕感覺自己被忽略了。

按道理來說,趙淺的傷勢并不輕,甚至有可能終身殘疾,但言闕替他檢查後,卻發現傷及筋骨的地方已經愈合了,只剩下皮肉看起來猙獰。

作為一個嚴謹的副主任醫師,言闕并不死心,兩個小時裏讓趙淺抽了血,拍了片子,來來回回反複的查,也沒把人查出個好歹來。

在此過程中,趙淺也知道了言闕雖然是站點工作人員,同時還兼任乘客,站點看中了她的專業技能,滞留期間她可以在此打工,換取一些下一站的信息。

站點要篩選出這些工作人員并不容易,所以要減少耗損,給出的信息自然也比較關鍵。

而言闕與傅忘生已經認識三年了,一起喝過酒,一起鬧過事,算是鐵杆的朋友,但言闕此人因為學醫,難免有點不嚴重的聖母心,所以行事作風跟傅忘生有些不同。

傅忘生是能保則保,但不會拖累自身,要是救了人還被埋怨,他就一巴掌把此人拍回死人堆裏,言闕則是既然要做任務,那就以團隊的形式做任務,我要是能出去,一定要讓大家也出去。

在站點裏這種人不怎麽受歡迎,但言闕一根筋通到底,死活秉承“不抛棄不放棄。”

“你有沒有點職業道德?”傅忘生圍着趙淺團團轉,在醫生護士面前礙手礙腳,“都查了這麽久了,你就不能先止血,或者先開個鎮痛的藥……你看趙淺臉色多蒼白。”

言闕把筆往桌子上一拍,“你來你來,我把這身白大褂脫給你,你來看?!”

傅忘生秒慫,“那什麽,你繼續看,要是覺得不爽你罵我,別把氣撒在趙淺身上。”

“……”趙淺剛剛正在神游,聞言方擡起那雙淡漠的眸子,心想,“這裏頭有我什麽事”

“他的傷不重,我先局部上麻藥,然後縫針就可以了。”言闕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剛剛站點通知我開六號通道時,我還以為什麽了不起的事呢。”

傅忘生的臉色忽然一冷,“所以,不是你看在我的面子上開得六號通道?”

“我怎麽不知道我有這麽大權力?”言闕并沒有很驚訝,她将手邊的資料整理了一下,示意門口的小護士去準備縫針房間和材料。

“站點确實偏愛我,”許久不曾開口的趙淺終于承認了這個現實,“但這種偏愛未免太過奇怪……”

“我聽鄭凡說,你們之前搞死了所有的站點npc,直接導致站點堕落,現在是個歌舞廳了?”言闕向趙淺虛心請教,“我剛認識傅忘生的時候,他還沒神經病到這種程度,你是怎麽往裏添柴加薪的?”

言闕損傅忘生習慣了,這話下意識說得尖刻,她又緩和了一下,“不是說這樣不好,反正我早看出他是個瘋子了,遇上你再瘋,還能有個伴。”

“我做了什麽?”趙淺蹙眉回憶着,他嘴角輕微一抿,“我只是把他坑進了最難的站點,讓他不瘋不行了。”

“……”怎麽,你還自豪上了?

給趙淺縫合傷口的過程異常順利,甚至沒有用上準備好的麻藥,旁邊的小護士看得龇牙咧嘴,應該剛畢業沒多久或者還在上學,沒什麽血淋淋的經驗。

傅忘生和趙淺差不多,雖然不是尼古丁依賴者,但偶爾想起來也抽一抽,醫院中禁煙,他只能咬着言闕給的硬糖聊慰寂寞。

同樣的,縫完針後,趙淺也得到了一把糖果當成獎勵。

趙淺無奈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不需要用這些……”

“那你吃不吃?”言闕又往趙淺掌心抓了一把,後者不得不用雙手去接才勉強沒有溢出來。

“……吃。”趙淺妥協。

這個站點跟其它要死要活,一年到頭沒什麽晴天的同胞兄弟們不一樣,陽光撒得遍地都是,透過醫院采光良好的窗戶照進來,傅忘生看見向來生疏冷漠的趙淺低頭,往嘴裏剝了顆糖。

傅忘生一直知道趙淺的模樣長得很溫柔,桃花眼,眼尾略平,如秋水橫劍光,眉形卻不夠粗,折中了他目光中的銳利,看起來端方君子溫潤如玉,與他本人的性格完全相悖。

但此時,傅忘生放輕了自己的呼吸聲,他心髒短促地停跳了一下——

世間溫柔自有萬般表象,唯趙淺這種不經意的他最喜歡。

“趙淺,”傅忘生換了一只腳撐地,仍然背靠着門框咬他嘴裏的硬糖,“這一站還有很多好地方,你要是覺得可以了,我帶你偷溜出去?”

