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聖誕節後又幾天就到了1913年。天氣還沒熱起來。我難以忍受濕冷的氣候,幾乎每天都待在室內。

一天我去莊園吃晚飯,見伯爵眉頭緊皺。

“他怎麽啦?”我悄悄問愛麗絲。

愛麗絲說不上來。她告訴我,她只是模糊地知道可能不久以後有什麽大事要發生,父親很不安,收回了一部分在法國的投資。

我立即想起了之前收到的明信片,那個搬家的同學模糊地提及了不太平。可能會有戰争吧,誰知道呢。每隔幾年總會有小的戰役要打的,開戰理由在我看來就是莫名其妙。希望戰火不要波及到現在屬于埃裏克先生、以前屬于我和父母的老房子,也不要波及到那些和善的鄰居們。

最近感冒的人很多,我白天幾乎整天待在診所,沒法偷懶。樓下的艾拉接受了克洛的示好,兩人商量着下半年結婚。艾拉每天提起男朋友就一副羞澀又自豪的樣子。克洛對這個圓臉姑娘是真的好,每天都會來接她回家。

喬納醫生最近總算願意讓我觀摩手術了,不太複雜的手術會讓我上手實踐,大概他也覺得自己快退休了吧,總算不再藏私了。我原先空有理論知識,現在總算有了實踐的機會。喬納醫生還是會對我做得不好的地方破口大罵,好得地方則是矜持地評論一句“還算像樣”。有時我們也會就一些症狀的治療方法進行讨論,有些我背下的理論是喬納醫生所不知道的。我裝作謙遜的樣子,看喬納醫生沉思的樣子,心裏樂開了花,他也有不會的地方!

二月份,唐納表哥和一位小姐陷入了熱戀。這位小姐叫做莉莉,是一位侯爵的女兒。她有着夜莺般動人的聲音和甜美的笑容。她的父親爵位沒有斯梅德利伯爵高,但伯爵一家并不怎麽在意。他們是希望每一個年輕人都能自由戀愛的。我母親的悲劇令他們充分地反省自己。

到了四月份,玫瑰盛開的季節,唐納和莉莉訂婚了。莉莉一家人被邀請到了莊園,瑪莎夫婦也帶着小寶寶過來了。伯爵還邀請了埃裏克先生和嘉林,按他的說法,埃裏克先生也該找個妻子了,他作為朋友,有義務提醒他這件事。

訂婚的過程非常完美,晚宴後,幾個男人——伯爵,唐納,瑪莎的丈夫,還有莉莉的父親在一起打牌,莉莉的兄弟們作為替補。我不會打牌(我在法國玩的和英國有些不同),加上喝了點酒有些醉,就獨自在一間小休息室的沙發上躺着休息。

半夢半醒間,有一個高大的身影走到了我的面前,影子投射在我身上,我半邊身子都陷入了陰影中。我有些緊張地稍稍直起上身。只有我一個人在這裏,所以我是完全放松的。西服扣子被我解開了,領帶也是,松松挂在脖子上;襯衫最上面的紐扣也解開了。我知道自己的穿着和姿勢都很不禮貌,但我不想調整。我喝醉了,醉酒的人做什麽都是可能的。我任性地想。

埃裏克先生似乎并不在意我現在的樣子。“喝酒嗎?”他遞了一杯酒過來。

“我已經喝醉了。”我心裏這麽說着,還是接了過來,遞到唇邊抿了一口——是加了冰塊的威士忌。

“唐納很幸運,她看起來是個好女孩。”埃裏克先生在離我很近的一張沙發上坐下,以一種類似兄長的口吻說。

“是啊,真不錯。”我放松身子靠在沙發上,突然想起了伯爵邀請他的目的,“你也應該找個妻子了。”

“呵。”他輕笑。我的耳膜似乎被他的笑震了一下,以至于我的心髒都跳的用力了些。我猛地喝了一口酒來掩飾自己的不自在。

“你覺得我應該找怎麽樣的女人做妻子?”他沒有看出我的不自然,用看似誠懇實則漫不經心的語氣問我。

“嗯?溫柔的?聰明的?漂亮的?”我努力用遲鈍的大腦想着可能的詞彙。

“如果我結婚了,會是什麽樣子?”他不再在意之前那個問題,繼續問。

“你們在你的莊園,那間書房,嗯,就是我之前看書時呆的那間書房。她看你看過的書,跟你讨論內容,然後你們接吻。或者你們在那間林間小屋裏一起逗兔子,對了,就是那只叫羅曼的兔子,你們有好好養着它吧?你們還會有孩子,是個非常漂亮的小家夥……”我編着故事,似乎真的看見了埃裏克先生和一個美麗的女子待在一起,他們坐在林間小屋前面的那片空地上,陽光透過高大樹木的枝丫斑斑駁駁地灑在他們身上,他摟着他的妻子,他妻子的懷裏抱着一個嬰兒。而那只肥胖的兔子在他們身邊蹦蹦跳跳,時不時啃兩口草。

