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這段視頻既集合了大衆關注的兩大熱點問題:家暴和正當防衛,又有最後反轉死亡刺激眼球,一經上網,便被各大媒體官博竟相轉載,幾乎在短短兩個小時內收獲上億點擊,立即引發各種讨論與争議。
換言之,莊曉岩案件就這樣驟然間走進公衆視野。再加上視頻中的她看起來荏弱又無依無靠,而範文博卻狀如惡鬼手段殘暴,這樣的東西任誰看了,只要還有點良知,都會自然而然站在弱勢一方。
因此盡管網上不乏有人持“完美受害者”觀點認為女人被打肯定有自身原因,也有理中客留言“坐等反轉”,然而這些話都迅速引來網友追罵,等到謝風華離開城北分局的時候,網上評論已近乎一邊倒地呼籲執法部門判莊曉岩無罪。
這樣引發社會熱議的案件就已經不是城北分局能做主了,很快市局、公檢法上級部門都打電話來詢問情況。老季身為直接負責人,應付各方領導的事自然就落他身上,僅僅他送謝風華下樓這會,手機就至少響了四次。
老季雖然張嘴就貧,但應付領導卻缺乏該有的素質,要不也不會這麽多年還沒升,果不其然,沒說兩句臉色就不好看,估計電話裏就挨批。
謝風華裝看不懂,趕緊讓他回去,老季也不跟她客套了,只表示案件有進展會通知她,就這一句話的功夫,手機又響了,他只得苦笑着告了別,轉頭匆匆忙忙邊接電話邊往樓上趕。
隐約聽見傳來他怪聲怪氣的喊冤聲,謝風華笑着搖搖頭,走出了城北分局。
春日正好,春光明媚,整個城市仿佛被披挂上一層強行加裝的金光燦燦。無論何時,春天的太陽總是能給人們帶來溫暖和希望的聯想,仿佛舊的篇章能順利落幕,新的篇章毫無阻滞地得以掀開,一切都能重新來過,一切都能重新出發。
謝風華站在陽光下微微閉上眼,她想起很多年前還是少女的自己與唐貞并排跑在晨光中的光景,那時候也有這樣的陽光灑在身上,那真是刷子一樣能将隔了夜,滲透入毛孔的倦怠與彷徨一掃而光。
在她迄今為止的人生中能這樣血肉相連的人只有少數幾個,唐貞的悲劇在她沒有察覺的時候就驟然釀成,成為她從此以往細思之下永遠無法釋懷的遺憾。
好在與唐貞有關的莊曉岩,她的悲劇卻有希望按下暫停鍵。
哪怕想起來有點對不住老季,但視頻被傳上網後,由公衆憤怒引發的輿論導向只要持續發酵,讨論不斷,那麽對莊曉岩正當防衛能否成立,會有顯而易見的推進作用。
這樣,那個菟絲花一樣無依無靠的女孩,不僅從此能擺脫噩夢一般的人生,而且有希望重啓人生,重新去創造屬于她的,誰也奪不走的生活。
那将不再是跟在表姐身後,亦步亦趨複刻別人生活的空中樓閣,而是腳踏實地,安安心心的日子。
雖然塵埃未定,但謝風華由衷地這樣希望着,她甚至想,無論把視頻放上網的車主是因為正義感、因為博關注,還是整件事根本就是那位圓滑世故的周律師精心策劃的戲碼,過程都可以忽略,只要動機導向一個好的結果就好。
她到這一刻都不能承認自己喜歡莊曉岩,與其說喜不喜歡,不如說合不合得來。莊曉岩跟她之間的距離就仿佛太陽系與地球之間的距離,看得見,也能感知對方的存在,但愛好的東西絕對不可能重疊,看到的世界絕不可能一致,這樣兩個人,心靈之間的距離恐怕比銀河系到海王星的距離還要遙遠,彼此之間親密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如果不是她們之間有個共同的紐帶唐貞,恐怕兩人的生命永遠也不可能發生交集。
但即便如此,即便謝風華無論如何都無法認同莊曉岩菟絲花式的生存模式,她依然覺得像莊曉岩這樣的女子,本性懦弱而不失良善,舉止笨拙卻從沒傷害過誰,她沒工作沒能力,可她也沒觸犯哪條法律。她有權如所有身披陽光,腳踩大地的女人一樣,配活得像個普通女人,配過每天油鹽醬醋茶的瑣碎又平凡的日子。
最最重要的是,她配跟所有其他女人一樣認領安全的生活,包括每晚都能舒服地睡在自己床上一直到天明,包括每頓飯能順順利利從頭吃到尾。
而不是擔心半夜裏突然被揪起頭發來拖進洗手間鎖起來,或者端着飯碗突然被人一掌拍掉順帶打一個大嘴巴。
沒有任何一個女人該過這樣的生活。
所以就這點來說,哪怕明知道思想不正确,但摔死一個範文博,謝風華并不覺得遺憾。
再次确認網上輿論是向着莊曉岩一方後,謝風華甚至微微在笑,她步伐輕快地穿過大院朝自己的車走去。城北分局門口熙熙攘攘,鐵栅欄外已經圍了少許記者和圍觀路人,看起來是收到消息想采訪經辦莊曉岩案件的公安幹警。這與她無關,她也并不在意,走到車旁邊時,她掏出車鑰匙按下電子鎖,正要打開車門,忽然聽見有個女人輕輕叫住了她:“小謝,小謝是你嗎?謝風華?”
