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世事難料。
在她上一次見楊女士的時候,又何嘗想過再見她時,竟然要直面她身為人母最痛徹心扉的瞬間。
她并不是慘烈的哭嚎,事實上,她伏在謝風華肩上時,連哀恸的幅度都很小,痛哭也是無聲無息的,這或許是她根深蒂固的教養使然,但除此之外,在謝風華與她肌膚相貼的這一刻,她卻明确感到在楊女士的肉體內部,在眼睛看不見的地方,正遭遇着極大的風暴,攪碎一切,飛旋過境,所過之處所有的東西一寸寸化為灰燼。
或許就是這種太過嚴重的損傷令她無法大聲将痛苦宣洩出來,只能捂着嘴,悄然無聲地,近乎榨幹軀體所有能量的流淚。
謝風華深深湧上一種同情,不管範文博是個什麽人,但他同樣也是一個有媽的孩子,對當媽的而言,他的損失同樣不能承受,同樣痛不欲生。
在這個時候,出于對這種人類極致哀恸的尊重,她不能對這個女人的孩子做任何評價,好的壞的都沒有必要說,她所能做的,只有借她肩膀,一下一下撫慰她的後背。
沒什麽辦法,沒人能寬慰痛失所愛的人們。
好在這一刻并沒有持續多久,因為楊女士的家人很快就找了過來。來的是她老伴老範先生和幾個年輕人,看樣子可能是他們夫妻倆的學生或親朋。大家見到這一幕沒有冒然上前打擾,老範先生注視着老妻的目光同樣凄涼,似乎同樣的灰燼也在他內裏寸寸紛飛,過了會他才走了過來,朝謝風華輕輕點頭示意,伸手搭上妻子的肩膀,柔聲說:“走吧,該回家了。”
楊女士擡起眼,像個茫然無措的孩子,愣了會才認出老範先生,啞聲說:“老範,我問過了,原來文博走時沒遭罪,他沒遭罪……”
老範先生紅了眼眶,點頭喃喃說:“我知道,我知道了。”
“那我們什麽時候能把他領回家?”楊女士哽咽問,“我想帶他回家。”
“法醫出體表檢驗記錄後就可以了,就這兩天。”
“我後悔,我該早點帶他走,”楊女士流着淚,“我不該跟他置氣,我不該不管他,我最後一次跟他說話竟然還是跟他吵……”
“別想了,他一向有主意,你早就管不了,想這些沒用,”老範聲音嘶啞,邊扶她邊責怪,“可別再這麽招呼都不打一聲就跑出來了,要不是他們幾個猜到你肯定來公安局, 你讓我上哪找去,文博已經不在了,你要是出點什麽事,我怎麽辦?”
“對不起。”
“走吧,回家了。”
楊女士沒有反抗,像個做錯事的小女孩一樣,順從地任由老範先生領回去。旁邊幾個年輕人面帶憂色上來幫忙接過,老範再次跟謝風華點點頭,無聲地道了謝。
謝風華忙搖頭,老範停頓了幾秒,回轉身來走近幾步,低聲問她:“謝警官,我先打聽一句,小莊會被判刑嗎?”
謝風華看着這位以往風度翩翩,此刻卻飽經風霜的老人,實在說不出刻薄話來,只得含糊其辭:“我不知道,要看檢察院會不會認定她防衛過當。”
老範沉默了許久,張嘴又閉上,猶豫了再猶豫,才憋出來一句:“小莊,在裏頭還好嗎?”
謝風華吃驚地看着他。
“我不是不講道理的人,視頻我也看了,文博在那裏頭簡直,簡直陌生到教我認不出。”老範痛苦地說,“我跟他媽媽,我們從小沒有教他,悉心培養他,不是要他做這樣的人,我也不知道他怎麽會變成這樣,更想不到他的結局是這個……”
他飛快拭去眼角的淚,深吸了一口氣說:“總之,麻煩你轉告給小莊轉告一句話,事情變成這樣,我跟他媽媽這輩子都不可能想見小莊了,但如果她因此而判刑,我們也,怎麽說,并不會覺得痛快。”
謝風華心裏觸動頗大,半響才點了點頭,低聲說:“我明白了,我會轉達的。”
老範先生這才真正告別,他讓謝風華留步,走向楊女士,跟她互相攙扶着慢慢走出城北分局。
大概他們進來時打過招呼,出去時門衛還同他們寒暄了兩句。同來的年輕人都很機靈,低調而迅速地簇擁着兩位老人離開,半點沒有驚動外面的媒體。
謝風華目送他們走遠了,忽然意識到,這原來是她第一次跟範文博的父母這樣沒有距離的交談。
她打開車門坐了進去,并不急着開車。這是她爸老謝同志的車,十幾年老東風日産,保養得不錯,但這種車沒什麽個性,并不符合她對車的喜好。
一早上,從莊曉岩到老範夫妻,每場交談都令人心力交瘁,仿佛被死亡瞬間撕開的距離令某些醜陋又沉重的東西經由他們填塞進她的胸口,她覺得有些呼吸不暢,伸手解開襯衫頂端的扣子,忽然從心裏生出一種想與誰傾訴的欲望。
自從唐貞去世後,這種欲望已經被壓抑了許久,卻又接着範文博的死重新開啓,她打開手機,飛快掃過通訊錄,一時半會忽然發現自己不知道跟誰打這種電話。
并非因為沒有知交好友,刑警隊的隊友們都是生死之交,大家能捋袖子一起去辦案,去跟最危險的犯罪分子鬥争,他們之間是屬于談笑間灰飛煙滅的豪情,是能從容以身涉險把身後事托付給彼此的信賴。
但像這樣,只是純粹有想說話的欲望,連說什麽自己都未必清楚的瞬間,顯然不适合跟他們交流。
通訊錄停在“高老師”三個字上許久。
這是謝風華給高書南改的備注,自從高書南回國後開始鵬程萬裏,一飛沖天後,他在謝風華面前就顯得越來越不可愛,俨然一副令學渣敬畏的老師嘴臉。做過學渣的人都知道,他們其實內心自有銅牆鐵壁,外頭早已練就金剛不壞厚臉皮。他們不怕老師吹毛求疵訓斥喝罵,甚至如果遇到老師偏倚針對也沒什麽吃驚受傷,唯獨一樣,他們怕來自老師不求實際的關懷。什麽我相信你會做好,什麽你再努力一把一定能考好之類的屁話,最令有良心的學渣身心焦慮。因為他們心知肚明,這種做好、考好完全超出本人興趣或者能力範疇,而好容易有個人對你有所期望,你又天然不想令他失望,于是要對自己不擅長的地方迎難而進,從而真正遭遇身心的挫敗感。
謝風華是個學渣,學渣面對高書南每每壓抑着雞蛋裏挑骨頭的欲望還言不由衷說我信你雖然邋遢沒邏輯習慣浪費生命,但我依然信你能救一救時的悲憫時,她都從身到心産生一種後悔,要早知道這小子長大後這麽不可愛,那會就不該起了恻隐之心把他領回家,結果直接給自己請回了個祖宗。
然而話說回來,多年前那樣小羊羔似的少年,易感又易碎,沉默之下全是無法宣洩于外人的傷痛,她要麽不見,見了怎麽可能袖手旁觀?