“……咳,”言闕咳嗽一提醒傅忘生,“我警告你,不要慫恿我的病人違背醫囑。”

“我沒慫恿啊,”傅忘生手一攤,裝作無辜,“趙淺,你不想偷溜出去嗎?”

趙淺稍一點頭,“想。”

“……罷了,”言闕翻着白眼嘆道,“你兩絕配,我插不上手,反正作死了我不救。”

說完,言闕指了指角落裏的輪椅,“過會兒自己去病房,這層沒什麽病人,你可以挑個最舒服的床位,躺着等痊愈。”

“對了,”言闕走到門口,忽然從白大褂中也掏出一張地鐵金卡,“我得到消息,下一站我跟你們同路。”

按照地鐵站的規則,人越多的站點越難,大佬多的站點會更難,言闕能跟傅忘生當上損友,實力不容忽視……他們這兒已經三個大佬了了,下一站別又是什麽地獄難度的巨坑。

傅忘生的瞳孔随着陽光的變幻,呈現一邊黑一邊墨綠的效果,然而這效果只存在了片刻之間,随後角度一轉,他兩邊眼睛又成了相同的灰黑色,深沉穩重似龍潛淵底,越發讓人捉摸不透。

趙淺的目光只在他臉上停留了片刻,就飛快掃了過去,他看向手裏的糖紙,并緩緩将其折疊成了肥胖的紙鶴。

他們兩個獨處時,通常打破沉默的都是傅忘生,他總有說不完的騷話,但此刻傅忘生莫名沉默下來,趙淺就想找個話題,驅散耳朵上突然而至的孤獨。

然而器一日不動則鏽,趙淺的社交能力也因此低下,兩秒之後他就失敗并放棄了。

“這糖紙真好玩。”趙淺頂着一本正經生人勿進的表情這麽想。

安靜的樓層中傳來輕快的腳步聲,鄭凡左手打着石膏,一張臉上滿是紗布和花花綠綠的創可貼,還沒進門先咋呼,“老板還有我親哥,我聽言大姐……哎呦我擦,我錯了,我錯了……言醫生,言大夫行了吧,言大夫說,你們……”

虛掩的門一推開,鄭凡風風火火的性子就被澆滅了一大半,他嚴重懷疑趙淺是屬冰桶的。

“你兩幹嘛呢?”鄭凡将腦袋夾在門縫中往裏瞧,“搞完一站瞬間進入賢者模式?”

他又道,“不應該啊,老板,以我對你的認識,你持久着呢,別說一站,一天十站沒有問題,還是說我趙哥太難搞,讓你感到疲累了?”

“……”趙淺幽幽地擡眼對傅忘生道,“這孩子教廢了,砍號吧。”

“得嘞。”傅忘生一巴掌拍上鄭凡的後腦勺,卻不像要砍號,而是鼓勵鄭凡,“會說你就多說點。”

趙淺決定先忍這一時之氣,養精蓄銳等傷好了,再趁其不備,把這兩都揍成殘廢。

故人重逢在這地鐵中算是小概率事件,更何況重逢的是兩活人,鄭凡看着好像只是嘴皮子欠抽,嘀嘀咕咕唠唠叨叨,其實一腔興奮與激動都隐藏在裏面。

說着說着,他就光打雷不下雨地嚎起來,“你們都不知道,我差點就死了!”

邊嚎邊去尋求安慰,也不管傅忘生和趙淺是怎麽個嫌棄的表情,他就左右各摟一個繼續嚎,“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們了!”

孩子哭得真心實意,趙淺道,“鼻涕別往我這邊蹭。”

傅忘生更是見色忘義,他将鄭凡往旁邊拎了拎,“趙淺身上有傷,你旁邊哭去。”

“……”鄭凡決定暫停,先對這兩發出嚴正聲明,“你們有沒有良心啊,我都這麽慘了!”

“如果我沒記錯,鄭凡進地鐵的時間應該比我們晚,他這一站也不太可能短于三天,是怎麽比我們先到這裏的?”趙淺問,“這地鐵還有什麽規則?”

