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917年是不那麽令人絕望的一年。三月份,德國佬從索姆河撤退了,我們總算沒有再聞到那麽濃重的血腥味。美國和中國宣布參戰,我們的物資豐富了不少。總的來說,我們的作戰壓力小了,似乎形式正在好轉。
“今年就能結束了吧?要不就是明年。”閑暇時我們幾個和躺在病床上的士兵閑聊。
“這可惜,我這腿沒法很快好起來。”一位士兵面露遺憾。
“哈,美國人送來的物資竟然有不少馬鞍,他們還以為我們是騎馬打仗呢。”一位傷員不知是調侃還是嘲諷。
“說什麽呢,他們好歹給我們減輕了不少壓力。”一個軍醫說着點起了他的劣質煙。
“去外邊抽,影響他們養傷。”我推推他,他很痛快地出了病房。且不說煙霧會不會影響傷口愈合,那些傷員們一個個都饞尼古丁,可不能在他們跟前抽煙。
我原以為這樣下去,很快我們就能平安撐到戰争結束,誰知快到年底了,我收到愛麗絲的電報說埃裏克先生受了重傷,要被送回英國了。
那一瞬間,我心裏湧上巨大的惶恐,我的天塌了。我用盡所有辦法,在戰争開始之後第一次打聽他的所在。他離我不遠,已經經過了治療,過一段時間要和其他傷員一起坐船回去。我申請調去那個營。我的申請很沒頭沒腦,上邊的人大概以為我是為了托家人帶東西方便才想調去那邊。這邊暫且不缺人,他們看在我是伯爵的侄子的份上準了。
于是我在一個下午,在埃裏克先生離開法國之前,到達了那個營地。我匆匆安置了自己的行李就去看他。
他住在統一的病房裏。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才推門進去。走進房間,在那麽多張病床中,我一眼就看到了他。他躺在床上,蓋着一條毯子。他的眼睛上蒙着紗布,紗布下是高挺的鼻梁和微微抿着的嘴唇。窗外有些冰冷的陽光照在他的病床上,他眼上蒙着的紗布白得反光。他曬黑了些也瘦了些,這使他的臉頰線條顯得更剛毅了些,但完全不損他的英俊。
我第一次見到他這麽虛弱的樣子,記憶裏他總是強大的,不管是外表還是內心;現在他卻遍體鱗傷地躺在床上,那雙漂亮的眼睛蒙在紗布下,也許以後再也看不到東西了。這樣子的他,太過安靜,不像以往那樣有疏離高貴的氣場,似乎溫柔了些,但令我心痛得快要窒息了。
我慢慢走過去,在他床邊的椅子上坐下,猶豫了一下,伸手稍稍撥動了下他額前有些淩亂的頭發,剛要收回手,我的手就被他的一只手抓住了——還與我記憶中一樣溫暖。
“原來你醒着,埃裏克先生。”我有點尴尬,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态度面對他。我的眼睛酸澀,聲音悶悶的,還帶了鼻音。我知道自己快要哭了。
“羅曼,見到你真高興。”他緊緊抓住我的手,隔着被子貼在左胸上,“你那麽久沒有聯系我,我還以為你把我忘了。”
“不,我從來沒有忘記過你。你為什麽沒有好好照顧自己?看到你這樣,我真的……”我說不下去了。隔着毯子我也能感受到他的心跳,一下一下沉穩地跳動着。
“讓我摸摸你的臉。”他說。他的聲音溫和悅耳,好像有安撫人心的能力。
我順從地微微俯下身子,拉着他那只手,将它覆到我的臉上。
他小心地描畫着我的五官,好像是在确認什麽。
“你瘦了。”他很肯定地說。
“你也是啊。”我說。
他沒再說什麽,只是仍舊保持緩慢的速度描畫我的臉。過了好一會兒,他說:“別哭。”
我呆了呆,發現他的手上已經沾上了我的眼淚。
“我們那時候已經取得了勝利,敵方撤退了。我指揮我的屬下準備紮營,這時候,一顆毒氣彈在我旁邊炸開了……”他小聲告訴我他是怎麽受傷的。
“疼嗎?”我一只手還抓着他那只手,另一只手小心地覆上他的紗布。
“我的雙腳和左手都被炸傷了,眼睛被熏壞了。我的命還在,呼吸道沒壞簡直是奇跡——我當時覺得煙霧顏色不對勁,立即屏住了呼吸。幸好我們離開的方向逆風。”
我什麽話也說不出來。心裏不知道是慶幸還是心疼。他似乎是感受到了我的緊張,用比他平時柔和的多的語氣安慰我:“我還活着,所以別為我擔心。”
“你別回去了,你這個樣子,嘉林會擔心的。”我說,還有一句話我沒說出來:讓我照顧你。
“等過幾天我就得回去,這邊床位一直緊張。”他笑笑說,“也只能讓她擔心了。”
“我猜那個傻丫頭一定會哭的,沒想到你也哭了。”他頓了頓說。
“……嗯。”我不知道怎麽回答好。
“你……”我想問他後悔不後悔,但又覺得沒什麽好問,因為他一定因為能參戰而自豪,而受傷不是他自己能控制的。
