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在看到楊女士的這一刻,謝風華才發現她老了。
這種老倒不是臉上具體多了皺紋,而是整個人仿佛松松垮垮了下來,像以往的挺拔身姿被看不見的大頭針一針紮破,于是皮肉分離,卻又不得不耷拉在一起。楊女士記憶中永遠拾掇得一絲不亂,帶着儀式感的精致發型已經長時間缺乏打理,那些弧度精致的發漩蕩然無存,反倒有許多雜亂的發絲冒了出來,像龜裂的河床上冒出來的幹枯蒿草一樣,發根處則好幾處是遮也遮不住的斑白痕跡。
要不是有關體面的教養深入骨髓,謝風華很懷疑楊女士會在看到自己的瞬間大庭廣衆之下痛哭起來。
她雖然沒有流淚,雖然在竭盡全力想笑得自然親和,然而眼神是騙不了人的,一輩子矜持穩重的楊女士,在這一刻眼神裏全是倉皇。
她顫抖着嘴唇,似乎想說一句正常點的寒暄之語,張嘴卻是:“好久不見,你,你在這個單位……”
“楊阿姨,我不是在這裏上班,”謝風華溫和又直接地說,“我來這,是給昨晚上高架橋那個案子提供協助。”
“你,你都知道了。”楊女士蒼白着臉,“也是,你是警察,怎麽會不知道,那,事情現在怎麽說……”
“事情還沒結論,有結論肯定會通知家屬。”
“那,我能不能見小莊?”
謝風華嘆了口氣,搖搖頭:“不行。”
楊女士失神地點了點頭,像一下被打回原形,整個人稍微一動即搖搖欲墜,謝風華忙伸手扶住她,一伸手才發現她瘦得厲害,幾乎稱得上瘦骨如柴。
楊女士搭着謝風華的胳膊,反手緊緊攥住,手指用力到泛白,目光中流露出異常的炙熱,啞聲問:“小謝,你對昨天晚上的事情應該知道得很清楚,那,那你,你能不能告訴我……”
“對不起,我不能在警方公布案情說明之前說任何事,您知道,這違反紀律。”
“我沒想叫你為難,”她用溺水之人抓住救命浮木的力道,眼中泛起一層淚霧,“我就是想知道文博,文博是怎麽走的,他有沒有很遭罪,有沒有?”
謝風華沒法在這樣炙熱又浸透了哀恸的目光面前沉默下去,她搖頭,低聲說:“沒有,他幾乎在摔下去的同時就咽了氣。”
楊女士如釋重負一般松了手,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氣,謝風華趕緊扶住她,一邊幫她順氣一邊說:“您別太難過了,節哀順變啊,來,慢慢呼氣,慢慢吸氣。”
楊女士過了好一會才緩過來,她朝謝風華感謝一笑,眼淚卻驟然掉了下來:“謝謝,謝謝你,沒人願意告訴我這些,他們都瞞着我,連我的手機都被收起來,我只好來這問警察,我只是想知道這個,我只是想知道這個而已啊……”
她捂住嘴,一邊哭一邊不顧形象地慢慢蹲到地上,整個人哭得縮成了一團像拼命用全身的力氣把水分都擠出來。
這個時候,再沒有矜持美麗的楊女士,有的只是一個痛失兒子的哀恸的母親。
謝風華蹲下來,伸出手慢慢摟住她,然後再緩慢而有力地,一下一下撫摸她的背部。
她從沒想過有一天居然會因為這個原因跟楊女士親密接觸,事實上,在此之前最後一次見到楊女士後,她曾覺得大概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她。
那是範文博再婚的婚宴上。
莊曉岩不知出于何種念頭,執拗地,再三再四求她去參加婚禮。謝風華原本是不該答應的,但那段時間她因為李格非、因為唐貞對這個世界充滿憤怒,仿佛心底有一股岩漿亟待噴發,卻硬生生封存起來,因為理智與職業素養不許她有所任何失格。
她每日都在不為人知地備受煎熬,靠高強度的工作麻醉自己,怎麽知道一回頭,世界全亂了套,原本該悼念唐貞的莊曉岩居然在這時候沒事人一樣嫁給唐貞原來的丈夫。
這算什麽?小姨子嫁給姐夫當續弦,天下男人都死絕了嗎要親身上演這樣的倫理大片?
