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我寫信告訴艾拉克洛的死訊。我沒告訴她,我眼睜睜看着他死在我面前。我實在無法想象她如果知道那真相會如何看待我。我已經足夠痛苦了,我光是想象她會用含淚的眼睛望着我,我就喘不過氣來。

忙碌是沖淡悲痛最好的方式。在見證了更多的死亡之後,我不再那麽悲傷了。我甚至學會了抽煙。只有劣質煙草,吸得猛了就會嗆到的、以前讓人不屑一顧現在是稀有貨的那種。我們沒有酒,不然我更願意灌醉自己,這樣我每晚能睡得安穩些。

九月份的時候,傷員仍舊是那麽多。強攻還是被拖成了消耗戰。這幾天我見到了唐納表哥。他受了傷被送來治療。我見到他時他的傷已經被包紮好了,可他在哭。他整個人都消瘦了不少,頭發也長了,看起來頹廢又落寞。

“傷得很嚴重嗎?”我不由得擔心起來。

他搖頭,用通紅的眼睛看着我說:“這點傷不算什麽。我只是在悔恨我的無能。”

“別這麽說!”我忙安慰他,“你已經很努力了,你的軍銜升了一級不是嗎?我聽說你們在向德軍的營地推進,這是好事吧?”

“我寧願不要軍銜。我們能看到前方的不是絕望,但死去的人卻回不來了。我的副官皮特,他是個非常年輕的小夥子,那顆炸彈落下來的時候,是他保護了我!他在臨死前還說我不能死,他很驕傲能保護我……”

“我很遺憾聽到這個。”我嘆了口氣,每天送來救治的人有那麽多,老實說,我的心對死亡都開始麻木了。

“我非常的自責,從那一刻起我就開始悔恨,為什麽當初沒有更謹慎一點?我無時無刻不在忏悔。他本來可以成為有名的律師……”唐納狠狠地錘了一下被子。

“不是你的錯,是這場戰争的錯。”我深吸一口氣說,“你不該把錯誤全部包攬到自己身上來懲罰自己。你要振作起來,一味地忏悔改變不了什麽。”

“那我能做什麽?”他問我。

“好好養傷,然後回到戰場,為皮特報仇。他的犧牲是為了能讓你們取回勝利。”

唐納沉默了。

我見他不再說話,放緩了語氣說:“唐納,你要知道,你的父母和姐妹,你的未婚妻莉莉都在英國等着你。他們把你當做英雄。你這樣自怨自艾沉浸在悔恨中,和懦夫有什麽區別!”

“別說了。”他擡頭對我露出一個苦笑,“我倒是被你教訓了。給我點時間吧,我會調整自己的狀态的。”

見他想開了,我悄悄松了口氣,笑着拍拍他的肩說:“你別太計較我的話。好好養傷,前線還需要你。”

唐納又養了半個月的傷,還沒好全就再次去了前線。伯爵他們很擔心他,但同時又為他驕傲。愛麗絲寫信告訴我,如果唐納表哥犧牲了,那莊園就會失去繼承人,這個頭銜會落到我的頭上。我可不會打理這麽一個莊園,利益越大責任也就越大。每晚睡前我都祈禱唐納表哥能平安回來。

但我們終究還是聽到了一個壞消息。瑪莎的丈夫犧牲了。他被炸彈炸得支離破碎,永遠地留在了那個戰場上。許多貴族子弟有着優秀的騎術和射術,他們有着高于常人的驕傲和民族榮譽感,所以他們沖在了最前線,也是最後撤退的。不少貴族子弟已經在這場戰争中失去了生命,而現在,戰争奪去了我認識的人。他的一些私人物品被戰友挖出來帶了回來。他的身上只帶了他的勳章和藏了家人照片的一只金懷表。

我把這些東西寄回了莊園,告訴他們這個不幸的消息。我不敢想象這對瑪莎來說是個多大的打擊。我只希望她能足夠堅強,挺過這一關。

我等了很久才收到愛麗絲的回信。愛麗絲說瑪莎剛知道這個消息時已經在崩潰的邊緣了。但為了他們的孩子,她又重新振作了起來。她決心要把那個孩子培養成一個像他的父親一樣優秀的紳士。

我在這段時間格外地想念埃裏克先生。每當我內心脆弱時,我都會想他。他還在前線,面對那些殘酷的厮殺。我從愛麗絲信中的只言片語得知他還安穩地活着,沒有受傷,升了軍銜。這幾乎成了支撐我的理由。我向上帝祈禱他平安,又向他忏悔,因為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我們每天從傷員口中了解一點前線的消息。

“嘿,今天德國佬的防線退後了!”一位手臂受傷的士兵躺在床上也不安分,他揮動着他那只完好的手臂興奮地說。

“是嗎,那真是好消息。”我飛快地給他包紮。我困得不行,胡子也好幾天沒刮了,因為有一位醫生得了熱病,我們人手不夠。

“我們用了新武器,叫做坦克,那群德國佬可奈何不了。”他說着又開始手舞足蹈,我拍了他的手臂一下示意他別亂動,疼得他龇牙咧嘴。

“等我的傷養好了,我就回去。如果我也會開那大玩意兒就好了,真是無敵了,哈哈……”

“閉嘴吧,就你這水平,怎麽學得會!”旁邊一張病床上的傷員不耐煩地說。

“學不會有什麽,有人會就行了!我們遲早會勝利的!”

