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物非人非(1)
我平靜地望着眼前的賓利,一點驚訝的感覺也沒有。
其實,這還是我在現實生活中頭一回見到這樣高級的汽車。此前,我對它唯一的了解,是傳說中長了一對天使翅膀的字母B标識,以及尋常人幾生幾世也難以企及的變态價格。
現在看來,若單就車來講,除了确實在精致中彌漫出些無形的威嚴霸氣感之外,倒也沒甚別的稀奇。不過,大概有些人就是需要利用這樣純粹到極致、又不容窺探到決絕的黑色車窗和防彈材料,将自己與正常的世界隔離開來,以彰顯一種淩駕于所有人之上的絕對高度,并迫使在他眼中如蝼蟻般存在的茫茫衆生俯首稱臣。
我在心中默默贊美了司機的職業水準。在我邁下樓門前最後一級臺階的那一秒鐘,幽黑的車身靜靜滑到我面前停穩。時間把握之精準,着實令人嘆服。
但真正能夠讓我定在原地的,是從車上下來的那個人。我略有些尴尬地看着他朝我走來,停在距我一點五米遠的地方。左手背于身後,右手在身前微微彎曲,不卑不亢的微笑裏是常人如何刻意也學不來的威儀和肅穆。
他向我颔首躬身行禮,每一個動作都似曾相識,恰到好處。而就連對白,也和四年前初次見面時一模一樣:“夫人。”
【“夫人。”
“老先生,您認錯人了吧?”我有些好笑地望着面前的人,心中暗暗後悔脫口而出的稱呼。
其實也并非我口誤,梳理得一絲不茍的花白發絲和眼眸中深邃的威嚴恭謹,皆是歲月清晰的印記。但若是單看體态面貌,将人家喚作“老先生”,卻實在是我唐突了。
我抓了抓自己淩亂的馬尾,有些不好意思。正要道歉,“老先生”卻沖我微微一笑,遞過一張照片,那上面居然是正咧着嘴傻笑的我。照片一角,別着一張小小的卡片。淩厲的字體,正是韓亦的筆跡:等我
我的心終于定了定,同時笑話了一回自己的這一丁點出息。既然都是韓亦安排好的,我還有什麽不放心的呢?
不過,我也悄悄在心裏為自己辯護了那麽一小下。不是我膽小,而是某些人的案底實在是不怎麽争氣。在一起這麽久,韓亦最浪漫的舉動,就是在我們去民政局登記以後找了個小作坊,親手打了一對不鏽鋼的婚戒。
在這種背景下,換做是誰,在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清早,面對空蕩蕩的房間、不知何時準備好的護照簽證機票、收拾完畢的行李箱、一封大意為“緊急出差,等你來美國一起補蜜月”的信,以及不在服務區轉接語音信箱的手機,如果還能淡定自如,需要多麽強大的心理素質。
而且,一下飛機,就有人對着只戴得起不鏽鋼戒指的你叫“夫人”,這到底是一種怎樣的驚吓啊!對了,還有,美國簽證不是都需要面簽的嗎?天知道剛剛過海關的時候我有多緊張,生怕那簽證有異,被當做偷渡客直接送進監獄度蜜月。
不論如何,眼下看到韓亦親筆的卡片,我的心終于回到肚子裏,同時開始默默地計算,莫名其妙搞出這麽大排場,連接機服務都如此高端,韓亦到底花了多少銀子。
真是敗家啊敗家。有錢的話,能不能先換掉我們租的那個随時可能傾頹的危房?窮得叮當響,居然還充大尾巴狼。難道他最近背着我發了一筆橫財?彩票?不會又是高利貸吧?算了,來都來了。反正不管是哪種緣故,不僅沒有事先彙報,還要一驚一乍,回去都必須要收拾一頓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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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請您先和我們回去,先生随後會親自向您解釋。”好吧,我的表情一定呆得可以,連老人家都看不下去了。
我抱歉地笑笑,正要回答,掌間突然傳來一陣震動。會不會是韓亦來電話了?哦對,或許是我剛剛點開的新聞應用。今天是我最喜歡的花美男組合來中國的首秀,不能按原計劃圍觀,也總要隔空支持一下。
不論是哪個,都一定是好消息。我急忙開心地去掏口袋,興奮間,我沒有去在意老先生微微皺起的眉頭。
新聞簡報标志性的頭條封面像一只無情的大鍋蓋,把我心裏喜悅的小火苗“撲哧”一聲拍得連火星也不剩。我正要失望地滅掉屏幕,手指卻在剎那間動彈不得。
機場嘈雜鼎沸的人聲離我越來越遠。好像有人抓住了我左手的手腕。我沒有理會,只是兀自把極度僵硬的右手費力舉到眼前。
手機屏幕離我的臉越來越近,但我還是覺得看不清晰,只能更加努力地瞪大眼睛端詳。直到有人把手機從我手中抽走,我仍然保持着聚精會神給自己手掌相面的姿勢。
我想告訴自己我看錯了,但是我知道我沒有。
醒目的頭條新聞圖片上,是一個連我都快要認不出來的韓亦,和四個血紅色的大字。
蕭紀歸來。】
回國之前我就打定主意,如若遇到故人,一律以“不好意思您認錯人了”作為搪塞。其實也算不得搪塞,這個世界上确實已經沒有顧惜了。她應該已經和韓亦一樣,早就變成了失蹤人口。
而我,蘇漫,只是一個偷渡客。通過婚姻得到新的名字、新的身份、新的護照,并且在藝術家蘇函的妙手下,我甚至有了新的模樣。
先是那把一向用來給蘇小跳開奶粉的剪刀在我的心驚肉跳中亂舞了一陣。然後,便是我從來不修眉不化妝的惡習被毫無保留地反複抨擊了一百二十遍。再後來,蘇函說:蘇小漫,怎麽辦,連我都要認不出你來了。
可我仍然一眼就被認了出來。不管怎麽否認,他還是用低沉得近乎凜冽的聲音,一遍遍地叫我:顧惜,顧惜。
也對,顧惜和蘇漫的差別,能大過韓亦和蕭紀的差別嗎?蕭紀瞞過了全世界,卻被我一眼看破。我又能指望自己比他強到哪裏。
最想搪塞的那個人沒有搪塞過去,再堅持搪塞下去好像也沒了意義。何況,是對一個曾經被我下過“毒手”的老人家。
雖然知道可能性微乎其微,但由于我是個十分善良的人,拍死蚊子大概是之前做過最大的惡事,所以我一直擔心自己當時“毒手”下得太重,造成些不可逆的嚴重後果。
這個憂思被蘇函作為一個把柄,笑話了很多年。他說:蘇小漫,以我多年的嗑藥經驗,就你下的那點安眠藥劑量,若是能把人毒出個三長兩短,連你都會上樹了。跑出來算你命大,就謝天謝地吧。
今天看來,這擔心倒的的确确是多餘的。老人家不僅沒有被我毒出三長兩短,反而比四年前更見矍铄許多,總算是解了我多年的心結。
心結雖解,但畢竟做了虧心事,我又是個臉皮很薄的,難免底氣不足,更不要提搪不搪塞這回事情了。重心從左腳移到右腳,又移回左腳。我嘆了口氣,理了理耳邊的碎發,抿唇準備擠出一個笑容,卻又覺得不合時宜,于是中途生生壓了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 蘇小漫,你完了,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