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天确實又要下雨了。
黑壓壓的烏雲密布,越近水邊,越感受到水氣迷蒙,仿佛自水面上飄起一層薄霧四下籠罩開來,一時間如夢如幻,如同将整個西山湖公園拉去一個奇特的空間。
西山湖公園很大,因為西山湖很大,繞湖一周騎行都要半天,老謝他們經常釣魚的平臺靠近西門,謝風華出示證件後直接從公園西門長驅直入,還沒到釣魚臺那就看到現場已拉好黃線,停了好些警車,仔細一看甚至有一輛救護車。
難道受害人的遺骸太過驚悚以至于吓到來釣魚的市民了?
謝風華皺眉,一擺方向盤,車子完美甩尾,堪堪在擠進車輛縫隙裏時踩了剎車。她匆忙打開車門後跳出車來,剛跑到黃線那,正要拉高鑽進去,就看到幾名醫護人員推着擔架車将一個老頭送了出來,謝風華認得他,那正是今早跟老謝約好了來釣魚的老李,他此刻雙目緊閉,臉色慘白得像誰往上塗了層白垩似的,口鼻上罩着氧氣罩,手軟軟地低垂下來。再一看醫護人員旁邊還跟着的另一個老人,臉色嚴峻,步履匆匆,穿着釣魚背心戴着漁夫帽,那不是別人,正是謝風華她爸老謝同志。
謝風華看到他沒事,暗地裏松了口氣,喊了他一聲:“爸。”
老謝一擡頭,向來泰山崩于眼前不變色的神情在看到她的瞬間驟然一變,仿佛極不願意在這個地方看到她,随即硬生生擠出來一個微笑,三步作兩步走過來,伸手攔着她說:“來了?走,咱們爺倆先去樹底下說說話。”
“我哪有空跟您瞎唠嗑,王隊他們都在那邊呢,我得馬上過去幹活。”謝風華有些擔心他,“您沒事吧,幹嘛一臉見了鬼似的,吓着了?”
“我吓着什麽我,我幹這一行的時候還沒你呢。”
“我就說,”謝風華怕他真給吓着了,于是适當地捧一捧他,“您是誰啊,刑偵隊老同志了,還能被這點小事吓到。”
老謝要往常聽了閨女這麽捧場,大概率會借驢下坡,但今天他不知為何臉色依然不好看,看着謝風華欲言又止。
“行吧,把情況跟我說說。”
“我們釣魚的時候,釣上來一個藏屍袋。”老謝眉頭緊鎖,“打開時發現裏頭是幾節人體殘骸,你李叔直接吓得心髒病發作,我立即就打電話報警了。”
“李叔沒事吧?”
“沒什麽大事,他兜裏有藥,我及時掏出來喂了他,”老謝左右看看,指邊上的石凳說,“這事說來有些話長,咱們先坐下來?”
謝風華有些不理解了,對着自己爸爸用不着裝客氣,于是直接說:“爸,現場那我還有工作呢,您願意人家說老謝家的閨女辦案不專業盡顧着聊大天啊?”
她說完點了點他爸,笑着待走,老謝一把攔住她:“這次特殊情況,就這一次。”
“什麽特殊情況,不是,您真吓着了?想我陪着?”謝風華有些哭笑不得,“老謝同志,您的覺悟呢?行了,別添亂,有什麽感想等我回家,咱們再好好說。”
“謝風華。站住。”
謝風華詫異地停了腳步,在她的人生經驗中,老謝但凡這麽連名帶姓喊她都意味着他要不就是真生氣了,要不就是接下來的話非比尋常。謝風華站定了,擡頭看向自己爸爸,這才發現老謝眼神裏全是猶豫和隐忍,還有掩蓋不住的憂心忡忡。
“爸,你到底怎麽了?”
“你站好了。”
謝風華不明所以,老謝走過來伸手輕輕摸上她的頭發,順着搭到她肩膀上,就如她還是個小姑娘時,做父親的每回想說點插科打诨以外的正經話卻不知從何說起時會做的動作。
“閨女,”老謝帶着心疼,斟詞酌句地說:“還記得你進市局刑偵隊報道那天,我跟你說的話嗎?”
謝風華審視他臉上的表情,皺眉說:“記得,你說,別腦瓜一熱,以為當刑警跟當英雄似的,那是壓根不知道這一行的難。”
“刑警會看到普通人看不到的醜陋,看到普通人意想不到的醜陋和痛苦。”
老謝手扶着她的肩膀,加重力道,聲音柔和地接過她的話:“我還說過,你遇到的案子,受害人或犯罪嫌疑人有可能就是你的親朋好友,你的父母子女,你的愛人,如果這些你都不怕,你才有可能成為一名合格的刑警,那時候你答應過我,你不怕……”
謝風華臉色慢慢變白,她渾身發冷,盯着父親,聲音幹澀,艱難地問:“湖裏,找到的殘骸是誰?是,是他?”
最後一個字她說得極輕,仿佛生怕說重了,疑問句就變成肯定句,夢魇就成為現實。
她緊張地看着老謝,渴望能從他嘴裏聽出否定的單音節,然而老謝只是心疼地看着她,抿緊嘴唇沒有說話。
謝風華的心逐漸下沉,像綁上石頭慢慢堕入冰冷的深海之中,她其實早已隐約猜到答案,怎麽可能不知道?她可是刑警,在她迄今為止的人生中,也就只做過兩件事上違背職業理性的事。唐貞自殺算一個,明明自殺證據齊全,她依然想挖掘出其中不為人知的內幕,仿佛唯有那樣才能告慰唐貞,或者說放過自己。
但唐貞已經從高樓上縱身一躍,從某種程度上而言,那也是一種清晰明白的告別。然而李格非的事卻不是,李格非,至今想起來依然記得最後一次見面的情形。穿着白色 T 恤藍色牛仔褲的青年,眉清目秀,看向她的眼神總是有光,那是如何令人沉溺其中而不自知的溫暖,仿佛只需要看着他,整個世界所有關于溫暖的詞彙,你都能找到具象的體現。
因為踏足過他給予的藍天綠草,等他不在了,才驟然發現四下寒冬永寂,才會倉皇失措,将所有的失态都于這個人這件事上爆發出來。
一個人怎麽能就這樣突然不見呢?