“這裏的規則太多,智能的、人工的、初始的、後加的,還有各種補丁,一時半會兒交代不完,也容易出現纰漏。”傅忘生将鄭凡拖到旁邊坐着,自己重新檢查趙淺的傷口。

他接着道,“你可以自己去發現,還挺有意思的……至于鄭凡為什麽先于我們,其實很簡單,他走得站點在國內,而且不遠,我們的站點在國外,路上花了不少時間。”

當人處于地鐵中,時間就變得不可估量,體感上只是打了個十幾分鐘的盹,放到現實中可能睡了一整天。

“你們進了三天的站點啊?”鄭凡盤腿坐在床上縮了縮頭,“難嗎?等等……之前通知說關停了一站,不會是你們幹得吧?”

傅忘生不置可否。

“我他媽!!”鄭凡罵着髒話,“傅哥,我的親老板,你上一站讓我算好細節結算率,說再帶我過一站……我早知道你要幹這缺德事,我就不該聽你的。”

指責完傅忘生,鄭凡又沖趙淺道,“你說你也是,為啥不拉着點他……算了,您老自己都讓人不省心,拉倒吧。”

“……”趙淺看着氣哼哼的鄭凡,忽然聯想到萬事喜歡加上個連帶責任的站點。

只是鄭凡口中,自己該拉着傅忘生,因為鄭凡與傅忘生更熟,而站點則覺得傅忘生該阻止自己……為什麽?

“想什麽呢?”傅忘生的掌心又從趙淺目光中滑了過去,讓趙淺的注意力集中在他的臉上,“難得有這麽長的休息時間,說真的,我該帶你出去逛逛。”

“有什麽可逛的?”趙淺對此處還不是很熟悉,他也沒處了解,畢竟人緣太差。

“說來你不信,這一站龐大無比,除了醫院這樣的基礎設施,還有商場、酒店,以及……廟,”傅忘生鄭重其事,“聽說求姻緣特別靈,你該去看看,說不定今年就有個稱心如意的送上門。”

趙淺忽然轉頭問鄭凡,“你老板是不是求過?”

“那可不,每次出站滞留都去求,求了這麽多年仍然孤家寡人一個。”鄭凡嗤之以鼻。

他的後腦勺不可避免的又被拍了一巴掌。

這群人的行動能力很可怕,說要去看看,當即開溜,言闕就站在醫院大門口,他們也全當沒看見,氣得大禦姐将玻璃門錘到“咚咚”作響。

因為滞留站點規模巨大,所以跟現實場景差不多,可以租車也可以打的,而傅忘生偶爾以此為家,所以不出意外的,趙淺又看到了那輛高調越野。

傅忘生所說的廟居然藏在一片山林中,越往深處開趙淺就覺得越熟悉。

這是一座香火鼎盛的廟宇,來來往往的乘客都是求簽的,但看架勢求得并不是姻緣,廟門不大,有點拒客的意思。

它前面是佛堂,後面是可以住人的院子,環境清幽,竹林環繞,但不接待外人,另外還有個柱子撐起來的飯堂,四面通風,沒有牆——

這座廟和趙淺借宿過的地方一模一樣。

更讓人震驚的是,這座廟裏也有一個住持,年紀并不大,三十出頭,長得端正英俊,阖目念“阿彌陀佛”時,與外面的那位老住持也有六分相似。

“我上次去接你的時候也驚呆了,”傅忘生嘆道,“實在太像了,現實裏竟然有個一模一樣的和尚廟。”

“傅忘生,”趙淺的聲音有些缥缈虛無,“我開始懷疑這件事與我牽扯之深,恐怕遠超想像了。”

“所以,你怕嗎?”傅忘生隐隐笑道。

“怕什麽?”趙淺也笑,“除非你也要害我。”

“……”話音剛落,趙淺與傅忘生心裏都“咯噔”了一下。

前者是言不由衷的本性發作,趙淺不習慣與人親近,更不習慣相信誰,正思考着怎麽把話收回來,傅忘生則是孔雀尾巴迎風開屏,已經翹上了天。

“趙淺,”傅忘生端着飄飄然的心思,卻鄭重開口,“站點兇險,瞬息萬變,我不敢承諾你什麽,但有一件事我可以保證……”

傅忘生道,“只要我有半分意識,絕不傷你。”

在旁邊圍觀全程的鄭凡心想,“成了,我老大終于頑石開竅,要有姻緣了。”

作者有話要說:又開始忙了,在線自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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