“不錯的設想。”埃裏克先生站起來,走到我的面前。

我眨眨眼,用迷蒙的目光看他。我大概醉得厲害,覺得他的周身都被燭光鍍上了一圈好看的光暈,柔和了他的輪廓。他好像一個天使。

他伸手拿我手裏的酒杯。我不解地給他了。他随手放在一旁的矮幾上,又湊近了我。

我看着他向我越靠越近,不知道為什麽,突然笑了。

“接吻……是像這樣嗎?”他低聲說着,然後含住了我的嘴唇。

我有些吃驚,輕輕用手去推他,不過使不上什麽勁,也就不再抗拒。我閉上眼睛,感覺他的舌頭伸進我的嘴裏,似乎也帶着酒味。

“感覺怎麽樣?”一吻結束後,他沒有離開,嘴唇貼着我的唇問道。

“嗯……”我不知道怎麽形容,鬼使神差般地來了一句:“同性戀是犯法的。”

他笑了,從他嘴裏呼出的空氣進到我嘴裏,有酥酥麻麻的感覺。我想躲,不過我已經靠在沙發上了,退不開了。

他又輕輕吸允了我的下嘴唇一下才離開。

我的目光定定地黏在他身上,整個人懶懶地不想動。

“睡吧。”他說。

我聽話地閉上眼,很快就真的睡着了。

我在莊園的一間客房內醒來,感覺很餓。我突然懷疑,昨晚的那個吻,是真的發生了,還是我醉酒後做的一個夢?

我走到大廳時,剛好趕上午餐。我偷偷看了幾眼埃裏克先生,他似乎沒有注意到我,保持着得體的微笑同旁邊的人交談。

管家查爾斯先生悄悄告訴我,我昨晚在休息室就睡着了,是埃裏克先生送我回房間的,還囑咐我要向他道謝。

下午埃裏克先生和嘉林要回去了。我尋了個空檔把埃裏克先生拉倒一個沒人的角落,不好意思地問他我昨晚喝醉後有沒有做什麽失态的舉動。

“你不記得了嗎?”他含笑問我。

“……不太記得。”我真的不确定那個吻的真假了。

“你昨晚和我聊着聊着就睡着了。沒有發酒瘋,很安靜。”他說。

“那我們說了什麽嗎?”我緊張地問。

“沒什麽,就是關于唐納和他的未婚妻。”

“是這樣嗎?”我有些高興又有些失望。那個吻一定是我在做夢吧。幸好不是真的,否則我真不知道該怎麽面對埃裏克先生。不過我竟然會夢到他親我?再擡眼看埃裏克先生,我心裏生出了愧疚。我的潛意識裏竟然對他抱有不純潔的念頭,這就好像我玷污了他……

“還有什麽事嗎?”他又問我。我艱難地搖頭,總覺得無顏面對他。

“你應該對我說一路平安。”他笑着摸了摸我的頭。

“……一路平安。”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說。

“嗯,謝謝。期待下次的見面。”

埃裏克先生走後,好長一段時間我都會恍恍惚惚地想起他。我想起在法國我生病時,他探我的額頭,手心溫暖的溫度;也想起我們在他的書房交談,他眼裏睿智的光芒和嘴角自信的弧度。我又有好幾次夢到他的親吻,不單單是在休息室的那張單人沙發上,還有在灑滿陽光的他的書房裏,和寂靜的林間小屋前。

每當我從恍惚狀态中清醒過來時,都會面紅耳赤地捂住臉。天哪,我該不是愛上他了吧?一個男人!

