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接下去幾天,男人們繼續狩獵活動,姑娘們則去參觀博物館、教堂等。我跟埃裏克先生他們去狩獵了一次,發現自己受不了那種強度的騎馬活動,大腿酸痛,索性待在莊園裏看埃裏克先生的藏書。
我聽到書房的門打開的聲音,猜想是莊園的管家格林先生,便稍稍揚聲道:“格林先生,我現在不需要茶,您去忙吧——”
“羅曼先生……”我的話被一道女聲打斷了,我驚詫地擡頭。
“我是這兒的女仆,我叫雪莉。”
“呃,你好,雪莉。請問有什麽事嗎?”我問。
“我的手臂不小心劃傷了,您能幫我看一下嗎?”她有些局促不安地把藏在身後的手伸出來。
她的手臂上簡單地纏了一塊布,血滲出來,布染紅了一片。
“有醫藥箱嗎?”我收起書,站起身問她。
“書房有急救包。”她說着,從書櫃底部的抽屜裏翻出一個盒子。
我看了看,酒精,繃帶都有了。
我剪開她手臂上纏着的布,血已經有點幹了,布和傷口黏在一起。我小心扯下布,剛止血的傷口又有些裂開。我檢查了一下,傷口不深,不過有些長,像是被尖銳物劃了一道。
我熟練地給她消毒、上藥,包紮繃帶。
處理完傷口,雪莉請求我不要告訴別人她受傷的事。她不想讓管家覺得她很冒失。
我答應了她的請求,這對我來說沒什麽。
第二天差不多時間,雪莉帶着點心來書房找我。我幫她換了繃帶。連續一星期,雪莉的傷已經基本好了。也就是這天,我覺得雪莉看我的眼神有些不對。我懷疑雪莉喜歡上我了——她已經痊愈了,不需要再每天來找我了,但她還是來了,用一種露骨的迷戀的眼神看着我,殷勤地柔聲問我想吃什麽,想打聽我的愛好。
她的做法讓我本能地想逃避。我不喜歡這樣主動的女人,何況我們不适合。雖然我不是貴族,但事實上我有繼承權。我和她的身份有差距,絕不是良配。況且,我覺得她不是愛我。她不會僅僅因為我幫她包紮就喜歡我。她也許也只是看中了我身後的家族,我個人的財産,我的外貌。我甚至懷疑,她那天的受傷真的是偶然的嗎?她知道我是醫生,在書房,書房裏有醫藥箱。她可能故意使自己受傷,就為了讓我為她包紮,讓我與她有交集,不再是陌生人……
夠了,這種情況應該被制止。我應該拒絕她,但她并沒有明确地告白,只是很高明地營造了暧昧的氣氛。我不能因為自己的懷疑就對她避而不見——貿然改變我的習慣只會引人懷疑。因為她是埃裏克家的女仆,我沒有任何權利對她做什麽,只能假裝對她的接近視而不見。
這天下午,我仍舊在書房看書。我聽到輕微的門把手轉動的聲音,猜想又是雪莉,這讓我心情有些煩躁。今天埃裏克先生并沒有去狩獵,而是在他的私人書房,也就是這個書房的隔壁處理公務。雪莉不可能不知道,她想幹嘛?
“羅曼,我可以這麽叫你嗎?”她故意用甜膩的嗓音說。
我不自覺地皺起了眉說:“你應該叫我先生。”
“可是我想……”她說。
我沒有回答她,也沒有擡頭看她。我盯着手裏的書。我的态度已經很明顯了,她能領會的,我知道她頗有些小聰明。我希望她知難而退。
但沒想到她竟朝我走近了幾步。我不理會她,卻聽到了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我意識到了什麽,猛地一擡頭,看見她在解胸前的扣子。
“你在幹什麽!”我心裏又驚又氣,幾乎是大吼出聲,站起身來推開她就往外走。不,不能再同她同處一室了!
走到門口,正要開門,門把手卻被埃裏克先生旋開了——“羅曼,發生什麽事了嗎?”