我看着他,嘆了口氣。更強力的武器被投入使用,對我們來說,就是重傷員會增多,救不回來的人會增多。而勝利的意義是什麽?失去的生命再也挽回不了了。

很快又到了聖誕節。這一年,持續了141天的戰役,只是讓德軍的防線推後了7英裏。我們始終沒有突破德軍的防禦,即使我們投入了新武器。這一年,幾十萬的年輕人死在了戰場上。

1916年的平安夜,在病房外的簡陋的小隔間——我們平時的卧室裏,我們幾個軍醫在一起吃我們的聖誕餐。沒有火雞,沒有聖誕布丁,沒有熱紅酒,只有幹硬的黑麥面包,我們平時私藏下來的一點黃油,和作為違禁品被私藏的一點葡萄酒。

“幹杯!”我們舉着水杯,裏面是只能堪堪沒過杯子底部的一點葡萄酒。

“真希望這場戰争早點結束啊,回去就能看到我女兒了。”一位軍醫說着掏出懷表,“看,是不是個漂亮的小公主?”

“我真擔心我的父母,他們年紀大了,也不知道有沒有生什麽病。”另一位軍醫不無擔憂地說。

我也希望這場戰争趕緊結束,這樣我就可以看看埃裏克先生了。

我小口小口呷着酒,喝得萬分珍惜。之前在莊園的時候,我們可是痛快地喝着威士忌,還有各種紅酒,現在就算是酒精都想喝。喝完了酒,我們就着冰冷的白水咽面包。

這是一個沒有禮物的聖誕節。外面,幾個醒着的傷員躺在床上,小聲唱着聖誕的歌曲,幾個人一起唱,聲音其實也不小了。我們聽見有人唱着唱着就哭了。誰都沒再說話,大家靜靜聽着一牆之外的病房裏傳來的歌聲。我給自己點了根煙,思緒放空到很遠的地方,回過神來,看到另兩個軍醫在悄悄抹眼淚。而我自己,眼眶也早已濕潤。

聖誕之後的兩個月,我們清閑很多。冬天交戰是很不明智的決定。雙方都沒有發動大規模的進攻,都在加強防禦。

愛麗絲給我寄信,說等戰争結束,她就要準備找個喜歡的人結婚。埃裏克先生一定會為嘉林補辦一個成人派對,邀請年輕的紳士們。她開玩笑說,她在小說中塑造了一個近乎完美的男主角,她覺得自己愛上他了,現實中的紳士可能沒有她的理想型。外婆的身體開始衰弱了,她整天擔心我們,覺都睡不好,精神差了不少。有傷員被送回來治療的,小診所床位不夠了,鎮子裏的空房子都被征用了,修女們都和護士一起照顧傷員們,艾拉也去了,她的未婚夫犧牲了,但她很堅強,想為那些還活着的人做點什麽。愛麗絲說莊園減了租戶、農民的稅,廚娘每天都盡量用有限的食材做些東西給那些傷員們。她還抱怨說現在物資緊張,她愛吃的水果布丁也吃不上了,因為新鮮水果的供應跟不上,糖和黃油都在瘋狂地漲價。

愛麗絲還把她新作品的手稿寄給了我。她說現在伯爵和夫人都知道了她在寫小說,但他們沒有責怪她,他們鼓勵她繼續寫下去。我知道,生活在期盼與絕望夾縫中的人們需要這樣的精神慰藉來幫助他們撐過這個冬天,再撐過下一個。我看了她的小說。她的文筆和敘事能力比以前強多了。只是真正的戰争遠沒有小說中那麽崇高。我們眼裏的色彩并不是自信堅毅的金色。我們看到的是壓抑的灰色,讓人喘不過氣的灰色。每個人心裏都有一個念想,妻子,孩子,或者父母,甚至是家裏那頭牛,是那些念想而不是虛渺的不知在何日的勝利讓我們一天一天堅持下去。我的念想,是埃裏克先生。

每一封信的末尾,愛麗絲都囑咐我,一定要活下去。家裏的所有人都期盼着我能完整地回家。家人這個字眼讓我紅了眼眶。他們是真心實意為我擔心的。即使我與他們的接觸不過短短一年多些。活下去,平安回家,是我們每個人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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