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夢景實景(2)
【T恤從身側被剖開,但肩胛骨處,被鮮血浸透的衣料與傷口凝固在一起,緊緊貼在結實的背脊上,不分彼此。
當他穩穩地将布料從身體上揭開的時候,我閉上眼轉開臉,卻仍然無可避免地聽見幹燥了的血斑破裂的聲音。
我咬了咬嘴唇,幫助自己下定決心。毅然決然地睜開眼睛,我深吸了一口氣:“需要幫忙嗎?”
如果不是受傷的位置在背後,實在有些不便,否則的話,他其實完全不需要幫忙。尤其是,當幫助來自我這種有強烈幫倒忙嫌疑的人的時候。
篩糠大約都不需要抖成我這樣。我現在若是握上一支筆,再往紙上一按,畫出來的就是一張存在嚴重心律不齊問題的心電圖。
“暈血?”
他是覺得背後這些傷口要不了他的命嗎?否則,面對我這種水平的選手,他的語氣怎麽能平靜成這樣?我嘆了口氣:“我一直以為自己是不暈的,現在發現,其實那是因為我一直沒見過足夠多的血。”
“還是不怕?”
“不是怕,”我十分誠實地回答道,“我是很确定自己會戳到你的傷口。然後,你會很痛。”
“沒事。”
就是這淡淡的兩個字,讓我神奇地冷靜了下來。屏氣凝神,我小心翼翼地将鑷子探進血肉模糊的傷處,捏住一塊亮晶晶的碎片,再緩緩退出來。
翠綠的玻璃啤酒瓶碎屑浸過鮮血,亮晶晶的,詭異而妖豔。而我死死攥着鑷子的手指關節漸漸泛出慘淡的青白色,顯得十分恐怖。
這樣近距離的強烈視覺沖擊讓我不禁神經質地瑟縮了一下。鑷子尖端突然一松,玻璃碎片随即悠然墜向陳舊的灰色瓷磚地板,敲出“叮”的一聲輕響。太陽穴“突突”一陣猛跳。
萬事開頭難,習慣成自然。我在心裏暗暗念叨,着手去鉗另一塊碎片。之後的過程,居然真的順遂了很多。但是,這主要歸功于背對着我的這個極度安靜的男人。
實際上,我的手一直像通了電一般抖來抖去,不止一次碰到他的傷口。可是,我卻沒得到一個哪怕是最為微小的顫抖或者喘息作為回應。要知道,他只需要輕輕哼上一聲,就能讓我已然十分脆弱的自信心全盤崩潰。
直到用酒精棉将傷口及周遭的血跡一一清理幹淨、包紮完畢,我才覺得,一直通在身上的電流好像終于仁慈地斷掉了,手指也靈便穩當了些,說話聲音聽起來也比剛才要正常了一點:“背後都處理好了。你這件衣服反正也穿不了了,我幫你把它脫下來吧,再看看有沒有其它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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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來。”
“哦,那我去給你找塊幹淨的單子。”
捧着單子往回走到一半,我生生頓在了那裏。他難道是從角鬥場逃出來的?一道異常猙獰的傷疤從他的右肩一直貫穿到胸口,直指心髒的方向。從疤痕的顏色來看,添的時間并不久遠。
“終于怕了?”他幽黑的瞳仁灼灼地将我望着,讓我覺得無所遁形。
“有一點。”我老老實實回答。
“那為什麽幫我?”
“是你先幫了我,不然我現在估計已經挂了。你是因為我而受傷,就算之後因為你把命搭上,我也已經比老天原定的計劃多活了一會兒,也不算虧了。再怎樣,我總不能恩将仇報。”
“……”深邃的眼眸裏像是有什麽一閃而逝。他抿了抿蒼白的唇,沒有作聲。
我邁開停滞的腳步,慢慢走到他跟前,将單子遞給他,若無其事的問道:“通緝?”
他接過單子披到身上,看了我一眼,墨色的眸子裏仍然沒有什麽情緒。但很奇怪,我覺得他好像噎住了。
“不是通緝?那為什麽不去醫院,不能報警?難道是高利貸?”
