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這天真奇怪。
一直烏雲密布,明明該春光明媚的日子,卻非要積壓這麽厚重的雲層,将整個天空都壓低,低到仿佛觸手可及。太陽光被遮擋得嚴嚴實實,一絲一毫都不曾洩露出來,湖邊甚至起了霧,薄霧輕飄飄聚集過來,将四下籠罩得影影綽綽,到處充滿了末世感臨近的心慌意亂,惶恐無措。
但是一滴雨都沒有下。
一滴雨都沒有下,就好像老天連一個宣洩的假相都不肯施舍給人。
謝風華能感覺父親的焦灼擔憂,他有千言萬語,但此時此刻卻都顯得蒼白無力,憋半天只能憋出來一句:“別忘了,你是警察。”
老謝大概是詞窮,才會想用職責要求她克制內心的悲傷。然而在職責之外,她首先是個人,沒誰能在這樣的打擊面前還能鎮定自若,安然無恙,即便是她也不能。
謝風華茫然地點了點頭,輕輕推開父親,一步一步走向湖邊。
她都不知道自己怎麽走到釣魚臺那,每一步走得都像在踩棉花一樣軟,一樣飄,眼前一切都跟做夢似的不真實。視線始終是模糊的,看誰都像隔着一層紗,或者更确切的說,是隔着一層半透明的,啫喱狀的,随時會扭曲的東西。
依稀仿佛,她察覺到所經之處,每一位公安幹警都會停下手裏的活,默默地起身,不無擔憂地注視她。刑事案件來到現場的同事都是市局刑偵隊與她共事多年,大家都知道她在尋找一個不見了的人,一直沒有放棄,哪怕大夥背地裏對這事看法不樂觀,但沒人在她的執拗面前說過一句閑話,說到底,誰沒有個倔脾氣的時候?
誰也不希望目睹這樣一場尋找以這麽慘烈的結局戛然而止,大家一時半會都不知道如何安慰她。
有人走了過來,謝風華擡頭,認出是他們刑偵隊的隊長淩隊,淩隊四十幾歲上下,與她有半師半友之誼,此刻看着她充滿不忍,徒勞地說:“小謝,其實結果還沒出來,DNA 檢測也得幾天……”
謝風華打斷他,啞聲說:“我知道,我就看看。”
她越過淩隊,走向殘骸,刑偵隊三位穿着白色工作服的法醫見到她都起身讓開來,大家都沉默着看她,誰也沒冒然說出一句話。
謝風華看着地上那個黑色塑膠袋,很普通,大概就是超市随處可見的加厚垃圾袋。因為在湖裏泡的時間久,沾了水草長了苔藓,有些邊角已經破損。塑膠袋打開着,從她的角度只看到一只人類的斷臂,被什麽利器齊肩切下,下臂骨折後補上的鋼釘清晰可見,手腕上戴着一串陳年褪色的手鏈,盡管黯淡無光,但只需要一眼謝風華就足以認出,那是她送出去的東西。
她原本對這串東西也沒那麽印象深刻,當時買完了就送人,誰會記得那麽多,是李格非收到後一直不斷告訴她,補充有關這串手鏈的新細節,他找到新玩具的孩童,每天都興致勃勃地找到新發現,比如原來黑曜石不是純黑,黃虎眼不是純黃,格非兩個字是楷體,紅繩不是絲質。
每次他不單單要說,還要把手腕伸到她眼皮底下教她看,看得多了,她也差不多要被洗腦,以為這玩意兒不是她在旅游商店随手買的大路貨,而是一串獨一無二的,價值連城的,全天下只此一件的寶貝。
後來她才恍然大悟,其實這哪是什麽寶貝,它被如此反複觀察,反複揣摩,不過是因為佩戴它的人對它過分珍視罷了。
冥冥之中她似乎聽見這串東西在召喚她,在替李格非說,我回來了,不好意思,讓你找了這麽久。
沒關系。謝風華回答它,只是我的尋找有什麽意義呢?原來在我不知道的時候,你已經被人殘忍殺害,屍體肢解成一塊一塊,在我心力交瘁遍尋不見的日日夜夜裏,原來你就在這,在冰冷的湖水裏無人知悉。
忽然間,她的胸口湧上一陣劇痛,痛得不得不彎腰,這時候她莫名覺得臉上一陣濕意,用手一摸,才發現全是水。
可是天沒下雨啊。她想了想,恍惚意識到原來自己不知不覺間已經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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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前,曾經有個傻小子,他在森林裏砍木頭賣柴火為生,有天他像往常那樣走進森林的時候,正要開始幹活,忽然聽見一陣呼救聲,他趕緊找了過去,發現不知道從哪竄出來一只大狗熊正準備撲上去吃一個小姑娘。”
“這故事不對。”
“那你說。”
“砍柴的是小姑娘,她住在森林裏,力大無窮,靠砍柴就能養活自己和老父親。有天她像往常那樣去森林幹活,忽然聽見一陣呼救聲,她趕緊找了過去,發現不知道從哪竄出來的一只大狗熊正準備撲上去吃一個過路的……”
“過路的小王子?”
“才不是,過路的平平無奇小年輕,雖然他平平無奇,可也不能白白叫狗熊吃了呀,于是小姑娘過去舉起斧頭,沖旁邊的樹一砍,樹一倒,嘩啦,狗熊吓跑了。”
“于是小姑娘救了小年輕?”
