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夢景實景(1)
自從到了美國之後,我便添了夢魇的毛病。
全然陌生的韓亦,背影模糊而決絕的父親,血泊中僵硬慘白的母親,無休無止的争執,撕心裂肺的哭喊,甚至是漫天的烈烈火焰和滾滾濃煙,交織成我一個又一個驚心動魄的夢境。
但我從來沒有夢到過七年前的那個夜晚。我一直把這當作是上天對我最後的垂憐。也許,就連最無情的命運也知道,即便是夢魇,也有不能承受的重量。
可是今晚,就連這最後一絲眷顧也被全數收回。我又回到了七年前,所有錯誤開始的地方。
【命運,有時候真的是一個瞬息萬變的過程。
放到半小時前,打死我也不會相信,自己能将一個這麽大個子的陌生男人憑一己之力拖回家裏。當然,我更加不會相信,自己會将一個陌生男人拖回家裏。
已經很久沒有下過這樣大的雨了。這座城市雖然潮濕,卻很少暴雨。子彈一般的雨點噼裏啪啦地砸在搖搖欲墜的窗上,老舊的玻璃不禁發出一陣陣脆弱震顫的哀鳴。
那聲音,就像有人馬上就要破門而入。我一頭紮到窗下的櫥櫃裏,從中抄出一把菜刀,警惕地盯着大門和窗口。
身後年代感十足的木質沙發椅上傳來一聲輕響。我迅速轉身,然後發現,自己正望進一雙潑墨般漆黑的雙眸中。
事後回想起來,我當時其實應該感到害怕的。因為,那雙眼睛裏不帶一絲溫度的冷感下面,是絕對的警醒與漠然,沒有帶着絲毫的生氣。可惜,那時的我并沒有察覺。
“你醒了?”我沖過去,擡手想要查看他的後腦,卻被一把握住了手腕。
手腕上的溫度是可以直直錐入骨髓深處的冰冷。那力量其實并不大,可那鋪天蓋地的寒意足以将我的一只手、整個人、窗外傾盆的雨水、室內滴答流淌的時間,全部凝在原地。
腦海中的所有思緒,都在被那雙幽黯的墨色瞳仁捉住的瞬間溜得一幹二淨。他的眼睛像是無垠的深淵,翻滾着弑天滅地的張力,視線範圍內的一切都被其毫不留情地吸納,無處遁逃。
直到他的目光移開,我才如同一個一直被死死卡住喉嚨的人終于得救時那樣,猛地吸了一口氣。剛剛幾乎停滞的心髒也随之狂跳了一陣。
然後,我順着他的視線望去,看到了牢牢捉住自己手腕的修長手指,和我掌間捏着的一把菜刀。我“啊”了一聲,瞬間脫力,菜刀應聲而落。
此時,我只顧着被自己吓一跳,甚至沒有意識到,菜刀正下方是我穿着涼鞋的腳。等到我反應過來的時候,菜刀刀刃向上,停在離我的腳面大概十公分的地方。而片刻前還握在我手腕上的修長手指,此時正緊緊抓着刀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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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連忙跪下,抽出菜刀丢到一邊,再拉過那只骨節分明的蒼白手掌,翻來覆去地查看了一番:“你你你,你沒事吧?對、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你有沒有受傷?”
他似乎往回撤了一下。但是,也許是我的神經實在繃得太緊,連帶使出的力氣也變得巨大,他抽手的動作居然沒有成功。
如此混亂的時刻,我直接忽略了他的這些小動作,只記得神經兮兮地再次自顧自檢查了一遍。還好,除了些已經略略凝固的擦傷,倒是确實沒有任何新鮮刀傷的跡象。
我這才松了一口氣,剛擡起頭,又“啊”了一聲。黑色棉質T恤的肩膀處,渾濁的泥土混着血色,撕扯出一道道觸目驚心的痕跡。亮晶晶的玻璃碎片嵌在其中,在昏黃的燈色下映出點點滴滴令人頭暈目眩的緋色光芒。
我像被人用重物敲了後腦,一陣犯蒙,連平衡都有些找不到。扶住沙發邊緣,我艱難地擡頭望着上方的男人,氣息不穩地開口道:“真的不能去醫院嗎?我送你去醫院好不好?”
