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今生往生(1)

蘇函敲響我房門的時候,我已經以鴕鳥的姿态,把自己在枕頭堆裏埋了将近二十分鐘。敲門聲很耐心地“篤篤篤”了十秒鐘,愈發不緊不慢。

與此同時,蘇函那笑得人神共憤的模樣清晰地出現在我的腦海中。我哀嘆了一聲,猛地從床上彈起,順便抄起一個枕頭,精準地丢到了門上。

果不其然,當雙眼終于對焦完畢時,眼前這張幸災樂禍的臉和剛剛腦海中的模拟圖零誤差成功吻合。我幾乎要給自己鼓上一回掌。可是,我現在實在沒有這個心情。

這四年來,每天看着秒針“滴答滴答”地轉過去,恍惚間,我覺得自己的每一個細胞仿佛也都随着這些空洞而焦躁的滴答聲脫胎換骨。從震驚到茫然,從茫然到驚懼,從驚懼到疑惑,從疑惑到焦慮,從焦慮到平靜,再一直到現在,我覺得自己從頭到腳的每一絲神經,都已經有了一種無比強大的自嘲精神。

因此,不論是怎樣的困境抑或窘境,不論本能在怎樣緊張而急迫地捶着我的腦袋尖叫,我都能像個不相幹的旁觀者一般,冷眼瞧着一地雞毛,并從中找出些莫名的笑點進行自嘲,聊以自娛。

對此,蘇函常說說:“蘇小漫,這是病,得治。”我則會馬上回敬他:“蘇小函,都是病友,何必。”

其實我們都知道,什麽病不病的,不過是遭受致命重創後大腦的應激自保機制罷了。不是病,是治病,是無藥自醫的一種療法。

我一直以為,在這一領域,憑我的造詣早就可以功成身退了。如今看來,果然學藝不精、學海無涯。因為這一次,我是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了。

可是我那親愛的病友兼室友,此刻興致卻正是十分的高昂,用樂不可支來形容他真是一點也不過分。若不是看在那張臉長得實在天怒人怨的份上,我真想再丢一點尖銳物品或殺傷性武器過去,比如錐子洋蔥胡椒面什麽的,看他還笑不笑得出來。

可這天底下就是沒有什麽公平可言,長得好看永遠占盡優勢,特別是好看成蘇函這樣。這可能就是為什麽,當年在舊金山那棟看起來快要塌了的小樓裏,沒有身份、沒有行李、沒有親友甚至沒有手機、只有一只裝滿了美金卻無比褴褛的背包的我,用了五秒鐘就決定租下他公寓裏空餘出來的那間卧室。

這可能也是為什麽,當他的債主上門将我們那已經無法再破敗一點的公寓拆得更加七零八落之後,我不僅沒有拔腿就跑,反而用我那個破包裏的全部家當,幫目瞪口呆的他還清了所有債務。

因為我是個顏控。後來,我這樣和蘇函解釋。

然而事實上,那時候的他,遠沒有現在這樣好看。那時候的他,與現在這個長身玉立在我房門邊,一手抱着被我丢出去的蓬蓬枕頭,一手端着一杯檸檬水,正天使一般望着我微笑的男子,竟不似一人。

一模一樣的眉眼,卻早已隐去了那時的狂亂和迷惘。可是我知道,那些瘋狂的情緒和記憶依然在某個地方徘徊,哪怕它們已經模糊得仿佛從來不曾存在過,但噩夢終究是噩夢,它永遠都不會徹底放過你。

只需要一個人、一句話、一個不起眼的小物件,抑或一條似曾相識的街道、一縷如同當年一樣的陽光,一切就會破土而出,鋪天蓋地席卷而來,湮沒所有。

因為它是噩夢。萬劫不複就是你輕視它的報應。而我的報應,已經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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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我絕望的情緒太過強烈,蘇函也漸漸斂了笑意。他輕聲上前,将枕頭丢到一旁,然後一屁股将我頂到床的另一側,自己緊挨着我擠了上來。我怒目相向,最終卻只是弱弱地把被遺棄一旁的枕頭抱到懷裏,往他身邊挪了挪。

揉了揉我已經一團糟的頭發,蘇函将檸檬水塞到我手裏,随即換上一副好整以暇的玩味表情。我沒什麽氣勢地瞥了他一眼,然後繼續默默向他身邊蹭了蹭。

蘇函用手肘頂了頂我:“怎樣,要不要聊一聊?”