“我很高興,這時候你在。”他拉着我的手湊到自己的唇邊,我能感受到他說話時氣流呼到我手指上那種癢癢的感覺。“我一直都希望自己保持那種英勇無畏的勁頭,所有的士兵都是,這樣我們就能很快結束這場戰争,回到自己親人的身邊。三年多了,我看見很多士兵在我眼前死去,但幾乎沒有逃兵。大家用血和生命堆出一條前進的通往勝利的路。被炸彈炸傷的時候我很絕望,我不得不在戰争快要勝利的時候退出戰場。我幾乎感受不到自己的手腳,但能感受到血液的流失。我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血,因為我看不見。我想過就這樣為國犧牲也是值得的。但我又很怕自己就這樣死去,我沒有看到嘉林嫁出去,沒有爵位的繼承人,我死後國家會收回那個爵位和封地吧,這樣嘉林就無依無靠了。我還有很多事沒做,很多話沒說,我第一次那麽渴望活下去。我讓自己保持清醒,不至于在昏迷中死去。現在,你在我面前,你為我哭泣,我突然覺得自己之前的掙紮都是值得的。我很高興。”
我聽着埃裏克先生的話,只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好快。他在我不知道的時候經受了那麽多的痛苦,而我無法為他分擔。但如果現在我的存在,能給他帶來一點點快樂和安心,我就覺得自己是有價值的。
接下去幾天,我一有空就去看埃裏克先生。他大多數時間都是昏昏欲睡的,因為大量失血令他精神不濟。他即使是成天躺着,也盡可能地展現他的紳士風度和教養。盡管他看不見,也只有一只手完好,他拒絕他人給他喂食。他希望護工或者修女們不要把時間浪費在他身上。他悄悄告訴我,其實他是在學着适應黑暗。他的眼睛幾乎沒有複明的可能了,他要讓自己習慣。
他精神好時,會讓我給他讀書。我們能找到的只有一些報紙,還有一些醫學或護理的舊書。不管我念什麽,他都會非常認真地聽,有時候發表一些看法,或者聊一聊他聯想到的東西。但是他太虛弱了,所以大多數時候他只是聽着而不會說什麽。他會用那只完好的手抓住我的一只手,每當我念完一小段他就輕輕捏一下表示他醒着,他在聽。如果他好一會兒沒有動靜,我就知道他睡着了。我在書上做好标記,再把他的手放進被子裏,之後匆匆去忙我的,然後期待下一次給他念書。
我在忙碌中錯過了送埃裏克先生上船。當我看到空蕩蕩的床位時,無比後悔為什麽之前沒有申請成為随行的船醫。空缺的床位很快又被安排了傷員。我在離開這間病房之前,一位修女叫住我,說埃裏克先生離開前給我留了東西。是一只比巴掌還小的兔子布偶。布偶被棉花塞得鼓鼓的,背上有打過補丁,應該是存在很久了,但是很幹淨。我不敢确定這是埃裏克先生的,因為他看起來完全不像是會帶着這樣子的布偶的人。
“那位先生說這個是護身符。”修女匆匆說完就離開了。
我低頭看着那只布偶,突然想起那只叫羅曼的兔子來。我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很珍惜地摸了摸那只布偶,然後小心地把它放進口袋。
這裏靠近碼頭,差不多是法國的邊境線了,沒怎麽被炮火波及,各方面的情況都比前線好得多——至少這裏有當地人開的正在營業的小酒館,有年輕的姑娘,有味道不錯的小餐館,雖然酒館裏的酒是摻了水的,姑娘們都表情嚴肅神色匆匆,小餐館的價格高得離譜。但人總要往好的想不是嗎?
休息日我和戰友出去買物資,例如咖啡和煙草,集市上有得賣不過很貴罷了。我覺得這算是埃裏克先生走後留給我的一個安慰——之前在前線的營地,只有黑市才有這些物資,而且價格還要貴。索性我有熟悉的人,總會幫我留一點兒,價格也沒那麽令人難以接受。我不關心他的物資從哪兒來,畢竟我自己幹的事就不是什麽能往外說的了。
“看到那個妞了嗎?真是完美!”軍醫和士兵們待久了,說話也開始變得粗俗了。
我看了一眼同伴指示的女人,的确漂亮,可惜我并沒有為她心跳加快。
與她擦肩而過時,我的同伴沖她吹了聲口哨,得到她一個白眼。我在心裏想如果吹口哨的是我,我也許會得到一個媚眼,可惜我現在并不想吹口哨。
又到了聖誕節,我無比虔誠地許下聖誕願望:世界和平。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埃裏克先生的離開:在羅曼被調過來之前有一班船,他本來可以那時候就回英國,但聽說羅曼申請了調動職務,但手續需要幾天,他就多等了幾天,決定坐下一班船走。他想在離開英國前見見羅曼。
關于物資:羅曼在調動之前的物資是從黑市上買的,所謂的熟人其實是埃裏克先生的下屬。埃裏克先生知道羅曼的外出規律,所以會省下自己的物資(軍官的物資總會豐富些,他也有自己得到物資的途徑)讓下屬假扮成商人賣給羅曼。羅曼一直不知道這件事,只是偶爾感嘆戰争時還能喝到純度那麽高的牛奶簡直太幸運。
關于小布偶:兔子布偶是埃裏克先生小時候最喜歡的外婆給他做的,一直陪伴他長大,被他當成了護身符。戰争時他也随身帶着,他相信小兔子是有效的,否則他不會受了重傷還活着。在離開法國前,他把小兔子布偶給了羅曼,希望這個保佑了自己的布偶也能保護他心愛的羅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