所以跟高老師的孽緣是無解的。
謝風華撇了撇嘴,覺得自己大概是被之前高書南冒雨去接她的事迷惑了,居然想給他打電話傾訴。
說什麽,說你姐我忽然覺得世事難料,人生苦短?
想也知道高老師一定怼她,那我建議你看如何科學管理時間的書,浪費巴拉巴拉一邊開書單一邊對她的作息人生态度行為舉止進行全方位的慘無人道的埋汰。
她瘋了才覺得高書南能好好說人話。
就在此時,她的手機突然響起,差點吓了她一跳,上面顯示打電話的人正是“高老師”。
謝風華覺得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已經連着兩天高書南會主動找自己,她接通了電話。
“喂,是我。”
高書南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喘:“你在哪?”
“城北分局,怎麽啦?”
“城北分局?你去哪幹嘛,”高書南口氣有些嚴厲,“莊曉岩把範文博推下橋了?”
“你也看到網上的視頻了?”謝風華嘆息一聲,“這事別跟我打聽啊,一切等城北分局的公告吧。”
“我不打聽這個,你去釣魚了嗎?”
“我一早上在城北分局這連軸轉哪有工夫去釣魚,”謝風華不解問,“不是,你怎麽又來問釣魚,釣魚怎麽啦,你給我說清楚先。”
“現在說不清,”高書南急急忙忙地說,“你聽好了,在原地等我,在我到之前,任何人來告訴你任何事你都先別聽別管,我過來有些費勁,可能得……”
他的聲音突然就沒了,謝風華一看,手機已經顯示通話結束,她給高書南打了回去,完全就打不通,她不信邪再打,幹脆顯示通訊人不在服務區。
一陣不祥的預感籠罩上來,她擡起頭,不知不覺,原本明媚的春光已經被烏雲遮蔽,陽光掙紮着在烏雲背後透出點光亮來,仿佛給它們鑲嵌了金邊,越發凸顯了它們詭異的形狀。
這種天并不是夏季,不是雷陣雨高發時候,而且四下驟然變得安靜,就連原本聚集在城北分局門口的媒體和路人,不知何時也走得幹幹淨淨,她側耳聆聽,似乎連不遠處大馬路上的車輛都聽不見。
四下仿佛起了霧,謝風華渾身毛孔收縮,肌肉繃緊,腎上腺素仿佛開始分泌,但她面無表情,伸手摸上了槍開了保險,這是她每次感覺不妙時的本能反應,越是不知危險從何而來,握槍的手卻越要穩。
就在此時,真的有個人跑了過來,徑直沖她的車而來,謝風華悄悄伸手把車門推開一個小縫,在那個人即将靠近時猛然一推車門,重重地撞到那人身上。
來人痛呼一聲,聲音太過熟悉,謝風華忙收了槍下來,只見老季捂住胸口龇牙咧嘴地喊疼。
“怎麽是你,不會先出聲嗎?”謝風華沒好氣問,“撞哪了,沒撞壞吧?”
老季怪叫:“你還說,謝副隊,你現在是在我們城北分局,至于這麽草木皆兵下黑手啊?”
“你自找的,找我不會先打電話?什麽事?”
“你電話占線你不知道啊,到處找你找不着,電話都打我這來了,我聽小卓說你還沒走,這不趕緊跑樓下給你送信兒,”老季揉着胸口,“廢話就不說了,有案子,西山湖公園,昨夜雨太大,湖水都漲了,結果今天去釣魚的人釣起來一個塑料袋,裏頭是已經腐爛的人體殘骸。”
謝風華腦子裏一激靈,問:“你說西山湖公園的釣魚臺?”
“對,你們隊的人已經過去了,讓你趕緊着去呢,怎麽啦?”
謝風華呆了呆才說:“我爸今天跟人約了在那釣魚。”
高書南的話又一次在耳邊響起,在我到之前,任何人來告訴你任何事你都先別聽別管。
“華,發什麽呆呢?”
謝風華回過神,鑽回車,迅速發動起來,探頭說了句:“我先走了。一會要有人跑這找我,你就讓他先回去,我忙完了再給他打電話。”
“行,這天又要下雨了,你開車小心點。”
謝風華一踩油門,車子飛快沖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