謝風華的憤怒到達頂點,她冷笑着想,你敢請我,我就敢去砸場,大家都別想痛快。
等她去了才發現那壓根不叫婚宴,只不過兩家極少數親朋聚在一個大包間裏吃頓飯。範文博倒是神情自若,莊曉岩卻一臉窘迫,像偷穿了別人的婚紗還不得不展現人前的小女孩,對所有人都露出深感抱歉的神經質的笑。
老範夫妻這回好歹到場了,楊女士照樣打扮精細,只是一向微笑的臉上沒了笑容。到了新人敬酒環節,也很從簡,沒人起哄給新郎灌酒,謝風華留意了一下,好像範文博自己的同學好友都沒幾個到場。走到父母跟前時,原本是這對新人舉起酒杯給父母鞠躬,父母意思意思喝一口,把準備好的紅包給了,這事就算完了。
敬女方父母那沒什麽問題,莊曉岩從小父母離婚,來的是父親,母親早就另外組織家庭,此刻遠在千裏之外,父親打小就沒怎麽管過這個女兒,這會坐在主位上也有點言不正名不順,帶着草草了事的态度飛快與新任女婿碰了杯仰頭喝了酒,跟誰趕着他完成任務似的,連兩句吉利話都說得言不由衷。
到了男方父母這,事情發生了點變化。
楊女士像沒看見這對新人似的一動不動,莊曉岩笑得臉都僵了,老範尴尬地打起了圓場,範文博臉上也挂不住,她才開口說:“文博,你知道我對你婚姻的态度……”
範文博打斷她:“媽,都這時候了,再說這些有意思嗎?”
楊女士沉默良久,随後無奈地嘆了口氣,舉起了杯子淺嘗一口,将紅包交給了莊曉岩,還拍了拍她的手,溫言說:“別多心,不是生你的氣。”
莊曉岩受寵若驚,楊女士卻似乎頗為煩悶,沒坐多久就起身離開。謝風華跟了過去,她有幾句話想當面問。
楊女士進了洗手間,沒過多久又出來,臉上有水洗過的痕跡,她驟然見到謝風華,詫異之中帶着尴尬,吶吶地說:“小謝,你也來了啊。”
“我本來不想來,但有件事,我一直想當面問您。”
楊女士眼神閃爍,匆匆說:“好啊,哪天有空我們約出來喝個茶,今天我有點累了,抱歉……”
她轉身待走,謝風華冷冷說:“您這會走,信不信我下一秒就進去裏頭掀桌子?”
楊女士驚詫地轉過頭。
“您該知道我才是最不贊同他們結婚的那個,別以為我幹不出。”
楊女士隐忍地看她,解釋說:“小謝,我也是不贊同他們結婚的,你剛剛都看到了,但他們兩個是成年人,都是有行為能力的獨立個體,我沒有權利幹涉婚姻自由。”
“我問的不是這個,”謝風華逼近一步,“我問的是,貞兒為什麽死?您真的一點都不知道嗎?”
楊女士如遭雷擊,退了一步,深深吸了一口氣說:“我真的不知道,我那大半年都在國外,她出事後,沒人跟我說,等我知道時事情已經不可挽回,小唐也已經入土為安……”
“她的事,一天沒弄明白,就一天不算安。”謝風華冷聲問,“你說這話不覺得虧心嗎,她叫你媽媽,對你那麽好,這麽些年哪怕是花錢雇的保姆都能處出感情……”
楊女士目光濕潤,打斷她說:“小謝!你責怪我我能理解,但請你冷靜一下聽我說,但凡我要是事先知道她有輕生的苗頭,不管是出于個人情感還是出于做人的基本原則,我都絕對不可能會袖手旁觀!真的,我不是這種人,這點你要相信啊。”
“那行,說說今天吧,”謝風華目光銳利地盯着她:“你不贊同範文博再婚的理由是什麽,因為他們倆在唐貞沒死之前就已經有了關系?”
