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918年11月,德國宣布投降,這場殘忍血腥的戰争終于落下了帷幕。
我們回到了英國,看到莊園外熟悉的草草木木,我心頭湧上難以言喻的情感。我本來應該去看埃裏克先生的,但這邊的事情絆住了我。前幾年莊園裏的不少男仆都走上了戰場,莊園需要重新招人,但更棘手的是莊園的財政危機。伯爵憂心忡忡地告訴我,莊園之前為了支持國家上繳了不少錢;現在也應該減輕佃戶的賦稅,而現在的物價飛漲。收入減少了,支出卻增加了。為了保持貴族的體面,他不可能大幅度削減開支,這就意味着要面臨困難。
最後莊園裏沒有再招新人,退役的男仆回到了他們的崗位,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回來了。莊園裏有好些日子是沉浸在悲傷氣氛中的;盡管他們的死訊在之前就已經被知道了,但真正面臨這個改變——由現有的人來分擔他們的工作,人們不可避免感到悲傷。
我回到了診所工作。診所擴建了,旁邊兩棟建築都成了診所的一部分。傷員不少,事實上幾乎沒有人是毫發無傷地回來的。喬納醫生比一年憔悴了不少。他總算對我的技術感到滿意一些了,他甚至希望等他退休,這間診所就交給我管理。我并沒有答應他,我不想承擔這份責任,我覺得我會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我總不會一輩子在這裏。
離診所不遠的地方是一座墓園,新的墓碑的數量幾乎超過了那些被風雨侵蝕過的老墓碑的數量。我每天路過時,都會看到女人在墓碑前哭泣,她們有的是牽着年幼孩子的年輕女人,也有白發蒼蒼滿臉皺紋的老婦。她們失去了家裏的支柱,以後的日子也不知該如何熬下去,而心裏的創傷更是無法彌補。
聖誕前夕,我去了一趟埃裏克先生的莊園。我實在是擔心他。我随身帶着兔子布偶,我覺得那個對于埃裏克先生來說可能是重要的東西,我得還給他,盡管我其實更想留着它。
到了他的莊園,管家先生來迎接我。他說埃裏克先生暫時不在,嘉林去了倫敦,我可以随意。我驚訝地發現女仆們在鋪紅地毯,打掃,好像馬上會有一場宴會一樣。
“這是給嘉林小姐準備的成年舞會嗎?”我叫住一位我認識的女仆問。嘉林的成年舞會拖到今天也是委屈她了,但不管怎麽說,戰争之後,大家感到迷茫,萎靡,确實需要有一件能振奮人心的事發生來鼓舞大家。
“是呀!”那女仆回答,“也為了迎接我們的新主人。”
她匆匆走了,留下我被“新主人”這個詞折磨。
我來不及拉住她問清楚。新主人?這個意思是埃裏克先生的妻子嗎?他,要娶妻子了嗎?是了,他受了傷回來,總會有愛他的姑娘來照顧他,他也可能愛上那個姑娘,所以要娶她……是那位傑思敏小姐嗎?
我很慢地走到書房,在靠窗的沙發上坐下。窗沒關,風就有一陣沒一陣地吹進來。我突然覺得自己很可笑,埃裏克先生總要娶妻的,這是我一早就知道的事,那我為什麽要那麽迷戀他,甚至奢望他的回應呢?我原來做了那麽久的白日夢!我還為了他潔身自好,漂亮姑娘也不多看一眼!我還想過,因為愛他,我會一輩子不娶別人。我真是蠢透了!得不到回應,我總會有不愛他的一天,我何必斷送自己的幸福呢?
盡管這樣想了,我還是覺得很冷,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冷。
我坐了一會兒,還是決定去找埃裏克先生。大概是不甘心吧,我還是想聽到他親口告訴我他的婚訊。
管家先生告訴我他在玫瑰園,還派司機送我過去。
我第一次去埃裏克先生的玫瑰園。埃裏克先生的玫瑰園離城堡有些遠,這裏是個偏遠的小村莊,不過土壤氣候很适合玫瑰的生長。埃裏克先生的玫瑰園很大,但不僅僅栽了玫瑰。圍着的木栅欄上纏滿了藤蔓,玫瑰園最外圍是一些高大的樹木,裏面是好看的石子路,小路的兩側栽滿了玫瑰,不同品種不同顏色的玫瑰;只不過現在不是玫瑰開的季節,我見不到美景。玫瑰園的中心有一個小湖,湖邊有一個小亭子供人休憩。
我在一個小角落找到了埃裏克先生。他一個人坐在輪椅上,并沒有人陪伴。他微微仰着頭,閉着眼,似乎是在感受風吹過他的臉頰。
“你好,埃裏克先生。”我靠近他後小聲說。
他沒有動。他睡着了嗎?我看着他,他的膚色比我上次見到他時要白一些了,沒那麽瘦了,氣色看上去也不錯。我被心裏龌龊的念頭驅使着湊近他,足夠近了,我又小聲試探着叫了一聲:“埃裏克先生?”還是沒有回應。
周圍那麽安靜,只有風吹過枯枝發出的沙沙聲。我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是那麽響。我快速地看了看四周,沒有人。就一個吻,我告訴自己。我飛快地在埃裏克先生的唇上觸了一下,之後立即站直身子還退後了一步。我像做賊一樣環顧四周,只有我們兩個人。我放下心來,然後情不自禁地伸手撫摸自己的嘴唇。我的臉一定在發燙。他的唇柔軟而溫暖,只是不足一秒的觸碰,能讓我回味許久。
也不知道我站了多久,埃裏克先生突然動了一下。
“埃裏克先生!”見他醒了,我連忙打招呼。
“是羅曼嗎?抱歉,我剛才睡着了。你來了也不叫醒我。”他的聲音帶着剛睡醒的沙啞和低沉,格外地性感。他把頭偏向我的方向,睜開了眼,但他看不到我。
“我突然想來了,不會給你添麻煩了吧?”我裝作什麽也沒發生的樣子,努力用平時的語調說話。我屏住呼吸,慢慢地,慢慢地靠近他。我的臉離他的臉很近,近到我能感受到他的呼吸淺淺地吹到我臉上,近到我清楚地看到他的眼裏映出了我的身影。他沒有察覺我的靠近,放松地坐在輪椅上,像一個視力正常的人一樣睜着眼,時不時地眨眼睛。他真的看不到我了。
“不會。這裏現在沒有花,不過明年四五月份就能開花了,希望能趕上唐納的婚禮——如果他願意用我的玫瑰來裝點他的婚禮現場的話。”他微笑着說。
我站直了身體回答:“他一定會很樂意的。”
“你喜歡玫瑰嗎?”他冷不丁問我。
“嗯?喜歡。”埃裏克先生種出來的玫瑰我一定會喜歡的。
“等開花了,我也送你一束。”他用最平淡不過的語氣說,但我的心卻在他話音落下之後劇烈地跳動了起來。他要送給我代表愛情的玫瑰!