這件事我不能和任何人說,我只能讓它爛在心裏,直到他結婚,或者我愛上別人。

六月份時,愛麗絲同我說,有個門當戶對的小姐開始追求埃裏克先生了。大概是因為埃裏克先生看起來冷漠又禁欲,盡管他是衆多少女的夢中情人,但并沒有多少人表達過她們的愛戀。這位小姐也是勇氣非凡,大概她是真的很愛他。

“和我說說那位小姐吧。”我對愛麗絲說。

愛麗絲于是興致勃勃地為我介紹。那位小姐叫做傑思敏,姓贊格威爾。她的發色是燦爛的金色,笑起來有酒窩,性格非常開朗。

“感覺她同埃裏克先生不是那麽般配。”我說。

“為什麽?她很活潑,而埃裏克先生很穩重,剛好互補呀。”愛麗絲說。

“說不好,總之我覺得不太合适。”我說,心裏感覺十分別扭。

“那你覺得埃裏克先生會喜歡怎麽樣的小姐?”愛麗絲問我。

我搖頭。我希望他喜歡的是我。雖然我永遠也不會站在他的身邊。

“不過她也是在孤注一擲。”愛麗絲見我說不上來,把話題轉回了那位傑思敏小姐身上。

的确,埃裏克先生對于她的求愛遲遲沒有回應。如果他拒絕了,對傑思敏小姐的名譽很有影響。那位小姐是拼着自己的名聲勇敢地示愛。這是我做不到的。

☆、第 10 章

七月份,在我還在煩惱自己的感情時,戰争發生了。

這不是毫無征兆的。前不久,我幫廚娘處理燙傷時,她抱怨最近有些食材買不到了。更久以前,伯爵的律師來找他讨論投資問題時,或者我的同學寄來明信片時,都透出硝煙即将升起的信號。我想與其他人比起來我還算冷靜,盡管得知正式宣戰的消息一瞬間,我有些手足無措。

伯爵年紀大了,不能上戰場了,他感到非常遺憾。而唐納表哥則要告別他的未婚妻,作為一個中等的軍官,帶着士兵沖鋒打仗。我作為軍醫參軍了,畢竟我的馬術不好,也玩不來槍。外祖母和伯爵夫人舍不得我離開,但她們并沒有攔着我,而是說我母親會為我驕傲的。雖然我自己有些遺憾,不能拿着武器厮殺。

唐納表哥先去了戰場,伯爵夫人為了多留我幾天,讓我七月底和其他人一起去。

愛麗絲和夫人在莊園舉辦了動員會,鼓勵莊園裏的男仆、為他們工作的佃農以及村子裏的年輕男人們為了保衛國家走上戰場。

這場聚會和以往任何一場在莊園舉辦的聚會都不同。沒有著名的銅管樂隊演奏,沒有精心準備的美食和觥籌交錯。愛麗絲彈着鋼琴歌唱,年輕的男子們一排排地坐在椅子上,輕聲伴唱——走上戰場前的最後一次歌唱。伯爵發表了激昂的講話,在他的帶動下,每個年輕人的臉上都泛着激動的紅暈,似乎迫不及待要去為祖國和榮譽而戰。我也有些迫不及待,我想到需要我的地方去。

聽說瑪莎的丈夫和埃裏克先生都已經走上了戰場,我很期待能見到他們。那時的我,只以為這是一場宣揚正義的戰争,只需要幾個月我們就能凱旋歸來。

要離開時,伯爵一家人都到車站為我送行。所有的年輕人,他們的家人都來為他們送行,同他們不舍地擁抱。我看見艾拉和克洛了。克洛問艾拉:“等我回來,你能不能嫁給我?”艾拉同意了。克洛就這樣帶着期盼和勇氣上了火車。

我們到達法國時,已經是八月末了。英法聯軍在一場戰役中失利,在九月初的時候退守到法國北部的馬恩河駐守。普通的士兵被編進了各個集團軍中,我剛到不久就開始工作了。傷員很多,有些只是做了緊急的止血處理,因為更多的人還在等着包紮。

一切都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樣。這場戰役不是騎馬沖鋒陷陣,而是挖了深深的壕溝,士兵們躲在壕溝裏向對面射擊,頭頂是熱辣的陽光,周圍有蚊蟲,有老鼠,但他們連頭都不敢冒一下。

小的沖突幾乎每天都會發生。每天都有受傷的士兵被送來治療。他們有的是被炸彈炸傷,運氣好才留了條命;有的是被狙擊手射中。醫生遠遠不夠,因為傷者是在太多。沒有足夠的護士,所以我們的事情就更多了。