“對,救了他,還請他喝蜂蜜吃面包,完了還送他出森林,告誡他別再來了,這地方危險。”
“然後呢?”
“還什麽然後,就這樣了啊。”
“不行,”李格非眼裏全是笑,“這故事不該這樣。”
“那你說。”
李格非笑着看她,聲音柔和講下去:“小年輕并不同意小姑娘,他還是找機會偷偷回森林,就為了再看一眼救了他的小姑娘,他看了一眼不滿足,于是想要一直一直看下去。終于有一天,他被小姑娘發現了。”
“小姑娘很生氣。”
“是,但小年輕說,你在森林裏,一個人砍柴,一個人打獵,一個人照顧老父親,這未免太孤單了,我想來陪你,別看我打不過狗熊,可我也是很有用的。”
“喲,有什麽用?”
“比如你打敗了狗熊回家,我可以給你調一杯全世界最好喝的奶茶。”
“好喝到什麽程度?”
“好喝到整個森林的樹葉都會為之發顫。”
謝風華的回憶戛然而止,她閉了閉眼,用手背胡亂抹了淚,深吸了一口氣,站起來走到淩隊面前。
“隊長,讓我負責這起案件。”
淩隊沒回她,只是說:“你需要休息,先回家,今天放你假。”
“淩隊!隊長,”謝風華懇切地說,“我想負責這起案件,讓我來,拜托你……”
“抱歉,不行。”
謝風華感覺自己所有的忍耐已經快要告罄,她咬牙問:“你這是懷疑我的專業能力,我告訴你,誰也別想把我從這個案子上調走!”
“小謝,沒人質疑你的能力,相反我們都很擔心你,”淩隊深深看她,“隊裏每個人都能理解你現在的心情,大家都想替你破了這個案子,把罪犯繩之以法。況且碎屍案性質太惡劣,局裏領導剛剛下了指使會成立專案組全力偵破,不用擔心……”
“淩廣茂,小瞧誰呢你!”謝風華驟然提高聲音,連名帶姓喝道。
她意識到自己聲音在顫抖,深吸了一口氣說:“我不會,我不會讓情緒影響判斷,我不會因個人感情影響偵查過程的公正性,我不會,你讓我來,行不行?淩隊,行不行?!”
“不行!”
謝風華面色蒼白,眼睛漆黑到深不可測,寸土不讓地盯着他。
淩隊先受不了,他換了種聲調,好聲好氣地說:“這個決定也是為你好……”
“好在哪?!”謝風華聲音哽噎,“我好不好,你說了不算!”
淩隊撸了下頭發,氣急敗壞地說:“我幹刑警二十幾年,有資格在你面前當個過來人吧?小謝,你就聽我一回,不管你現在多惱火,多恨,多覺着自己能耐,這件事你都不該攙和!我不是跟你說大道理啊,我是掏心窩子跟你說大實話,辦這種被害人是自己親人、愛人的案子,過程很不好受,非常十分之不好受,一不留神就能把人拖垮!你以為我沒見過類似的事?告訴你,我見得多了,”
“小謝,我不希望你案子沒辦下來先把自己廢掉,我希望你以後走得長長久久,走得好好的,知道嗎?”
“你信我這一次,我保證,一有進展,我親口告訴你。”
謝風華還想再争取,淩隊擺手說:“不要多說了,這也是局裏領導的意思。”
她呆立在那,啞然無言,忽然有種巨大的空茫落到她頭上,仿佛霎時之間,這個世界都與她有了隔閡,她像被排斥出來的異類,明明周圍人那麽多,都是熟面孔,都是她一個個能叫得出名字的人。然而在這一刻,她卻仿佛與他們處在不同次元,看着他們忙忙碌碌,看着他們做她原本該做的事,只不過這一切都與她沒有一點關系。
有一滴水掉到她頭頂,她一開始以為錯覺,伸出手掌,又陸續接到水滴,她擡起頭,這才發現天空下起了雨。
像是憋悶了許久的嚎啕大哭,終于姍姍來遲,爆發得徹底。
豆大的雨點中,她看見法醫同事将殘骸迅速收起,那一串刻有名字的手鏈,又一次被掩蓋了起來。
電話鈴又一次響起,刺耳而銳利,帶着不罷休的姿态一直響個不停。奇怪的是,周圍的人好像誰都沒有聽見這個鈴聲,誰都沒有被打擾到,誰也沒有好奇投過來一瞥。謝風華聽了好一會才意識到這是她的手機,她機械地拿出來,用濕透的手劃開屏幕,再機械地貼近耳朵。
電流聲嘎吱難聽中,傳來一個斷斷續續的男聲:“你看到了。”
是的,我看到了。謝風華沒有回答,但她知道這句話問的是什麽。
“我本想阻止你看的。”
你想不想都是沒有用的,你根本阻止不了。
“你總是不肯聽我的,為什麽。”
這跟聽不聽你的沒關系,親眼目睹,親身體驗這種事,大概是我生而為人注定要承擔的部分,就如一只蝸牛生下來就注定要背着殼,一只螢火蟲,生下來就注定活不到冬。
她忽然反應過來,電話那端是高書南,只是他的聲音此刻聽起來格外遙遠,遙遠到仿佛随時要伴随着電流聲中斷。
“我過不來了。謝風華,”高書南深深嘆了口氣,疲憊而沙啞地說,“你只能靠自己。”
“記住,夜莺總在夜晚歌唱。”