他把頭扭到一邊,不再看我。
“真是高利貸?”我捏起一團棉花,沾了沾酒精,輕輕去拭他滲血的額角,“你頭疼不疼?那樣粗的一根棒子打下來,會不會傷了腦子?淤血或者腦震蕩什麽的?你确定不需要去醫院?”
昏暗的燈光打在他的側臉上,泛出大理石雕塑一般堅毅又柔和的光澤。我突然發現,這個男人居然長得這樣好看。整整一個晚上,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他傷痕累累的身體上,根本沒有注意他的臉是什麽樣子。
唔,現在回想起來,其實身材也是好得沒話說。只是那些令人心驚膽戰的傷口實在有些先聲奪人,所以那樣明顯的重點才被我直接無視掉了。
現在細細看來,他的輪廓簡直比米開朗基羅的作品還要完美。深邃的眼,高聳的鼻,菲薄的唇,棱角分明。漆黑的頭發微微有些長,被汗水與點滴雨水打濕,貼在蒼白的肌膚上,将整個臉龐襯得更加驚心動魄。
這到底是個什麽世道,這種像藝術品一樣的人都去借高利貸?我嘆了口氣。
“又不怕了?”他的語氣仍是不變的冰冷淡漠,但是臉色好像比剛才紅潤了一些,我逐漸有些放心。
“你臉色好像好些了,那我就不怕了。”我俯身拾起地上染了血的棉花和衣物,還有一直丢在旁邊的菜刀,“你說,這個是不是也可以收起來了?”
他轉過頭,看了我一眼:“你原本打算用它做什麽?”
“你把他們打跑後,就暈了過去。我怕他們之後找人過來秋後算賬。”我望了望屋頂一片片的水跡,和幾塊馬上就要剝落的牆皮,“好吧,我承認。除了自己抹脖子,好像也沒有其它用處。對了,你需不需要我幫你聯系什麽人?你住在哪裏,要不要找誰來接你?或者我送你回去?”
他再次把臉轉向一邊。這次他轉得更為徹底,我甚至看不到他的側臉,只能看到漆黑的後腦勺。
“所以,你是從別的地方躲債躲到這裏的。”我了然道,“反正我也是一個人,那你就先在我這裏養傷好了,萬一真有人來秋後算賬,總比我一個人強。天氣熱,我這裏沒有空調,我去給你打些水,再找些消炎藥,千萬不要感染了才好。”】
那天晚上,他一共問了我四次怕不怕。我一直以為,他是問我怕不怕血,怕不怕那些傷口。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他是在問我怕不怕他。
這麽多年過去,那個傾城暴雨的夜晚,每個一細節都仍然歷歷在目,清晰如同昨日。
細細想來,他曾經給我過那麽多次機會和暗示。淡漠的神情,冰冷的目光,凜冽的聲線,諱莫如深的經歷,超乎常人的敏捷反應和耐受能力。
我應該怕的,任何一個正常人都應該怕的。可是我沒有,莫名其妙的沒有。
我曾一直想,如果還有可能的話,我一定要問問他,在那麽多次機會中,如果我抓住了一次,哪怕只有一次,他是不是都會放過我?
那麽,我的命運是不是就不會偏離原本的軌道,只是仍然守在平淡和平穩的外殼中,按部就班地慢慢向前滑行?
而我的生活,是不是也就不會充斥着無數巨大的謊言、無情利用和如跌落萬丈深淵般的痛苦,只是依然留在孤單和孤寂的長河裏,無聲無息地緩緩漂過?
時至今日,我甚至已經不清楚,自己還是否想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
知道了又能怎麽樣呢?是我攤開雙手,眼看着那些機會變成握不住的細沙,從指縫間一個個流走;是我太寂寞,才一廂情願地以為,終于遇了到一個和我同樣孤獨又飄零的人;是我太愚蠢,以為自己早已一無所有,再也沒有什麽可以失去。
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選擇,我根本不值得同情。
作者有話要說: 估計就是所有機會都抓住了,還是不會放過。。。這就是所謂的,命中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