每天,受傷的士兵被用炮臺推來,他們渾身是泥土,有的連衣服的顏色都難以辨認了;他們捂着自己的傷處□□着;而更多的人死在了戰場上——如果那些壕溝算得上戰場的話。

我麻木地給他們包紮傷口。麻藥不夠,只能讓士兵咬着布,再派幾個人按住他們。因為時間和治療工具的缺少,有些人不得不面臨截肢,這令他們和我們都十分痛苦。重傷者被送回英國治療,輕傷者等恢複大半又被送回了戰場。

這幾個月,我的鼻尖一直萦繞着淡淡的血腥味。這場戰争完全不是先前我們想的那樣!一開始,我見到過于血腥的傷口都會忍不住心底發顫,現在我已經能面不改色地用最快的速度處理傷口了。每當我完成了縫合,放下針,我都覺得自己的手在顫抖;但我幾乎沒有休息的時間,立即要決定要不要給下一個傷員截肢……

很快到了聖誕節。平安夜,我得到了一個能出去放松的機會。我在一家小酒館見到了以前的同學。

他喝了不少酒,抱着我哭,說他好後悔。

“羅曼,你知道我有多嫉妒你嗎?”他說,“你們那時候整天不務正業,出去玩,我還笑你們傻。現在看來,傻的人是我。”他的家教很嚴,在讀書期間他從來沒有和我們一起出去玩過,沒有喝酒也沒有泡妞。

“我本來以為,畢業後賺了錢,就可以盡情地玩,和漂亮成熟的女人調情。當然前提是有個好工作,有錢。我都計劃好了,我以那麽優秀的成績畢業,實習半年就可以去大醫院上班了,不然當貴族的私人醫生也不錯。我沒想到,我期待的優渥的生活還沒來得及開始,就要結束了。”

“戰争總會結束的。”我說。

“結束?你太天真了,我們以為聖誕節前就能結束的,可現在呢?哦,該死的,等幾年之後結束,哪還有什麽酒館和漂亮姑娘?都成了廢墟和白骨!別提了,我們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戰争結束呢!”

“嘿,振作起來夥計!你可不能這麽悲觀!”我試圖安慰這個怨天尤人的家夥。

“你知道嗎,”他突然擡頭盯着我,“我從前就很嫉妒你。你年紀最小卻很聰明,輕輕松松就能學好,課餘時間還能出去玩,而我卻要用所有的時間來學習!還有你的外貌,你随便笑一笑就會有無數的女孩子為你着迷!別說姑娘們了,我敢說有不少男士暗戀你呢!畢業之後你又去了英國,你過的可是上等人的日子啊!多麽讓人嫉妒!不過現在我也不嫉妒了,因為我們都在這裏做那些該死的工作!哦,這該死的戰争!”他絮絮叨叨地,不住地咒罵着。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純粹是在發洩這些日子積攢的憤怒。

我透過酒館的窗戶看到外面有雪花在飄。這些白色的精靈能掩蓋那些壕溝裏面目全非的屍體嗎?它們大概只能延緩屍體的腐爛,防止傳染病肆虐吧。

開春了,戰争仍在繼續。每天重複同樣的事也是種折磨。我不清楚上層下達了什麽樣的命令,大概是關于反攻的,因為最近送來的傷者少了些,為我們減輕了不少負擔,讓我們得以偶爾喘口氣。我開始每天記日記。雖然只有短短幾句話,例如“今天的天氣和以往一樣糟糕,索性送來的傷員不是那麽多”;“又是土豆!就沒有別的可以吃的了嗎?愛麗絲給我寄了信,希望伯爵一家都好”。

我有些難以忍受這裏的日子了,但我并不想回去,我不想讓人看不起。之前的半年我忙得沒時間想別的,現在收到了來自莊園的信,我突然很想念埃裏克先生。愛麗絲說,埃裏克先生離開前,把嘉林托付給了伯爵。他的莊園裏年輕的男仆都投身戰場了,女仆暫時遣散了,管家先生和女管家陪着嘉林住進了伯爵的莊園。先前收到過埃裏克先生的信,說他受了點傷,不過已經痊愈了,重新走上了戰場,但小姑娘還是擔心得眼睛都哭紅了。我也很擔心埃裏克先生。讀到那段話時,我覺得自己的心都糾起來了,可我連他在哪裏都不知道。不,如果我有意打聽,我是能知道他在哪的。但我并沒有那麽做。可能是因為我內心對埃裏克先生的龌龊想法令我愧于見他,也可能是我骨子裏的法國浪漫細胞作祟,天真地希望能有場偶遇——雖然我不希望他受一點點傷。