“不要。”

“蘇小漫,逃避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不要。”

“蘇小漫,你這種态度,實在不是夫妻相處之道。”

“就不。怎樣。”

“好吧,”蘇函溫柔地嘆了口氣,修長的手臂輕輕環住我的肩,“不想說就算了,要不要休息一會兒?”

我啜了一口檸檬水,感覺又酸又澀。把亂糟糟的頭在蘇函的頸窩裏蹭了蹭,我想,他是對的。這時候,增加身體物理上的酸楚會讓心裏稍微好受上一點,就那麽一點點。

“所以說……”蘇函用臉頰在我額頭上輕輕摩擦了幾下,然後将下巴抵在我的頭頂。

我的心裏慢慢變得有些溫暖。蘇函的聲音像是帶着些蠱惑,連那些惡靈般萦繞不去的陰影也就要快被驅散開來。我漸漸放松下來:“嗯,什麽?”

“原來那個人是蕭紀。蘇小漫,你可以啊。”

“蘇小函,你去死!”我把懷中的枕頭狠狠拍到他那張讨人嫌的俊臉上,撲到、壓住、揉搓。整套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以洩我心頭之憤。

末了,我一手摁着用來鎮壓蘇函的枕頭,一手端着剩下的大半杯檸檬水,思考要不要全數澆到這個惡趣味爆發的人的頭上。

而惡趣味爆發的蘇函,此時不僅我的魔掌下笑得花枝亂顫,還甕聲甕氣地繼續調戲我:“蘇小漫,好歹我們也是領過證的,要不要那個誰誰一出現,你就這樣急着謀殺親夫。”

我內傷到就要吐血,拿杯子的手幾乎已經開始翻轉,可是想到一杯檸檬水當頭澆下雖然解氣,卻只逞了一時之快,到頭來還要自己洗床單,便更是氣悶,幹脆一口氣“咕咚咕咚”把剩下的大半杯水全數灌了下去。

灌完的瞬間便覺得撐得胃疼,我捂着肚子,一時長籲短嘆。

蘇函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又坐回我身邊,雙手一撈便把我卷到懷裏,然後輕輕撫着我的後背和肚皮,幫我順氣:“好了,不鬧了,我錯了。蘇小漫,給蘇小函笑一個好不好?”

蘇函的聲音總讓我想起一個非常俗氣的比喻,就是像三月和煦的春風。這個比喻實在是俗氣得可以,以至于我十分不好意思将它用在蘇函身上。可是,我又一直沒能找到更為貼切、同時又不那麽俗氣的比喻來形容他。

所以,這比喻我從來沒對蘇函說過,唯恐他這樣自戀的人聽到會淚奔。只是,唯有這個比喻才能表達我內心最真實的感受。因為對我來說,那是像救命稻草一樣的希望,是家的感覺。

我曾以為,早在我的世界被那個不能再荒謬一些的謊言徹底颠覆的時候,這感覺就和我永別了。因此我不知道有多麽感激上帝,在經歷那樣殘酷而慘烈的大棒之後,給了我蘇函這樣的一根胡蘿蔔。

【這個理論我倒是曾經和蘇函讨論過,但是由于他讨厭胡蘿蔔,所以嗤之以鼻:“背着一大袋子錢跑來貧民窟租最破的房子,然後那一大袋子錢還全都被拿來給素昧平生且嗑藥濫交的室友還了高利貸。蘇小漫,你才是胡蘿蔔,你全家都是胡蘿蔔。”

“蘇小函,我全家都是胡蘿蔔,那說來說去,你不還是胡蘿蔔麽?”

蘇函回給我一個白眼,順便把剛剛皺着眉頭削完皮的胡蘿蔔一把塞到我的嘴裏:“孕婦要多吃這個。”】

作者有話要說: 啊啊啊好喜歡蘇函,怎麽辦?要不要讓他逆襲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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