謝風華的背部微微僵住,忽然有些懊悔自己為什麽剛剛不早點走了。
她慢慢回轉過去,眼前一位幹淨優雅,。書卷氣十足的老婦人,但她卻是謝風華此刻最不想見到的人。
因為這是範文博的媽媽楊女士。
很久以前,在唐貞剛跟範文博結婚那會,謝風華有段時間是她們家的常客,不可避免地見到楊女士好幾次。
該怎麽描繪這位楊女士呢?
她的形象不可不謂精致漂亮,印象最深的是一頭短發熨燙得波瀾起伏、進退有度,脖子上永遠有裝飾品,不是絲巾就是項鏈,絲巾色澤千變萬化,項鏈材質也從寶石到珍珠到黃金不一而足,戴絲巾還是項鏈全看她當天穿什麽衣服。她說法細聲細氣,笑容真誠和煦,坐下來背脊挺直,走動時幅度輕巧,再加上保養得當的細嫩皮膚,鼻子上架着的銀框眼鏡,永遠恰到好處的口紅色號,楊女士整個人舉手投足,就是一幅賞心悅目的美人畫。
唐貞曾經跟她感慨過這位婆婆,說她早年留學日本,學的日語,教的日語,把日本的禮儀與中國的文化掰碎了糅合成一處,再積澱了年紀,便成了自成一派的矜持優雅,仿佛喝水吃飯都有她的一套章程。
楊女士跟她們從小胡同大院瘋跑認識的那些熱心得過頭又活力多得過剩的老太太們完全不同,唐貞縱然會來事,可她熟知的是這座古老的城市根子裏那些市民階層的人情往來,時節應酬,謝風華很是擔心過她應付不了楊女士,總覺得跟這樣冒着仙氣的婆婆後頭,哪怕問一句晚飯您想吃點啥都跟亵渎了她似的。
但實際上楊女士與唐貞相處得很好,當然不是親如母女,婆媳之間親如母女實際上是個僞命題,然而楊女士是講究人,更是明白人,她的生活重心從來不在兒子丈夫身上,對唐貞自然也沒有先入為主的挑剔與要求,反倒給足了禮貌與客氣。這是她的教養和規矩,而唐貞這人一怕婆婆沒法講理,二怕摸不透她的規矩,這兩點楊女士都沒有,于是婆媳相處甚歡,縱使有些小矛盾,在兩個高情商的女人面前也全不算一回事。
但這樣的日子後來就慢慢少了,特別在唐貞去世前一段時間,她已經基本沒提過與婆婆的互動。聽說楊女士從大學退休後,整天攜帶着自家老範先生不是去外地,便是出國做訪問學者,一去便是一年半載,即便唐貞出事,葬禮上也沒見到這對老夫妻回來。
要說心裏對楊女士沒點意見那怎麽可能呢?失去唐貞,謝風華怪罪過範家每一個人,尤其是那位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楊女士,她很想當面質問她,你不是心細如發的高級知識分子嗎,你不是很喜歡唐貞嗎,你不是範文博的母親嗎?你知識比我多又比我有話語權,為什麽你不多關注她一下,為什麽你會放任她在你兒子身邊一天天枯萎荒蕪,最後了無生趣呢?
她想唾罵這個老太婆,你端着再高裝得再好,你他媽在唐貞尋短見這件事上也還是難辭其咎。
然而謝風華從來也沒真的去做這件事,她知道自己不過是在洩憤,是在尋找替罪羊。楊女士身份上僅僅是唐貞的婆婆,中國的婆媳關系向來微妙,能保持尊重講究禮節已是難得,楊女士對唐貞并無責任,她才是唐貞的密友,她才是失去唐貞會痛不欲生的那個,然而她都是在噩耗傳來那一刻才驚覺原來唐貞整個人早已分崩離析,要說誰必須要負責任,誰必須要遭受責難,她才是。
她都沒做到的事,如何能去苛求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