失蹤,比死亡更難以承受,死亡至少是一個明确的句號,至少意味着有所着落的悲傷和緬懷,還有可能意味着重新開始。可失蹤不是,失蹤是一個大活人昨天還跟你計劃着明天,今天就驟然不見,是長久的,不知如何是好的徘徊和惶恐,是在一次次的驚疑與疲憊中,任由看不見的手拿着一把生鏽的鈍鋸,一下一下,淩遲一般切割心髒。
切割後又長好,長好了再切割,猶如古希臘神話中被綁在海中巨石的英雄,白天有蒼鷹過來吃他的內髒,夜裏內髒又恢複如初,周而複始,痛無止境。
一直苦尋不得,多少人都明裏暗裏說過,人找了這麽久,動用了公安刑偵的內部網絡,憑她的能力,憑她的人脈和關系,還是找不着,可能答案早就不言而喻。
但是她不甘心啊,她總在想,那樣美好的一個年輕人,細心體貼,為調配一杯她喝的奶茶都能試驗幾十次,為見她一面不知道刻意安排了多少次偶然相遇。他耗費了整個青少年時代的耐心,終于讓沒心沒肺,整天跟野小子似的的傻姑娘明白了他做了這麽多,原來是因為喜歡。
這麽鄭重其事的喜歡,她還沒來得及學會如何回應,如何好好相待,怎麽能就這麽戛然而止,說沒就沒了呢?
是她以某種偏執的,不可理喻的态度在繼續尋找。一開始是尋找蛛絲馬跡,然後是疑神疑鬼,不放過任何疑似李格非的傳聞,再然後,她開始留意收容機構、精神病院甚至是無名屍體。
她何嘗不知道自己用力過猛,姿态難看,何嘗不知道放手有時候才是真正的送別。
然而就像她自己說過的那樣,在這件事沒有一個确切答案出來之前,不能由她來宣布李格非不在,不能由她來選擇放手,讓李格非在這個世界上真正消失。
只是她從沒想過,突然之間,淬不設防,猶如劈頭蓋臉的重錘,打得她措手不及。
有關李格非的答案就這樣到來,仿佛嘲諷針對她那些尋找的日日夜夜裏不切實際的希望和祈禱,她不信任何神明,卻暗地裏不知祈禱了多少次,希望李格非或許就如小說電影裏常常看到的情節,只是失憶了,只是不記得她,不記得屬于自己原來的生活和前塵過往,然後在某個不知道的地方安然度日,娶妻生子,等他們都白發蒼蒼的時候,或許他來,或許她往,乍然重逢,相對一笑。
那也很好,至少活着。
然而現在這個希望就像個笑話。
謝風華忽然就覺得眼前視線變得模糊,聽力也變得不可捉摸,仿佛整個世界開始像融化的塑料泡泡紙,一點點被灼開,燃燒,燒出醜陋的邊界線。在這樣的時候,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居然很冷靜,幹澀,像沒上松香的弓在弦上拉扯着,她問老謝:“真的是他?”
老謝嘆了口氣,鄭重地點了點頭。
“怎麽确定?法醫也才剛到。”
“法醫鑒定是沒出來,但格非以前右臂骨折過,骨頭裏打過鋼釘,那個殘骸,是右臂。”
“右臂骨折打過鋼釘的人多了。”
“是,但還有其他的證據。”老謝面露不忍,但還是果斷地說:“你送給格非的手鏈還在殘骸上,老李也認出來了,所以他一看到就心髒病發,昏了過去。”
老李是李格非的親叔叔,曾經做過民警,因為受傷早早辦了內退。李格非不見後他也曾盡心盡力幫忙找過,他失蹤那天穿什麽戴什麽,老李再清楚不過。
謝風華記起來那條手鏈。李格非是一個極有情調的人,但凡他願意,能把每一天都過得像紀念日。他手巧,喜歡做木工活,給謝風華做過很多小玩意兒,大到樹樁形狀的挂飾品架子,小到梳子發簪,都能做得像模像樣。為了慶祝謝風華當上刑警,他不只在哪找到一塊沉香木料,自己一顆顆磨成珠子,串成一串送給她。
美其名曰保平安用的。
那時候的謝風華終于後知後覺地察覺了李格非對她的愛意,她變得不好意思起來,覺得來而不往非禮也,但她沒那麽巧的心思,也就趁着去近郊游玩的時候,在滿景點那些賣到爛大街的旅游紀念品店裏,花了點錢,拼了一個男式手鏈,有黑曜石、黃晶、老虎眼之類。她也知道這東西拿出來不是那麽別致,反正萬萬比不上李格非送她東西時所花的心思,于是良心發現,正好店裏有刻字服務,便請老板刻上格非兩個字。
因為這兩個字,整條手鏈勉勉強強也算定制了,盡管粗糙得不行,但李格非愛若珍寶,拿到禮物的那一刻問了兩三遍“真的給我嗎?”、“你挑的?”、“你讓人專門刻的字?”之類毫無意義的話,然後像個傻子似的一整天都合不攏嘴,快活從心底滿溢出來,壓都壓不住。
一直到他失蹤那天,這條手鏈都從沒被取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