愛麗絲還告訴我,她的小說已經停止連載了,她可能會以戰争為題材寫一些短篇的小說,以用來激勵人們。我回信支持她。

這一年的戰況依舊慘烈。不過我們的營地也漸漸轉移,轉移到了索姆河附近。1916年初,陸陸續續還是有不少傷員,不過和之前在馬恩河戰役初期的傷員比起來算少的了。我們猜之後這裏會有一場大戰。

事實證明我們沒有猜錯。1916年7月1日開始,傷員猛然增多了。不知道是誰告訴我,上面發起了大規模的進攻,這次是打算一股擊潰德軍在這邊的防禦。我對上頭的大方向沒興趣,我只希望戰争快點結束,不要再有這麽多人受傷了。1914年我還對戰争抱有一點熱情,甚至遺憾自己不能厮殺;到了1915年,我已經滿腹牢騷,咒罵戰争,甚至慶幸自己不用上戰場。到了現在,我甚至已經沒有什麽情緒了,我只期盼着戰争早點結束,我可以回去看看伯爵一家人,以及我心愛的埃裏克先生。我見不到他,越發地想念他了,我從內心裏承認自己已經愛上他了。我不求回應,我現在只祈禱他能平安活到戰争結束。

我在忙活了幾天之後見到了一個熟人:克洛。他被送來給我治療,但我只是看了一眼,就認定他沒救了。他的兩條腿都被炸沒了,全身是血,恐怕馬上就要休克了。老實說,對于他現在還能保持清醒,我覺得有些難以置信。

但我不能不救他,我總要嘗試。他看到我似乎很高興,哆嗦着嘴唇開口了:“項鏈……對不起……”

我知道他說的是送給艾拉的那條我買的粉色水晶項鏈。我現在完全不想計較是他偷的還是他撿的,我用最快的速度給他止血,見他還想動,血又流了起來,不由地破口大罵:“該死的,你不要說話了!別提那該死的項鏈啦!”

“告訴艾拉……我愛……她……別等我……”他斷斷續續地說。

“這話你留着自己當面對她說去吧!”我對他的傷無能為力,血根本止不住。

“艾拉,你真漂亮,我愛你……”他看向虛空,臉上浮現了一抹微笑,蒼白的臉上有了神采。

“不,別這樣!”我驚恐地試圖叫他,我知道這是回光返照。他很快停止了呼吸,臉上卻是幸福的表情。

我沉默地合上了他的眼,感覺全身脫力了。我第一次這麽無能為力地讓傷者在我手下死去。對于克洛的死,我無比自責甚至感到絕望。我覺得我本來可以救他,但我沒有做到。我的手上沾滿了他的鮮血,我看着他蒼白的臉,他為什麽能這樣一臉安詳?我以為死亡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我畏懼死亡,痛恨死亡。他讓我沒法面對艾拉,沒法面對我自己。

之前,我很少見到傷員死去。傷員們被送到了這裏接受治療,說明他們傷的不重或者很有希望活下去,雖然并不是每個人都能真的挺過去;但更多的屍體留在了戰場上,或者被送過來的路上。那些屍體甚至來不及被就地掩埋,放置在地上任風吹日曬,被老鼠和蟲子啃食……為什麽這樣的戰争要進行下去?德國人也死了很多,那些士兵的父母同樣痛苦。這場戰争除了痛苦還能帶來什麽?它為什麽要存在?

克洛的屍體被人帶走了,一位老醫生過來拍拍我的肩膀,無聲地鼓勵我。我撐着身子站起來,去洗了手,換下了滿是血的白大褂,然後麻木地去給別的傷員縫合。

作者有話要說: 1914年7月28日至1918年11月11日是一戰爆發的時間。這一章中涉及到在法國發生的兩場戰役:1914年的馬恩河戰役和1916年的索姆河戰役。(凡爾登戰役英軍沒有參與所以就沒寫。)兩場戰役都非常持久血腥。因為從主角視角寫,所以沒有正面描寫戰場戰況,因為沒怎麽找資料多是腦補寫的,可能有各種bug,不要太較真。關于主角的想法:因為當時的人們沒有想到這場戰争會持續那麽久,他們認為1914年聖誕前就會結束,所以主角抱有躍躍欲試、有些輕蔑天真的想法。很多貴族子弟當時都認為這是一個表現的機會,而沒有重視一戰,迫不及待地上戰場,所以很多貴族年輕人都犧牲了。後來時間長了,他們的想法就改變了,開始痛恨戰争。總之我們要珍惜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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