楊女士窘迫地漲紅了臉,連脖子都泛着粉色。
“所以他們真的背着唐貞搞到一起?”謝風華冷笑,“楊老師,你們家家教可真行啊。”
“不是!”楊女士激動之下聲調驟然拔高,“文博很愛唐貞,他不可能,也不會做這種事”
“呵。”謝風華譏諷一笑。
楊女士閉了閉眼,張開來豁出去說:“我實話跟你說,我之所以反對他們結婚,是因為我發現文博的性格,可能壓根就不适合結婚。”
謝風華微微縮了瞳孔。
楊女士把手放在眉骨間揉了揉,難堪地說:“文博他,他過于自我,不太關注身邊人的情緒,因為從小各方面表現不錯,學習好,有領導力,就算有缺點,我以為都是小問題。畢竟誰也不能撫養一個完美無缺的孩子對不對?而且從小到大,他帶給我們的榮譽感遠大于挫敗感,作為父母,我也有虛榮心,我也會習慣去忽略他的其他方面。從某種程度上而言,他長成什麽樣,做了什麽錯,我是他的母親,我都有責任。”
“什麽意思?”
她愧疚地看謝風華:“我是後來才意識到,他的缺點已經演變成缺陷,這種缺陷對其他人來說或許沒什麽,但對跟他結婚,跟他朝夕相伴的妻子來說卻可能會造成傷害。怎麽說呢,有些女人,天生樂觀或者性格豁達,可能不會在意這些,但相應的,有些女人卻不行。”
謝風華皺眉:“你想說什麽,唐貞不樂觀不豁達?”
“我想說的是,唐貞那孩子心太細,做事太過求全,她以前跟我說過,她說媽媽,為什麽很多事在別人那都能輕松過去,到我這就那麽難呢?”
謝風華沉默了。
“唐貞走上這條路,我的自責和痛苦不比你少,但是小謝,我們要公平,唐貞跟文博做夫妻可能不合适,但你要說文博害死她卻不公平,”楊女士閃着淚光,懇切地說,“我這麽說,不是因為他是我兒子,而是因為我了解他,他是有缺陷,他不懂得怎麽去關心人,體貼入微,噓寒問暖這些更是做不到。他有千萬個不好,但有一點,他對唐貞的感情是毋庸置疑的,從小到大我從沒見過他那麽在意過哪個人。唐貞走後,他整夜整夜失眠,人消瘦了起碼二十斤,他只是不說,但他不是沒有感情的怪物。”
謝風華冷笑:“這麽快再婚,他可真是夠有感情的。”
“所以我反對他結婚,”楊女士像是沒聽出她的諷刺,“我反對他這樣草率處理自己的人生。文博不是見異思遷的人,他現在這樣,對自己,對小莊都不負責。可是我好說歹說他都不聽,我能怎麽辦?我總不能綁着他的手腳或者扣了他的戶口本不讓他去登記啊。”
“小謝。說了這麽多,我也想跟你說一句。”
謝風華擡眼看她。
“我理解你的心情,要是唐貞的事跟文博有關,有證據你就抓人,你是警察,我不會妨礙你執法,但如果,”她小心翼翼地懇求着,“如果你也同意,唐貞的事很複雜,不是能直接怪罪到哪個人頭上,那麽我請你,不,我求你,今天給大家留點體面行嗎?”
“畢竟,新娘已經夠不好受了,她是個老實孩子,你也算看着她長大,我相信唐貞在的時候,她絕沒有膽子勾搭姐夫,現在嫁給文博,我甚至懷疑是不是移情作用,但無論如何,今天沒必要再去讓她難堪,尤其你去給她難堪。你說呢?”
不可否認,在這一刻謝風華有些被楊女士說服,或者不是因為她的話,而是莊曉岩的笑實在太過神經兮兮,若果她現在真個回去攪和了他們的婚姻,恐怕莊曉岩那些強行支撐起來的笑容就要分崩離析,碎成再也拼湊不回去的碎片。
謝風華擡頭看天,深吸一口氣,冷淡地說:“唐貞的事我會一查到底,如果哪天真讓我發現她的死跟範文博有關,希望你記住今天說的。”
說完這句話她就走了,那一刻她想的是,如果沒有必要,她但願再也不見範家任何一個人,除非有天她拿到證據,親手把鐐铐戴到範文博手上。
然而世事難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