“我來這兒之前去了你的莊園,仆人們在裝扮。”我強行轉移了話題。
“是啊,等過幾天,聖誕節時給嘉林辦成年舞會。本來今天也要給你寄邀請函的,不過你來了正好,可以順便把給斯梅德利家的邀請函也帶去。”他用輕松的語氣說,“雖然她已經有意中人了,但舞會不能少。戰争過後我們需要有振奮人心的東西,舞會就可以。”
“等等,意中人?你是說嘉林有意中人了?”我隐約覺得我似乎誤會了什麽。
“是的,是個遠方的親戚,他戰争時受了傷回來,嘉林照顧過他,他們有了感情,準備訂婚了。不過他沒有爵位,所以要入贅。”埃裏克先生說。
“那他們說的‘新主人’,不是指你的未婚妻,而是指這位先生?”我急忙問道。
“他們?是仆人們嗎?如果真要有新主人,我想就是指嘉林的未婚夫吧。”埃裏克先生說。
“這麽說,你沒有未婚妻?”我不放心地又問了一句。
“我現在這個樣子,怎麽會有未婚妻!”他笑了起來,“我不會耽誤那些小姐的。”
頓了頓,他又說:“其實是我自私了。嘉林本來應該嫁給和她地位相等的人,但我希望她的孩子來繼承莊園。我大概不會有孩子了。”
“你的腿快好了,之後你也只是看不見而已。你的身份、地位、財産、容貌都是那些小姐們喜歡你的理由,況且你只是看不見。”我自己都沒察覺到自己的語氣有些酸。
“看不見不是什麽小事吧。”他笑了笑。
“但你那麽優秀……”我有些着急,他會不會接受不了自己的失明?他是多麽驕傲的一個人,看不見一定會給他帶去很多困擾吧!他這樣子一個人待着,心裏總不是在想着要放棄什麽東西……
“我知道自己很好。你不用擔心我。”他用開玩笑的語氣安慰我。
“那位傑思敏小姐呢?她沒有在你受傷後照顧你嗎?”我賭氣般地提起了我的情敵,她沒有趁着這個機會讓埃裏克先生愛上她嗎?埃裏克先生有了愛人的話,會讓我生氣難過好一陣子;但我不能看到他變得頹廢。
“我拒絕她了。我告訴她我不能拖累她。我不需要人們的同情憐憫,我能自己照顧自己。”他的語氣有些冷淡。我是不是說了什麽不好的話?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絕對沒有同情、憐憫的意思,我只是關心你,我……”我差點就要脫口而出“我愛你”了,我生生截斷了話頭,緊張地背後冒汗。
“我知道,你不用那麽驚慌。”埃裏克先生輕笑一聲,“況且……”他的聲音低下去了,我聽不清他說了什麽。
“況且什麽?”我問。
“不,沒什麽。”他笑笑說,“你推我走走吧。”
作者有話要說: 埃裏克先生視角:
我在角落裏待着想事情時,聽到了腳步聲。我告訴過園丁,讓我一個人呆一會兒,過一個小時再來找我,那麽顯然不會是他,那麽會是誰呢?
“你好,埃裏克先生。”來客向我打招呼,原來來的是羅曼。我突然想來點惡作劇,于是假裝自己睡着了,想看看他會做什麽。
我聽到了衣料細微的摩擦聲,然後過了一會兒,我又聽到他叫我,似乎是在确認我是否睡着了。我把自己的呼吸放得輕緩,他果然沒有察覺到我醒着。過了幾秒鐘,我感覺到嘴唇上傳來輕柔的觸感,一瞬間就消失了,人中處似乎還殘留着他的呼吸。他是親了我一下嗎?我險些沒能克制住自己的呼吸,幸好他已經離開我了。我沒再聽到腳步聲,他一定還在我旁邊等我醒來。
于是過了幾分鐘後,我假裝醒來了,和他交談。他的語氣裏有些緊張和歡欣。我承諾送他玫瑰,他克制不住的興奮。雖然我看不見他,但我能想象出他的表情和眼裏的光彩。
之後他說起了我的“未婚妻”。他似乎在為子虛烏有的人和事兒傷心賭氣,我覺得好笑,我猜他一定覺得委屈,但不說出來。他還不知道我的心意,也不透露自己的心意,雖然他表現得足夠明顯了。
我不想他胡思亂想,就明确表示了我不會有未婚妻。“況且……”況且我喜歡的是你。這句話我沒有說出來,這句話還是讓他先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