他蒼白的面孔上全是漠然,一雙古井般深沉的眸子分外幽黯,看不出絲毫情緒。漆黑的額角邊沿,有讓人心驚的暗紅色慢慢滲出,襯在大理石白的肌膚上,驚心動魄。
不痛嗎?單單是看着,我都有些頭皮發麻。但他卻只是十分莫測地将我盯着,仿佛那些傷口并不在他自己身上。見他對我的話雖然毫無反應,卻也沒有反對,我開始試探着慢慢摸向口袋中的手機。
“沒有報警?”
我一驚,手機“啪”地跌落在地上,震了兩震,後蓋同電池一道飛出去老遠。
我頭一次知道,一個人的聲音可以震撼到這種程度。雖然剛剛在外面也聽到他講話,但暴雨前轟隆的雷聲和支離破碎的感官,濾掉了其中攝人心魄的低沉和冷冽。
而在此刻,在彌漫着淡淡血腥氣的一室昏暗中,那種仿佛由晶藍的冰淩和銀白色金屬敲擊混響帶來的質感直接撞擊在魂魄深處,兀自蕩漾。
我閉了閉眼,手忙腳亂地低頭歸攏一地零落的手機部件,然後轉過身,一邊背對着沙發組裝手機,一邊回答道:“沒有。你昏過去之前阻止了我叫救護車。我想,既然醫院都不能去,警察局應該更不可以吧。”
我回頭望向沙發上的人,努力忽略掉他眼中純粹濃烈的灼灼墨色對我大腦産生的不良影響,繼續道:“可是,你的傷口必須馬上處理。我們還是去醫院,好不好?哪怕說成是我們兩個吵架,我用酒瓶子砸了你,行不行?”
周遭的沉默一時間讓我不知所措。糖豆一般的雨點仍然不知疲憊地劈頭蓋臉向脆弱的窗戶襲來,聲音暴躁而憤怒,震耳欲聾。
我的耳膜被這噪雜的雨聲敲得嗡嗡作響,那響聲幾乎掩蓋了靜靜傳來的低沉嗓音:“剪刀,鑷子,棉花,酒精,紗布。”
“……啊?什麽?”
“有嗎?”
“啊,呃,有……可是,你……”
“我自己來。”
“……”我呆了呆。
什麽意思?什麽叫自己來?
十分鐘之後,我目瞪口呆地戳在一邊,心驚肉跳地目睹了一回“自己來”的含義。概括起來,大概就是自己剪開T恤,自己倒上酒精,自己用鑷子撥開傷口,自己一點點尋找,、并且鉗出深深嵌在血肉之中的玻璃碎片,再自己倒上酒精。
腳下有些軟綿綿的飄忽,我緊緊攥住身旁的落地燈杆,以防自己會随時沒出息地轟然倒地。鏽跡斑駁的燈座“吱呀”哼了一聲,褪了色的暗紅尼龍燈罩晃了晃,将本已十分昏暗的燈光打得更加零落。
一時間,屋內暗影游蕩,陰森而又迷亂。沙發上的男人擡頭看了我一眼,幽深的眸色中沒有一絲波瀾。若是有人看到我們二人此刻的神色,八成會認為,在那裏進行自助式刮骨療毒的人是我而不是他。
不過,這個人耐痛的能力,也實在是太可怕了些。作為一個平時撞一下桌角都要呲牙咧嘴半天的人,我僅僅是看一看那些猙獰的傷口已然無法淡定,更何況是親手處理。
就算是再強悍的意志力,也應該無法控制末梢神經本能的顫抖吧?怎麽可能有人面對千瘡百孔的自己,就像一個極其熟練的外科醫生面對一臺再簡單不過的門診手術一樣,泰然自若、雲淡風輕?
“怕?”
“啊,”直到他又看了我一眼,我才反應過來他是在問我話,于是答道,“也沒有,就是看起來很疼的樣子。”
“不怕嗎?”他低聲喃喃道,好像不是在對我說話。
然後,他低下頭,檢查胸前處理完的傷口,又用右手扳住自己左側的肩膀,扭頭向後看去。那裏,淋漓的血跡業已幹涸,只留下一片泥濘的深褐色。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在寫故事結尾前,最後一個大場景。
結果卡住了……于是,跳過去先寫尾聲。
然後!
然後有一段男神與男神的對話,越寫越發現,男神好應該和男神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啊!
…………
我是純潔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