我來不及思考,一把抓起埃裏克先生的手,拖着他就走。埃裏克先生不明所以地被我拉着,好脾氣地順着我,沒有出聲詢問而是配合我往前走。等我冷靜下來後,才發現自己把埃裏克先生帶到了我住的客房,而我的手還緊緊拽着他的手……天哪!我趕緊放開他的手,心裏哀嚎。我的臉上一定紅透了。
“現在可以告訴我發生什麽事了嗎?”埃裏克先生似乎并不介意我剛才近乎無禮的舉動,挂着溫和的微笑問,并轉身關好了門。
“你們家的女仆,想要勾引我。”我想了想,盡量用平和的語調直截了當地說了實話。那個雪莉可不是什麽好人,我算是看出來了。如果我顧及她的名聲不說什麽,她就會反咬我一口說是我強迫她。
“她沒把你怎麽樣吧?”埃裏克先生立即關切地問我。我能感受到他焦灼的目光拂過我的上上下下,似乎是在檢查我有沒有被她觸碰。這種眼神帶了點侵略性,令我覺得有些尴尬,但奇怪的是我并不讨厭。
“沒有,她這幾天纏着我,剛才似乎想脫衣服。”我為埃裏克先生對我的無條件信任而感動和高興。在我,和為他工作的女仆之間,他選擇了信任我。我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語氣與其說是抱怨,更像是撒嬌。
“不管怎麽說,那是她的錯,是我們沒有管好女仆。我很抱歉,我家的仆人給你造成了困擾。幸好你沒事。”埃裏克先生滿懷歉意地說。他的态度倒讓我不好意思了,明明不是他的錯……
“其實也還好,我并沒有受到傷害……”我不忍心看到埃裏克先生一臉自責的表情。
“我會辭退那個女仆,如果你還需要別的補償,盡管和我說。我不喜歡這裏給你留下不好的回憶,羅曼。我希望你喜歡這裏。”埃裏克先生很認真地看着我的眼睛說。
“謝謝。”我沖他笑笑,“我不需要補償,你對我足夠好了。而且我也很喜歡這裏,這裏有你和嘉林,無論怎樣,我都會對這裏懷有向往和期待的。”
埃裏克先生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眼裏也浮現了笑意。
“你這麽喜歡我們是我們的榮幸。那麽現在,願意和我一起去喝杯下午茶嗎?算是我對你的賠禮。”他說着行了個禮,一手背在身後,一手托着,像是邀請女士去跳舞那樣的姿勢。
“樂意至極。”我被他逗樂了,自然地把自己的手放到了他的手掌上。
這件事就這麽過去了,接下來的日子裏,我沒再見過那個叫做雪莉的女仆。埃裏克先生似乎是為了補償我,沒有再去狩獵,而是陪我坐在書房看書聊天,還帶我去了一次教堂。我們成為了非常好的朋友,幾乎無話不談。他有許多獨到的見解,常常會從出人意料的角度考慮問題。埃裏克先生不愧是全英國貴族少女的夢中情人,這不僅僅是憑借他的外貌,還因為他的很多過人的內在品質。
十二月中旬,我跟着伯爵他們回去了。馬上就是聖誕節了,走在街上,我發現人們的臉上多多少少都有些輕松和期待。
離節日還有一個星期,莊園裏的人們就開始忙碌了起來。勤勞的管家先生指揮着仆人們把城堡裏裏外外都打掃了一遍,一個角落都不放過。我住的別館裏也經過了打掃,雖然它平時就很幹淨。城堡的大廳裏鋪上了紅地毯,一棵漂亮的樹經過修剪後被擺到了顯眼的地方,女仆們用彩帶給它做裝飾。
我先前就給我的法國朋友們寄了禮物,現在也收到了他們的賀卡。其中一個朋友告訴我,他們家搬家了,因為居住的地方附近最近人心惶惶,似乎是和德國有些摩擦。他擔心會發生戰争,在考慮要不要參軍。我有些擔心他,寫了封信安慰他,不過很快我就沒太在意這件事,開始享受起節日的氛圍來。
平安夜的晚上,我和我的管家莫林先生、公館裏的女仆、廚娘都去了莊園。聖誕樹被裝飾得非常漂亮,樹下堆滿了禮物。以往在法國,我們一家人會在平安夜一起盛裝去看一場歌劇或是電影,然後去高級餐廳吃一頓大餐,最後回家互相贈送禮物,許下新年願望。比起來,莊園的平安夜稱得上是盛大且隆重了。所有人都穿着新衣服,每個角落都被搖曳的橙色燭光照亮了,即使是寒冷的冬日,城堡裏也溫暖如春。
“羅曼。”伯爵同我打招呼。我們一起去用餐。
餐桌上方的水晶吊燈透射出夢幻般的光芒。餐桌上鋪了米色鑲金線的桌布,座位上是折射出柔和光澤的瓷盤子以及有繁複花紋裝飾的銀餐具。桌子正中央是一只泛着油光透着迷人香氣的火雞,火雞的旁邊是吃一口就能甜到人心裏的聖誕布丁。
“幹杯!”我們舉杯歡慶。又是一年過去了。這真是改變我人生的一年。我失去了我的父母,卻找回了缺失了二十年的不屬于父母的親情。我很感謝伯爵一家,因為是他們,至少我在這一天不孤獨。
晚宴結束後,我們所有人,莊園裏的所有仆人都到了大廳,那棵聖誕樹的旁邊。伯爵一家人給辛勤工作了一整年的仆人們送上聖誕禮物和美好的祝福。最後,他們一家人來到我的面前。外祖母把包裝精美的禮物盒遞給我。
“打開看看吧,孩子。”她說。
我打開了盒子。是一本相冊。裏面是我母親離開英國之前的所有照片,有單人照也有合影。她小時候和我小時候長得極像。到了少女時期,母親身上就顯出了她獨特的韻味,美麗、恬靜又與衆不同。這就是我的母親,令我驕傲的人。
外祖母用手帕輕輕擦過我的臉。我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哭了。
“要來一杯酒嗎?”伯爵問我,遞上了一杯熱紅酒。
“謝謝。這是最好的聖誕禮物。”我擦幹眼淚,朝他們露出最燦爛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